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全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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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徐恩曾的出现

这样又继续了好几天,慢慢地他们自己也有些疲倦,而我也麻木了。他们再怎样折磨我,我也无心再去注意。我只愁一日三餐的饭食真是难吃。米很糙,菜很差,每顿一点老韭菜,真正的牢饭可能会好吃点。没有零食,不吃又饿。有一壶粗茶,只有烟倒是好烟,看守都跟着抽,一天两听。我实在熬不过,清理了一下我的小皮包,里边还有四十来元钱。家里原来还有从良友图书公司刚拿到的二百元稿费,真可惜不知落在哪个混蛋手里了!我拿了伍角钱叫看守替我买板鸭。好大一盆呵!摆在桌子上,大家都吃得很香,谁也不客气,就算我请客了。早晨,我要他们为我买咸鸭蛋或者松花蛋,或者好点的咸菜。看守对这差使都愿意干。屋子里的空气随着和缓了许多,他们有时也同我说点闲话,没有再把我当成一个江洋大盗那么防范和那么严厉了。我讨厌他们,把他们这伙小人物当癞蛤蟆、小老鼠看待。我虽然不屑于同他们谈话,但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里又没有一本书、一张报,也没有任何可以混日子的东西。只有痴痴地坐在凳子上抽烟,或者躺在床上望天花板,或者用苍蝇拍打苍蝇,有时就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来来去去搬家。我似乎还在等着,天天等,等着一个什么结果。现在才知道完全不需要等了,一切都任它自然发展吧。自从发现了可以买菜,慢慢又想到该买毛巾了,买肥皂、牙膏了。最后又发现我的旗袍已经不适宜,该换一件凉快衣服了。于是我叫他们替我买一点薄布,自己缝了一件简单的连衣裙,好像准备在这里长住下去的样子,实际我心中成天装着一盆火,只想找人发泄!本来嘛,别人吃官司总还有家里人可以送送牢饭吧,在堂堂国民政府的所在地,我却无缘无故地成了秘密死囚牢的人,完全与世隔绝。我真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怀有一颗饿狼般的心,只想吃人!

这样又过了十来天,快到六月底了。一天,我正蹲在院子里用死苍蝇引蚂蚁出洞,看守熬有介事地对我说:“徐科长来看你了。”我一下没有听清,也没意识到这徐科长是何许人,只是仍然盯着院子里的砖地,继续玩着我的老玩艺儿。这时从小墙门的门外转进来一个穿长衫的人,干干净净,大约是个官吧。他看见我没有站起来,也没理他,便自个儿走进厅子,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看守走到我面前再次说:“徐科长看你来了。”他把徐科长三个字说得很重,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的重要性,一个国民党的小小科长有什么了不起。但不管他是一个多么大的官,既然出面来找我,我还是应该理理他的。我便站起来走到八仙桌边,在他对面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了。他还是像过去那些官员一样问我道:“生活怎么样?”我还是那么答:“现在是吃官司,说不上什么了!”到底是科长,他倒很会说,他道:“不要这样想嘛,我们这边也有你的朋友。彭学沛你还记得吗?他就很关心你。”我说:“胡也频曾在他办的报纸编过短时期的副刊,他们说不上是朋友。”他又另外起头解释:“有些人听说你到南京来了,以为我们钓到了一条大鱼,实际不然。就说你吧。你不过写几篇文章,暴露一点社会上的黑暗,这算什么呢?充其量我们把你的刊物封了就是。”我知道这指的是《北斗》杂志。他又放慢声调说道:“你又不是共产党员。”哼!真奇怪,他明明知道我是共产党员。汪盛荻就说过他一切都向国民党讲了,还对我说过:“你是一个共产党员,是赖不掉的。”这位科长现在反而把我开脱出来。这是耍的什么花招?这更加引起我的警惕,我自然装着无所动心的样子,不说话。他接着说:“你又不知道别的党员的住处。也不会帮助我们抓人,你对我们毫无用处。你也明白,我们并不是特别去抓你的,我们只是想去破坏共产党的机关,偶然碰着你的。只是,既然来了,却很难放。我们不怕有人说我们野蛮、残暴、绑票等等,什么蔡元培,宋庆龄,什么民权保障同盟,什么作家们,我们也都不在乎。我们只怕引起外国人的抗议。我们是在租界上抓你的。你住的地方是租界,这事已经引起租界捕房的抗议,说我们侵犯了他们的‘治外法权’。我们不愿引起更多的麻烦,只得咬定不承认。现在的事态就是这样。”他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停住了,眼睛看着我,在观察我。我懂得了,这是比过去来过的所有人都要厉害得多的一个人,可能是我一生中还从未遇到过的对手,是一只笑面虎,是真正的敌人。我只死死地想着:“既然我什么都不在乎,死都不怕,笑面虎又能怎样呢?”笑面虎又微微带笑地说:“不放你是怕记者问你,你是怎么来南京的,那就让外国人抓到把柄了。假如你答应不见记者,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躲开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就方便多了。”停了停,又说:“彭学沛可以资助你出洋,他愿意送你六万元钱,供你出国。……”他又停顿下来,看着我。我不会为之所动,我清楚地答复他:“我不能拿彭学沛的钱,我们并非朋友,我们没有丝毫关系。你说什么出国,这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的,现在我也不愿出国。这就不必再谈了。”

