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该让母亲来南京吗?
山上下雪,山下也下雪;而且还下雨。漫天雨雪霏霏,满地潮湿泥泞。我又冷又倦,缩在轿子里,踡在车子里,任它颠颠簸簸,任它天昏地暗;我以为我生病了,以为我快死了。过了一天一夜,我被送回到南京城里的一户人家,一户普通的住宅。介绍我认识房主人时,说是姓曹,称曹先生,高高个儿,像一个买卖人,很稳重的样子。他客气地对我说:“委屈你暂时在我这里住几天,房浅屋窄,照顾不周,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们一声,我太太会替你办。”我这才看见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微微有点发胖的中年女人。他接下去又说道:“这院子里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坐坐玩玩,只是不好出大门。嘿嘿,这我们有责任,我们担不起。这条巷子很小,巷口日夜有人,要出去是很难的。”我心里明白了,这里仍旧是监禁,只不过稍稍换了一点形式。这时,押送我们回来的那伙人好像已经把物件都移交给屋主人似的就走了。这一对曹姓夫妇便把我们引进一间房子,一间新的牢房。
这间睡房是这家院宅倒厅的侧屋,通厅子的门从外边锁上了,进进出出得走厢房。厢房没有住人,就成了过道。厢房有一个门通正房。正房大概是主人夫妇住的。门上挂着门帘,我从来没有窥探过。也许这个门从那边锁着的,根本也走不过去。厢房外是天井,上边一小块天。天井前边是倒厅,走过倒厅是屏门,再走过屏门就该是大门了。在平常这是多么使人自得的地方。天井后边是堂屋,堂屋后边的后院,大约都是南方老式屋子的式样,后房啰、厨房啰、下房啰、后天井啰,这都在我的视线以外,我也无心去走访。
那个曹太太好像很能干,她自己到我房中来端饭送水、扫地、抹灰,也不支使她家的娘姨。我每常看见她家娘姨把饭菜送到堂屋,再由她亲自给我送来。她家还有一个老太太,不知是姓曹的母亲还是岳母,她整天不说话,只坐在堂屋里守望着。还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好像很安于寂寞,放学回来就独自一人在堂屋里或天井里玩耍,偶尔站在厢房通到我房间来的那门边,好奇地看看我们,像看动物园里的老虎似的。一招呼他,他回头就跑。
我终日坐在屋子里,从一扇小玻璃窗中望望天,或者从窗帘后看着堂屋里。这一家人,两夫妇、一老、一小、一仆,都像很有礼貌的人。他们不来盘查我的来历,我也无须了解他们的底细。每天碰几次面,点点头,疏疏落落,客客气气,倒也安静。阳历年过去了,我们是年前到的他们家。阴历年又过去了。大约因为家里住了我这样的客人,他们家过年过得真冷清,小孩放了一挂小鞭炮,年卅他们只吃四盘菜,也给我们分了一些。他们自己不出门,也不见一个亲戚客人来贺年。我心里明白,要从这里出走是困难的。他们还闪闪烁烁告诉我,巷子口上安得有人,这绝不是假话,不是为着吓唬我才说的。这时,半年多来,受种种折磨刺激,我的确病倒了,天天晚上发烧、失眠,像感冒,也像疟疾。冯达也成天咳嗽,整天都有低烧。这年三月间,在被捕之前,他已经发现患有肺结核,原打算请假休息一个时期,从良友图书出版公司要来的二百元稿费,就是为他治疗肺病准备的,可是现在我们谁也不愿说。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看到对方的身体在一天天垮下去,可是说又有什么用?我只能默默地承受着、熬着、等着。
静中也仍然不能不思动,我不免总还要做着没有成功希望的幻想。因为国民党曾几次改变监禁我的地点和一些形式,我便幻想是否可能还会有所变动。如果我能走出大门,如果我能够发一封信出去,如果我能争取到这位曹太太的一星半点的同情,对我生点恻隐之心,或者我能争取他家雇佣的娘姨替我跑一两次腿,不是很好吗?
