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雨花台吗?
又过了一两天吧,来了一个大高个子,看来像是负点责任的。他一见面就笑着说,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语:“来了几天了?”我“唔”了一声,心想:“真是废话!”我说:“你不比我还清楚吗?”他装着没听见。接着问:“生活还好吗?”我生气了:“有什么好!现在是在吃官司!”他让我坐,自己也坐下来,接着说:“不要这样想嘛!你完全可以自由。”我更生气,他在说鬼话。我一点也没有理会出他的言外之意。我气悻悻地说:“什么?你们现在能让我出去吗?如果你们认为我有罪,那为什么不公开逮捕、不送法院,不公开审讯?!简直是土匪,绑票!”他不声辩,只是笑笑说:“冷静一点吧。过几天再来看你。”他走了。此后,事情就晾在这里了。一天到晚就是三餐饭。
看守中有一个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一天到晚拿一本《三剑客》看。无人时,就是另外那两个看守不在时,他悄悄同我聊天,说是看过我写的书。他说:“你填一张表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看见不少共产党员顺着填表,你何苦来呢?”他还拿出一张杨杏佛先生的照片给我看,说国民党要杀他。他们调查科派了二十个人去上海,他也跟着去了,但没有成功。全都叫了回来,每人扣发一个月的饷。现在是复兴社的人又去了。听后,我真为杨先生担忧,而又痛感无能为力。但我看这个人比较年轻单纯,想利用他,便同他谈,劝他离开这里,说他干的工作,是刽子手的工作。他,一个青年,应该走光明正道。每月为了二三十元钱,帮这群土匪杀人是造孽,是很不光彩的。如果我死了,他的手上也沾有我的鲜血。他对我说,他们做这项事,都要有人作保,他的姐夫全家为他担保。他如走了,姐夫一家便脱不了干系。他自然不能听我的,但对我却一天天近了。我相信他不一定是接受了更多的任务,不会是一个圈套。最后我求他说,我想写一封信,请他寄给蔡元培。他先是不敢答应,后来勉强答应,也许是敷衍,说假如我死了,他就一定寄。这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一九七九年,报纸上报道我复出的消息以后不久,曾收到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很后悔当时没有听我的话,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后,他坐了一阵子牢,现在已刑满释放,回家种田了。
大约在廿七或廿八日,又来了一个有官架子的人。他没有到我们住的外屋来,而是把我叫到隔壁房子里去的。他一开始就说:“你知不知道鲁迅是拿了卢布的?”我说:“这不是新闻,是造谣,一些报纸老早就登过。”他问我鲁迅的住处,我答道:“你们比我清楚,他的住处经常有你们的特务盯着。”他又问茅盾的住处,我说:“你当然知道,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他说,听说我对国民党的文化政策有意见,他愿听一听。我说:“你们不就是杀人、抓人、恐吓人吗?你们还有什么别的文化政策,我不知道。”他可能觉得我有些蛮横,不可理喻,于是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好,你回去吧!”我就回屋去了。事后我问看守,这人是谁,他们都不说,只说是一个官。我一直不知道此人是谁。
正是这时,有一天,我从窗户里忽然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走过来了,走过我住的房子,到隔壁的隔壁的屋子里住下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这个人叫韦丛芜。过去我同他虽不太熟,但我听说他是“未名社”的,属于“语丝”派的,是属于鲁迅一派的。他的哥哥韦漱园同鲁迅关系非常好。我没有多加思索,没有想到这里是不可能有什么旅客的,以为有了一点希望。我便写了一封给蔡元培的短信,请他转去。我先问他能不能办到,如能,就贴一块手绢在玻璃窗上。这信是在冯达上厕所时,路过他的房门口扔进去的。当晚我果然看见他们贴在窗户上的一块小手绢,真高兴极了。我以为只要这封信能到蔡元培先生手里,总会起一点作用的。而韦丛芜我认为应该是一个有良心的诗人。
五月三十一号的晚上,天气很热,我要求到屋外透透气。看守恩准了。出屋后才知道,原来房子旁边,有一块很大的草坪,并且种得一些树。我坐了一小会儿,韦丛芜也从他们的屋子走到草坪上来。我请看守替我买汽水,他们去了,只剩下那个年轻人。我慢慢散步到韦丛芜的身边,悄悄问道:“送到了吗?”他说:“蔡先生不在南京。”我说:“中央研究院可以转交。”他说:“对。”正在这时,买汽水的看守回来了,我只得走开。“天呵!”信到底送去了没有呢?
一九三五年我问过姚蓬子,韦丛芜这人怎么样。姚说韦在一九三三年来南京,是找陈立夫的,后来当了县长。一九八三年我又问冯至同志。他告诉我:韦丛芜老早就投奔了国民党,解放初期他还翻译书,后来被清查出来了。现在的情况不知,可能逝世了。
后来,韦丛芜回屋,看守人退汽水瓶去了,那个年轻看守忽然告诉我:“他们今晚要来领你们走。前天你说话脾气不好。是听我姐夫说的。”我感到他好像有些惜别的样子,便紧叮了一句:“你答应我死后一定要把我的信寄出去的!”他说:“是。”我们回到住处。我又塞给他一封短信,说明我的处境和我的态度。我等着事态的发展。
果然,不一会儿,那位王科长来了,说有一位王先生(又是姓王!)要见我,请我们到他家去。我们坐上一辆汽车,车门两边都站有便衣打手,汽车在中山大街往南开去。朝这个方向,我断定是去雨花台。我默默思索:我还有什么事要做,什么话要说呢?不行!都晚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了。大块的乌云压着我。我只能回去,回老家去,到也频去的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