对我的回答,笑面虎似乎早有所料,所以他沉住气,只静静地望着我。我当然不会收彭学沛的钱,也可以说是不会收他们的钱!他仍只静静地观察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刚才说过,我们把你弄到南京来,实在是一个‘误会’,我们并没有想抓你。抓你不但对我们没有用处,而且引起了一些社会舆论。据说令堂已到上海,要向法院起诉。自然这不会有结果的。”

这倒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母亲已到上海并向法院起诉,多好啊!这说明有人、有党在我母亲的身后。好妈妈!你起诉吧,向国民党要人,揭发他们!

笑面虎又非常关切地说:“怎么能让令堂宽心才好,你不是在这里平平安安地生活着吗?要不,你在报上登一个启事,说明你平安无事,只这一点就行。也许令堂正以为你已不在人世,或者是危在旦夕,这会使老人不安的。你看是否登一个简短的启事较好?”我答道:“我在这里,怎能向她保证平安无事呢?除非我得到完全的自由。”我心里想:我不会上当的。母亲也是一个坚强的人,任何艰险不幸,她经得起的。如果她真到了上海,这就更好,她的周围有比我强有力的人们。她不孤独。

笑面虎又拐弯说:“你不肯登启事,就写封信给她也行,再寄点钱去,让老人家放心。过去你每月寄多少零用钱给她呢?我们可以替你寄去;作为你借的也可以。”

我答道:“她有钱,不需要我寄。”

母亲呵,她哪有什么钱呵!她正等我寄钱去,她正等我寄信去。年过半百的母亲已经熬过胡也频惨死的打击,这两年母亲给我来信,从不提胡也频。我猜想她完全明白胡也频的惨死,只是我们都不提。现在母亲又要承受我的灾难,为我担忧。她还能有多大力量?她还要抚育着麟儿,这个失去了父亲,又将失去母亲的孤儿!妈妈呵!请你原谅女儿吧,妈妈是很理解自己的女儿的。我宁让你们挨饿,也不能为你们的苟延残喘而接收这些狐群狗党的腥臭钱!

笑面虎不再笑了,也许有点不耐烦了,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后来他耐着性子又说道:“我想你可以写封信给她老人家,不管你说些什么,我们都可以把信寄去。或者你写几个字给什么朋友也行。你可以同他们通信的。”

我多么想给朋友们写信呀,想给叶圣陶,想给蔡元培写信,但是我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停了一会儿,我说我可以写一封信给沈从文。他满口答应,还问我有什么别的要求。我说给我报纸书籍看,他答应了。冯达趁机会说要找医生,说我的腰腿都因为屋子潮湿痛得厉害,晚上睡不好;他也一口答应。他对屋子环顾了一下,大约认为没有什么再说的了,便站起身,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与我告辞。自然不会握手,也没有点头,但也不便一下变脸,摆出法官的架子,因此显得有点尴尬。他站起身,抖抖衣服,昂头望望窗外的天。屋子外边的几个看守赶忙走进来,卑躬屈膝,哼哼唧唧。他甩一下衣袖往外走,我把脸朝里望着,没有站起来,也不在意那几个看守对我不满的颜色,他们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太不识相了。原来这个所谓徐科长便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徐恩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