我耐心设法主动地同他们接近一点。当曹太太到我房中来时,我留她坐一坐;当她的孩子站到我房门口时,我也逗逗他,问问他的学业成绩;我有时也跑到堂屋去和那位老太太搭讪几句。但不行,一切尝试、努力都落了空。我不得不承认,国民党的这些雇佣人员都是经过选择,是愚顽可靠的人。他们对我守口如瓶,不露一点口风。那个曹先生整天不在家,晚上回来也只关在他们自己屋子里。我知道同他谈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无非是国民党调查科下的一个小走狗,一个忠实的奴仆爪牙。他既无权、又无能,也没有胆量为我做一点小事,那怕是给我通一点风、报一个信。他现在不纠缠我,不在我面前装腔演戏,就算够好的了,在这里比在王公馆时安静多了。我依然是一名未经判决的无期徒刑的囚犯而已。
三月的一天,曹先生忽然喜气洋洋地走到我们房里,笑眯眯地说:“徐科长吩咐我们替你们收拾房子,说要给你们自由,你们自己过日子。他们还说派人去湖南老家,把你们老太太接来。要是老太太能来,那就最好了。”他还问了一些关于我母亲的年龄、生活现状等等,语气中都表示他个人对我和我母亲的同情。这是两个多月来从他那里得来的惟一的一点消息。
这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呢?说是好消息,是我可以见到久别的母亲,我可以从母亲那里知道一点外界朋友的情况,我还可以借助母亲,设法同外边的朋友、同志联系,把我的真实情况透露出去。但也可能这是坏消息,就是国民党把我母亲也抓来南京陪我坐牢,至少是想把我母亲当成人质。我一个人如果要跑离南京是比较容易的,但我怎么能背负着老母亲一同逃跑呢?何况还有四岁的麟儿。麟儿生下来两个多月爸爸便被国民党逮捕,不满一百天,爸爸便被惨杀。我忍痛把他送回湖南,交给我母亲抚养。现在我母亲如果只身来南京看我,那麟儿将寄养在哪里?我们在家乡,早已没有一个亲人了。母亲如果把麟儿也带来身边,我怎能忍心把也频的亲骨肉留在屠杀也频的国民党刽子手们的魔掌里!母亲无论怎样是不能来的!他们可以饿死在湖南,流落在湖南。只要他们不死,或者会有那么一天,我的同志们会有人去帮助他们、救济他们。我辗转反侧,坐立不安。最后,我认为我母亲不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不是一个平凡的女性,她既有能耐来,就一定也有能耐离开。她在家乡多少能了解外边的一些情形,我相信她能够理智地权衡得失、利弊。我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是经受过大灾大难的,她受过生活的严峻考验,她是坚韧不拔的。我应该相信她,我应该以有这样在患难中可以依赖的母亲而自豪。我应该相信她。
过了几天曹先生又来打问我的意见了。他像很有把握地、轻松地说道:“你们有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吧。老太太总会十分思念你的。她会很希望来南京看看你,要有你的一封信就更好了。”我又开始了各种揣测。到底要不要母亲来一趟呢?若说国民党想就此把我母亲拘留起来,那是没有丝毫理由的。但是,母亲真若来了,国民党是要把她做为“人质”的。我同意让母亲来作为我取得某种自由的“人质”,那未免太自私、太残酷了。何况国民党至今没有肯定地说放我,完全恢复我的自由,只含混地说是可以自由居住,仍只限定在南京。我何时才能达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完全自由的境地呢?母亲啊!你在苦难中的女儿是多么想念你呵!我到底应该何所适从呢?
过了两天,在极度矛盾中,我写了一封短信,给我的母亲。信中大约是这样说:“我失去自由已一年,你一定很想念我。现在有一个机会,你如能来南京一趟,我们或可相见。但这里能否适应,请你仔细定夺。”命运究竟如何,小船将怎样航行,将遇到什么风浪,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我只是轻率地把选择留给我母亲。但我实在无从考虑,这有多大风险,这群魔鬼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盘。但我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只要我不死,我一定得争取自由,争取脱离南京。时间可能会长一点,路途也会迂回曲折,但我的决心决不改变,我的愿望一定要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