二、西方哲学之寻根历程
1.西方哲学寻根历程中的四个节点
既然本书并非一部西方哲学的历史,那么,它也不会亦步亦趋地循着西方哲学的发展进程罗列大多数哲学家的“寻根”思想,而只想集中于西方哲学寻根思想中的某些关键节点进行逻辑归纳和思辨分析。问题在于,我们究竟应该选择哪些哲学家的寻根思想作为这些关键节点呢?并且,我们的选择依据何在呢?我们将依据三个原则来选定一些哲学家的寻根思想,将其作为西方哲学寻根之路上的关键节点,从而使它们成为我们所要探讨的寻根之路的对象。第一,它们必须有十分明确(主观明确)和系统(客观系统)的关于人类之根的思想,也就是说,它们必须明确探讨并且系统建构了存在论理论,这些理论向我们完整地展示了特有的世界图景及其本质,在此基础上,它们还提出了关于人之本性和人之应然生活的系统理解。据此,我们将把那些并不具有明确系统的关于人类之根思想的哲学排除在外。第二,这些哲学必须在相关的问题上能够代表一个时代,也就是说,在涉及人类之根的问题上,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历史任务,这些哲学应是能够承担自己时代的历史任务的哲学。同时,由于不同时代的历史任务之间存在着逻辑上的延续关系,所以,这些哲学相互之间也必须存在逻辑上的延续关系。据此,我们将把那些在人类之根问题上游离于时代任务之外从而与西方哲学寻根之路的内在逻辑关系不大的哲学排除在外。第三,它们必须是同类哲学中的典型代表,也就是说,为了更为清晰地显示西方哲学及其存在论发展的真实内涵和本质规律,除了传统形而上学这一代表古代的哲学之外,在其他时代亦即近代、现代和当代社会中,我们只选择一种我们认为最有代表性的哲学家的寻根思想来探讨寻根之路。据此,除了古代的传统形而上学之外,在其他的时代中,我们将把我们认为最有代表性的哲学家之外的寻根思想排除在外。根据以上三个原则,在循着西方哲学的寻根历程探讨西方哲学的寻根之路时,我们选择传统形而上学、康德哲学、海德格尔哲学和德里达哲学作为探讨的对象。当然,为了避免因只选择四个关键节点探讨西方哲学的寻根之路而可能产生的以偏概全的现象,在具体探讨上述四个关键节点的寻根思想时,我们将会以它们为中心,涉及大量其他哲学家的相关理论。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所说的“传统形而上学”指的是从西方哲学诞生伊始,尤其是从柏拉图以来一直到黑格尔为止的西方形而上学,它既包含了古代形而上学,也包含了近代形而上学。其中,近代形而上学既延续了古代形而上学的传统,又包含了自己特有的近代新意。因此,在探讨近代传统形而上学时,我们把它所延续的古代传统的内容当作古代哲学来分析,并把它的近代新意纳入作为近代哲学代表的康德哲学的探讨之中来分析。康德哲学尽管也属于传统形而上学,但是,由于它彻底改变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性质和方向,并且(从寻根之路的角度看)典型地履行着近代社会的历史任务,所以,我们在使用“传统形而上学”这一概念时通常并不包含康德哲学(除非特别说明)。为了区别,在把传统形而上学和康德哲学(形而上学)放在一起讨论时,我们把传统形而上学称为“旧形而上学”,而把康德哲学称为“新形而上学”。此外,德里达哲学并未建构人类之根,而是要拔去西方哲学建构的人类之根,但是,他的哲学关于人类之根的思想是西方哲学人类之根思想发展的一种逻辑延续,所以,我们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的(或消极的)寻根思想加以分析,以期充分展现西方哲学寻根之路的逻辑结果。
2.四个寻根节点的寻根之路
(1)传统形而上学的寻根思想
传统形而上学的存在论将人类之根看作“外在世界”及其本质。它把“实体”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尽管不同性质的哲学家(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无神论与有神论)对于实体究竟为何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是,他们一致把实体理解成独立于人的“外在世界”,包括无限的实体上帝以及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他们将外在世界特别是外在世界的本质看成人类之根,用外在世界的本质来解释人的本性并且规定着人的应然生活。他们认为,外在世界的本质就是逻各斯,它的实质内涵是一种客观理性。因此,外在世界的逻各斯也就是人类之根,它作为客观理性解释着人的本性,并且进一步规定着人的应然生活,也就是说,人来自外在世界的逻各斯,这一逻各斯规定着人是什么并且进一步规定着人应该到哪儿去,从而最终规定着人应该如何活着。传统形而上学关于人类之根的思想(存在论、人性论、伦理学)深刻地影响了西方世界,影响了西方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它决定着西方人的基本生活态度。
