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关于立场问题我见
五月二号的文艺界座谈会上,毛主席提出了八个问题。这八个问题在今天提出决不是偶然的;不管有人认为这都是早已解决了的,或者只是些属于启蒙的问题,只适合于在文艺小组会去谈,然而事实是大众在要求作家们理解这些问题,要求得到正确的回答,今天我们的作品没有使大众满足,而且感觉得需要把这些问题同作家们商讨商讨了。
文艺应该服从于政治,文艺是政治的一个环节,我们的文艺事业是整个无产阶级事业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问题必定首先为我们的作家明确而肯定地承认。可以断言我们这里绝没有一个是艺术至上论者,也绝没有一个作家否认文艺的党性。但在我们的某些文章中,或座谈会上发言中,还可以看出、听到文艺和政治是两个东西,是殊途同归,是在某一个时期,文艺服从于政治,而在某一个时期政治也可以服从于文艺的一些模糊的,不彻底的论调,我以为这一个正确的对文艺的观念是在所有问题之前必须说明白的。
第二个重要的问题便要提到立场与方法了。共产党员作家,马克思主义者作家,只有无产阶级的立场,党的立场,中央的立场。今天站在抗日的民族统一战线上以反对法西斯日本强盗,对敌人揭露它的一切暴行,在全国赞扬一切进步的,批评一切落后的,从而达到团结,有利抗战,而且指示前途。我们的方法是现实主义的方法,联系地发展地看问题。在变化之中看矛盾,看新与旧的斗争,肯定地指出真理属于谁。这是文艺上的一个基本问题,很多问题都由此产生。譬如“写光明呢,还是写黑暗”便是一个例子。
有人说边区只有光明没有黑暗,所以只应写光明;有人说边区是光明的,但太阳中有黑点,太阳应该歌颂,黑点也不必讳言;有人说这问题提法就不适合,不应把黑暗与光明并列,只能说批评缺点。我以为这个表面上属于取材的问题,但实际是立场与方法的问题。所谓缺点或黑暗也不过是辞句之争。假如我们有坚定而明确的立场和马列主义的方法,即使我们说是写黑暗也不会成问题的,因为这黑暗一定有其来因去果,不特无损于光明,且光明因此而更彰。假如这一个问题只限于取材上去争论,那将陷于什么真实不真实,看不看见等的琐碎中而得不到正确的结论。
立场与方法的问题,也许有人觉得是一个陈旧的问题。或者还会使人不服,我们这里也有比较有斗争历史的作家,这些作家们和其他斗争历史较短的作家们都会质问道:“难道我们的立场还不够坚定而明确么?”是的,我们要承认在延安的作家们,和一切进步的作家都是拥护无产阶级事业,而且愿意做无产阶级优秀的代言人,都多多少少有为无产阶级事业贡献出一切的想法。但这只还是理论的认识,方向的决定,路途的开端。有了大的整个的朦胧的世界观的前提,但如何养成在每个具体问题上随时随地都不脱离这轴心,都不稍微偏左或偏右,都敢担保完全正确,我想是不容易的。何况反映在作品中的思想,决不能靠我们的认识或企图,而是由于我们的意识,由于我们的理论与情感的一致。假如我们能这样看问题,那末我们便可以虚心些来讨论了。
我们从什么地方来?不可否认我们一般都是小资产阶级出身,当我们还没有决定自己要为无产阶级服务,要脱离本阶级,投身到无产阶级中来以前,我们是为小资产阶级说话的,带有本阶级的一种情绪。但进步理论的接受,社会生活上的黑暗,使我们认识了真理,我们转变了。然而要真真地脱去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衣裳,要完全脱去旧有的欣赏、趣味、情致是很难的。我们的出身限定了我们不能有孙悟空陡的一变的本领。加上我们的知识、文学教养里面也包涵了很多复杂的思想和情趣。我们读过封建的文学、资产阶级的文学,古典的、浪漫的、象征的、现实主义的,当我们读这些书籍的时候,不一定已经具备了批判的眼光,懂得批判地接受遗产;或者还曾经被其中一些在今天看来也许是可笑的地方而深深地感动过;这里也许养成了我们一些崇高的感情,然而或许却是唯心的。我们虽然接受了马列主义,然而我们以前也还接受过一些非马克思主义,这一些沉滤在我们的情感之中的杂质,是必须有一个长期而刻苦的学习才能完全清除干净的。
