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全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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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陕北风光》校后感

“陕北”这个名称在我生活中已经成为过去了。我想也许还有去的机会,也许就只能在记忆中生许多留恋和感慨。但陕北在我的一生却占有很大的意义!

在陕北我曾经经历过很多的自我战斗的痛苦,我在这里开始认识自己,正视自己,纠正自己,改造自己。这种经历不是用简单的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我在这里又曾获得最大的愉快。我觉得我完全是从无知到有些明白,从一些感想性到稍稍有了些理论,从不稳到安定,从脆弱到刚强,从沉重到轻松……走过来的这一条路,不是容易的,我以为凡走过同样道路的人是懂得这条路的崎岖和平坦的,但每个人却还是有他自己的心得。

有些人是天生的革命家,有些人是飞跃的革命家,一下就从落后到前进了,有些人从不犯错误,这些幸运儿常常是被人羡慕着的。但我总还是愿意用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走到真真能有点用处,真真是没有自己,也真真有些获得,获得些知识与真理。我能够到陕北,自然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当然也绝不是盲目的。但现在来看,过去走的那一条路可能达到两个目标,一个是革命,是社会主义,还有另一个,是个人主义。这个个人主义穿的是革命衣裳,装饰着颇不庸俗的英雄思想,时隐时现。但到陕北以后,就不能走两条路了。只能走一条路,而且只有一个目标。即使是英雄主义,也只是集体的英雄主义,是打倒了个人英雄主义以后的英雄主义。

一步一步的走是对的,不过这里仍有快慢之分。有许多人的确进步得快,他们使我感动,也激励我努力,但我却走得很慢。我感到十分抱歉,我虽说有所改变,我肯定这一点是对的,我应该老老实实说,但我却工作得很少,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直到今天,当我每次想起陕北来时,就总生出这样一种不可挽回的歉仄,我甚至以为是错误,而这又早已成为过去了。

《陕北风光》这本书很单薄,但却是我走向新的开端。当我重新校阅的时候,本想把另外几篇有关陕北的散文放进去,但仔细一想,觉得仍以原来的为好,因为在思想上这是比较一致的,这是我读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有意识地去实践的开端。不管这里面文章写的好或坏,这个开端对于我个人是有意义的!

写《十八个》是在一九四二年七月,为着纪念抗战五周年而写的。材料是从许多电报中来的,是朱总司令的号召,我没有办法写得好,因为我一点也不熟悉材料中的生活,但这故事却十分感动了我。我在桃林(总司令部办公处)看了两整天电报,我懂得朱总司令的话,他说:“这里不知有多少材料,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你看好了。”是的,坐在这里读了两天,想法就不同了。并不是看一点电报上的素材就可以写出好文章来,而是读了这样多的英雄事迹以后,在情感上有所变化。我本来不赞成从电报中攫取一段材料就动手写小说,但我却忍不住不歌颂他们,那末多的牺牲了的英雄,和还在艰苦战斗中的勇士。我不考虑文章的成功与否,便提笔来描写这些使我感动的人物了。

以后就没有机会写文章了,我们大家都卷入了整风的热潮。到一九四四年新年时,党校发动大家写秧歌剧本,我趁这个机会听了许多冀中的故事,王凤斋同志讲了一个又一个。我根据这些听来的故事写了一个剧本,曾经在春节时上南泥湾演出了两场。经过大家提了些意见,准备回来时再修改,因为没有时间一直没改,后来连底稿也没有了。但我写了《二十把板斧》,本拟多写几篇的,因为觉得写出来的还没有王凤斋讲的动人,就觉得没意思了。

乔木同志鼓励我去写报道,我从党校到了文协,参加了陕甘宁边区的合作社会议,写了《田保霖》。这篇文章我一点也不觉得好,一点也不满足,可是却得到了最大的鼓励。当天晚上毛主席写了一封信给欧阳山同志和我(因为欧阳山也参加会议,也写了一篇文章),毛主席说我写《田保霖》是我写工农兵的开始,他为我新的文学道路而庆祝,并且约我们去吃饭。我觉得非常惶恐。我记得欧阳山同志那天喝了不少酒。而且毛主席在干部会议上,在合作社会议上都提到这篇文章。我懂得这个意思。毛主席对我这样的鼓励永远成为我的鞭策。我不会因为有毛主席的鼓励就以为《田保霖》写得好,就以为我的文章真真好,这还只是一点点萌芽呢。

我随着就到了安塞难民纺织厂。我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受了不少益处,收集了全部厂的发展材料,但始终没有完成厂史写作。只留下了《记砖窑湾骡马大会》,文章虽短,正因为难民纺织厂厂史没有写出来,这篇短文在我个人就觉得有意义了。

在写了这几篇之后,我对于写短文,由不十分有兴趣到十分感兴趣了。我已经不单是为完成任务而写作了,而是带着对人物对生活都有了浓厚的感情,同时我已经有意识的在写这种短文时练习我的文字和风格了。于是在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写了《民间艺人李卜》,在劳动英雄大会上写《袁广发》,我又把头一年未写完的《三日杂记》拿来修改,续完。可惜后来为了“红鞋女妖精”案件而去聚财山,又为纺织厂的材料而放弃了短篇,结果两个长篇都未完工即整装北上张家口,否则我想在我预计中的《卜掌村》,和《张清益》是都可以写成的。

陕北的风光是无尽的,而且是无限好。我实在写得太少了!正因为少,所以我不得不重校它,而且重给新华书店出版。我还想预约一下,如果可能,我打算再写一本《陕北回忆录》,以表达我对于延安的怀念。

一九五〇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