康德在休谟的启发下发现了传统形而上学所包含的内在的认识论困难,并且认为这种内在的认识论困难直接导致了它的存在论困难。在他看来,传统形而上学所主张的作为人类之根的外在世界的本质(或说外在本质世界)是它所主张的认识理论无法认知的对象,无论是像经验论者那样试图通过人的肉体之眼(经验)直接向外去“看”外在世界,试图“看到”(立足于经验并在经验基础上通过归纳推理去把握)感性现象之后的世界本质,还是像唯理论者那样试图通过人的心灵之眼(理性)直接向内去“看”(直观)心灵世界,试图“看到”(经由理性直观并基于直观的演绎推理去把握)感性现象之后的世界本质,都不可能“看到”感性现象之后的世界本质,因此,传统形而上学所说的人类之根与人类并无关系,我们也不能用它来解释人的本性以及规定我们的应然生活。若要探讨人类之根,我们必须另辟新径,这一新径就是康德通过“哥白尼式革命”所建构的关于内在世界的理论。
(2)康德形而上学的寻根思想
康德形而上学的存在论在“人的立法理性”以及“内在世界”那里探寻人类之根,它把“人的立法理性”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康德把“人的立法理性”看成为世界立法的理性,世界正是“人为世界立法”的产物。因此,在他那里,世界作为人之立法的产物属于内在于人的世界,也就是说,它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之外在世界的内在世界。他把传统形而上学“真”“善”合一的实体(外在世界)分离开来,认为“人为世界立法”包括两种形式,即:产生真的世界(自然世界、事实世界、必然世界)的“人为自然立法”,以及产生善的世界(道德世界、价值世界、自由世界)的“人为自己立法”。至于传统形而上学的独立于人的外在本质世界,则被他归结为人类不可认识的“物自体”。在他看来,他对哲学(形而上学)的这一新的处理方式消解了传统形而上学所遇到的认识论困难,因此,他把他之前的形而上学称为“旧形而上学”,既然如此,他的形而上学自然就成了“新形而上学”。由此出发,康德把“人的立法理性”以及这一理性在内在世界中的贯彻(内在世界的本质)看作人类之根,用它们来规定人的本性并且规定人的应然生活。康德的内在世界的本质就是内在世界的逻各斯(逻辑和道德法则),它是“人的立法理性”在内在世界中的贯彻,它的实质内涵是一种主观理性,特别是主观道德理性。因此,内在世界的逻各斯(它体现了人的立法理性)就是人类之根,它作为主观理性规定着人是什么并且进一步规定着人应该到哪儿去,从而最终规定着人应该如何活着。康德形而上学关于人类之根的思想深深地改变了受传统形而上学的人类之根影响的西方世界,改变了西方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它调整着西方人的基本生活态度。
康德之后的哲学家们从两种不同的角度指出了康德哲学的内在困难。康德之后的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从传统哲学的视野出发指责康德哲学的认识论错误地把外在本质世界归结成不可知的物自体。现代西方哲学大师海德格尔则从现代哲学的视野出发,指出康德哲学认识论在“认识”之前甚至在“世界”之前所设定的那个立法之人作为“孤零零的主体”并不可能实际存在,它无法说明人与世界的存在,因而也无法说明人类之根和人的应然生活。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从人的更为原始的生存活动出发,我们才能说明作为认识论主体的人的存在,以及说明主体如何才能通达客体,因为我们必须先行通过人的生存活动来说明人以及人的世界的存在。在他看来,人在生存活动中建构的生存世界才是更为原始的世界。假如说康德之后的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对于康德哲学的指责尚未脱离传统视野的窠臼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对于康德哲学的批评则有力地挑战着康德的哲学,它指向了新的更为原始的世界理论。
(3)海德格尔哲学的寻根思想