因此我们非常可能在某一件事,某一篇文章中,即使有十分好的主观愿望,也难免流露一些我们旧有的情绪。但这些东西就会为无产阶级所不许可,就会受到立场与方法不合的指摘。假如我们不在这里下功夫,我们即使有很高的艺术技巧,也很容易在取材上,在人物表现上动辄得咎。即使是感人的东西,只要有不合于当时无产阶级政治要求之处,就应该受批评,就不是好作品。
如何才能获得比较正确的立场与方法?我以为除了生活,到大众里面去,同群众的斗争生活结合在一起以外,便是马列主义的学习。
这两点意见似乎也不新鲜,然而在今天还是问题,如何去实践的确是不很简单的。学习马列主义,学习科学的文艺理论,我们喊了许多年,但很多文艺小组,还在问学习马列主义是否妨碍创作。的确也有一些人只愿意粗枝大叶的去浏览一些马列的著作。赞成学习马列主义却不认真学习,这是过去我们的毛病,我们懂得学习是好的,懂得在这里才能把握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规律,但我们以为稍稍读过一些便都了解了。悄悄的不下苦功,还是因为怕妨碍创作。这是不对的,应该认真地,实事求是地按部就班地把唯物辩证法等书籍好好地读,把中国革命的问题好好弄清楚,力戒不求甚解,自以为是,一定要掌握这一武器,研究它就要真真地获得它。
与学习同等重要,不可分离的是生活,要了解群众感情思想,要写无产阶级,就非同他们一起生活不可。要改变自己,要根本去掉旧有的一切感情意识,就非长期地在群众斗争生活中受锻炼不可。要能把自己的感情融合于大众的喜怒哀乐之中,才能领略、反映大众的喜怒哀乐,这不只是变更我们的观点,而是改变我们的情感,整个地改变这个人。只有在群众斗争生活中才能丰富自己的情感,提高自己的情感,才能捐弃那些个人的感伤,幻想,看来是细致,其实是委琐的情感,才能养成更高度的热爱人类,热爱无产阶级事业,热爱劳动者的伟大的热情。对这些如不能寄予生命的最高度的情感是不能写出感动人的伟大作品来的。
但下去,投身在无产阶级、工农大众生活中去,是非常难的事。空说如何快乐是不行的,空说欢迎是不行的,这没有解决根本问题。根本问题应该是作家本身有一颗愿意去受苦的决心。这种苦,不是看得见,说得清的,是把这一种人格改造成那一种人格的种种磨炼。这种改造在他个人说来是件伟大的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要有决心是不难的。当然这需要一段途程,需要毅力,需要对他所理解的认识的真理,有坚定不移的立场。
改造,首先是缴纳一切武装的问题。既然是一个投降者,从那一个阶级投降到这一个阶级来,就必须信任、看重新的阶级,而把自己的甲胄缴纳,即使有等身的著作,也要视为无物,要抹去这些自尊心自傲心,要谦虚地学习新阶级的语言,生活习惯;学习他们的长处,帮助他们工作,不要要求别人看重你,了解你,自己在工作中去建立新的信仰,取得新的尊敬和友情。
这里一定会有个别落后的人,和不合理的事情,宽容些看待他们,同情他们,因为这都是几千年来统治者所给予的压迫而得来的。而且要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这里一定也会有对你的误解,损伤你的情感的地方,错误也不会完全在你,但耐心些,相信他们,相信事业,慢慢会弄明白的。
在克服一切不愉快的情感中,在群众的斗争中,人会不觉地转变的。转变到情感与理论一致,转变到愉快、单纯,转变到平凡,然而却是多么亲切地理解一切。即使是苦痛过的,复杂过的,可是都过去了,那些个人的伟大,实在不值得提起了。与其欣赏那些,赞美那些个人的伟大,还不如歌颂那些群众的平凡的事业。这才是真真的伟大。
也许有人责备我们连文艺常识都没有,文章句子都不通,却不多研究些属于表现、典型等等的创作方法,而侈谈立场;仅仅有了正确的立场就会有好的文艺么?是的,我承认我们今天的艺术修养还不够好,我们还要好好加强这方面的学习;可是,今天应该强调立场。我们的作家还谁都不能说已经很好地在每一篇文章中都站稳了立场,都没有或多或少地无意地流露出小资产阶级意识。立场不能解决艺术以内一切问题,但它解决主要问题。自然我不敢要求每个作家非精通马列主义不可,也并不以为所有作家都要下乡,上前方,但我至少是希望一个共产党员作家最好是改正过去的读书方法,和能接近群众生活。
一九四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