海德格尔哲学的存在论在神的法则以及“生存世界”那里探寻人类之根。他把“生存活动和生存方式”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综合海德格尔的全部早期和后期哲学,他的生存世界既是人在生存过程中开启(显现)的世界,又是大道的道说向人的生存开启(显现)的世界,并且人在生存过程中开启的世界包含在大道的道说向人的生存显现的世界之中。因此,大道的道说显现的世界是包含了人在生存过程中开启的世界在内的天、地、神、人的世界,我们可以从综合他的全部早期和后期哲学之世界理论的意义上,把他的世界称为“生存世界”。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传统形而上学误把“存在者”当作更为原始的“存在”的做法使得西方哲学长期以来遗忘了真正的更为原始的“存在”,因此,他的“生存世界”作为“存在”的世界乃是一个比传统形而上学(包括康德哲学在内)所规定的世界更为原始的世界。在他看来,从他的原始“生存世界”出发,便能解决以往哲学所遇到的哲学困难。海德格尔从神的尺度出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说明人类之根,并且规定人的本性以及人的应然生活。他把逻各斯理解成话语或显现,神的尺度作为大道的道说向生存着的人的显现,它就是生存世界的逻各斯,它的实质既非理性也非非理性,而是神的神秘。生存世界的逻各斯就是人类之根,它作为神的尺度规定着人是什么并且进一步规定人应该到哪儿去,从而最终规定着人应该如何活着。尽管海德格尔哲学无法从根本上动摇西方世界对于人类之根的理性信念,但是,它促使着西方世界对于人类理性之根进行批评性反思,从而影响着西方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并且进一步影响着西方人的基本生活态度。
海德格尔之后的哲学家也从不同的角度指出了海德格尔哲学的内在困难。从本书的立论出发,我们认为海德格尔哲学存在着两个层面的理论困难。海德格尔哲学作为一种以人的生存活动和生存方式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哲学,他欲从人的生存活动出发,试图立足于原始生存世界倡导一种新的应然的生存方式,它完全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立足于派生世界所倡导的旧的生存方式。但问题是:首先,他未能很好地解释哲学何以能实现从研究派生世界的哲学(理性思维的哲学)“飞跃”到研究原始世界的哲学(沉思之思),与此相应,他也未能很好地解释人类何以能实现通过反思现代技术的本质从以往哲学倡导的应然生活方式“飞跃”到他的哲学所倡导的应然生活方式。其次,他对人的应然生活方式之标准(作为生存世界之本质的逻各斯、神的尺度)的规定十分模糊并且难以确定,从而使人难以准确地理解人的本性,从而难以去追求应然的生活方式。从传统形而上学经由康德哲学再到海德格尔哲学,西方哲学在寻根之路上碰到了一个又一个困难,德里达则试图一劳永逸地超越所有的关于人类之根的学说的困难,他从一种全新的角度出发,意欲彻底拔去人类之根。
(4)德里达哲学的拔根思想
德里达的哲学是一种拔去人类之根的哲学。他把“解构”作为自己主要的研究对象。西方哲学的寻根之路总是把某种世界的本质(逻各斯)当作人类之根,用它来说明人的本性以及与其相应的人应该遵循的生活方式。德里达建构自己哲学的目的就是通过“解构”彻底消解任何关于世界本质的思想。表面看来,德里达的“解构”只是一种文本阅读方法,他要通过“解构”消除文本中的任何确定意义,但实际上,他要“解构”的是源自柏拉图并且包含康德和海德格尔在内的整个西方哲学传统中的那种把世界本质作为中心的哲学,亦即主张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哲学。既然逻各斯作为世界的本质就是规定人的本性和人的应然生活方式的人类之根,那么,他要“解构”的就是人类之根,他要把人类之根连根拔去。因此,在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哲学中,世界成了无根世界,人类以及世界万事万物根本没有什么“根”,一切都在飘零之中,人类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本性和共同的应然生活方式,人在无根的状态下四处飘零,无家可归。
尽管德里达试图一劳永逸地超越所有的关于人类之根的困难,但是,他的哲学依然有着自己的内在困难。德里达哲学的内在困难在于:他要通过“解构”消除文本中的任何确定的意义,但他自己又不得不说出某种确定的东西并且力图使人相信;他要在通过“解构”消除文本中的任何确定意义的基础上解构西方哲学史上的一切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但他又不可能不在解构之后留下某种作为中心的“痕迹”并把它呈现给读者。正是由于以上原因,他在解构他人哲学的同时却又遭遇到了别人的解构。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认为:他在反对逻辑时又遭遇到了逻辑,在反逻各斯时又遭遇到了逻各斯,并在从事解构时自己又遭遇到了新的解构。因此,他在一路势如破竹的解构之路上依然给我们留下了建构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