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首辅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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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龙宾上天

紫禁城大内浣衣局院内,到处都是晾晒的衣服,一队东厂番役冲了进来,宫女吓得四处躲窜。一溜库房都上了大锁。陈应风用斧头把一把把大锁敲开。他在一间库房里揪出了战战兢兢的客用,他手上仍提着那一只小布袋和两只竹筒,被番役推推搡搡押出浣衣局。

朱载垕躺在榻上,被小太监揉捏着双腿,打了个哈欠说:“这药的药效好像不如以前了,朕吃了没多久就精疲力乏。”奴儿花花在一旁狐媚地看着他,道:“皇上,不是那药丸不行,而是你晚上睡得太少,这样下去别说是万岁爷了,就是我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正说着,孟冲走进来禀道:“万岁爷,宫里头又出大事了。”朱载垕指着他说:“看你慌慌张张的,什么大事快说?”孟冲道:“太子爷不知为何溜到了咸福宫后头,在那里碰到了那个小客用。”朱载垕“咳”了一声:“这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孟冲接着说:“贵妃娘娘知道了,亲自跑到咸福宫后头去捉人。幸亏奴才将人及时转移,贵妃娘娘才扑了个空,但她又给冯保下旨,一定得把人捉到。”朱载垕这才慌了神,责怪道:“你呀你,这么个孩子都藏不好,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孟冲拖着哭腔说:“昨晚要是把那客用送出宫就好了,都怪奴儿花花,她非得让他呆在宫里,要不然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娄子!”奴儿花花白了他一眼,道:“那人呢?”孟冲说:“被冯保在浣衣局的库房里搜出来了,而且看管那孩子的老太监王凤池也死了。”朱载垕问:“怎么死的?”孟冲道:“下头办事的人怕露馅,对皇上不利,就大胆把他处置了。冯保赶去验尸,看出了破绽,他非得查个究竟,是奴才把他强压了下来。”

心地仁厚、性格懦弱的朱载垕一听这话连连叹气,冲奴儿花花道:“唉,你看看,你看看,你非要把客用弄进宫来,这下好了,都闹出人命了。”

奴儿花花把手上的铃铛一扔,道:“现如今我也是贵妃了,怎么?我找个人进宫来为我敲个鼓都不行?”朱载垕怒道:“这是宫里的规矩,你见过哪个男人能在后宫出入?”奴儿花花也嚷道:“去他的规矩吧,谁要敢动客用一个手指头,我就跟他没完,这舞我也不跳了。”

朱载垕火了,挥手打了奴儿花花一巴掌,斥道:“你爱跳不跳,不跳就给我滚出宫去。”奴儿花花吓了一大跳,捂着脸冲出了屋子。

她刚走,朱载垕对孟冲说:“你去找冯保,传朕的旨意,把客用放了。”

一辆囚车停在紫禁城西华门大门口。几名东厂番役推推搡搡押着客用,把他押上囚车。冯保在掌贴刑陈应风的陪侍下走近,他看着客用道:“野小子,到了东厂,你就老实交待,是谁带你进入大内的,进来又干了什么?若有一句假话,你的小命就没有了。”客用站在囚笼里,吓得大哭起来。冯保一挥手:“押走!”

囚车缓缓启动。远处传来一声锐喊:“慢!”冯保回头一看,只见孟冲大步跑来,问道:“孟公公,你又有何事?”孟冲看了看囚车上的客用,阴沉着脸说:“冯公公,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冯保道:“东厂。”孟冲说:“一个孩子,你都不放过,这不是存心想在鸡蛋里挑出块骨头来吗?”冯保道:“大内突然冒出个野小子,咱不能不问个来路吧。”孟冲强硬地说:“这人,你不能问。”冯保反问:“为什么?”孟冲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冯保说:“不告诉我,我就审他。”孟冲一声冷笑:“冯公公,别逞能了,我现在传的是皇上的旨意,着冯保立即释放客用,不得有误!”

冯保一愣,孟冲说:“你不信,不信,现在就随我去见皇上。”冯保涨红了脸说:“不必了,陈应风,听孟公公的,把人放了。”他双手反剪,悻悻而去。

朱载垕面前,摆了一桌饭,桌上摆了二三十道菜肴。但朱载垕胃口全无。他扭头问站在一旁的孟冲:“客用呢?”孟冲说:“奴才把他送出宫了,找了一家客栈,让人看着他呢。”朱载垕又问:“奴儿花花呢?她还在生朕的气吗?”孟冲嘿嘿一笑:“哪儿呀,她一出门转脸就乐了,她知道皇上不会真生她的气,所以咧着嘴一个劲的乐,整个一个二傻。”朱载垕啐他道:“呸!你才是二傻呢!她是朕的宝贝,你竟敢骂她是二傻!”孟冲下跪道:“奴才该死!但是那女人也太张狂了,要不是她,也不至于把大内搞成这样。”朱载垕道:“大胆,还不给朕闭嘴!”孟冲忙说:“奴才该死,奴才口无遮拦,奴才嘴臭!”他一边说一边扇着自己耳光:“可奴才这是为万岁爷着想呢。”朱载垕道:“起来吧!你去看看那王九思,今儿的药,炼得怎么样了?你告诉他,他的药丸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孟冲刚退下,一内侍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求见。”朱载垕咬牙道:“又来了,让她们在花厅等着。”说完接过内侍递上的水盅漱口,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李贵妃脚上穿了双彩绣的新鞋,朱载垕第一次看见,忍不住夸道:“爱妃,你这双鞋还真好看,朕怎么没见你穿过。”李贵妃脸庞上挂了笑:“蒙皇上夸奖,这鞋叫‘猫儿鞋’,是苏样。臣妾的慈宁宫里有位宫女,她是苏州人,手儿很巧,这双鞋是她做的。”朱载垕端详了一阵,摇头道:“朕看鞋上绣的不像是猫头。”李贵妃笑道:“皇上说对了,这是虎头。自古猫虎不分家,苏州女子穿这种鞋,本意是为了避邪。”

朱载垕忽觉“辟邪”二字有点挖心刺骨,但想想也就转了话题:“钧儿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李贵妃道:“他在念书。再说,臣妾和皇后有件事想同皇上聊聊,太子在场不方便。”朱载垕知道她们要说的无非是远离女色、保重身体,不要接近奴儿花花之类,便有气没力地慢应道:“朕早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了,那事改日再说吧,朕这会儿有些累了。”说着便起身欲走。

李贵妃见状,赶紧站起来抢着说:“臣妾所言之事,只有几句话,皇上务必要听。”朱载垕见她这样,知道一定是他让放了客用的事发了,便不耐烦地说:“不就是因为那个野小子吗?那是朕命孟冲将他带进宫来的,现在朕已命人将他送出宫去,你们不必再提及了。”李贵妃追上前说:“但因为那个野小子,大内吵得沸沸扬扬,而且还出了人命,皇上难道没听说吗?”朱载垕道:“要不是你们俩,大内怎么会弄得沸沸扬扬,这么点小事,你们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就得了。”李贵妃说:“一个野小子进入大内,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是皇上您一味顺从那个波斯女子,沉迷于酒色,无心于国事,这样下去不论对于皇上还是对于社稷,都绝无益处。”朱载垕这阵子就怕听见这个,一听到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于是厉喝道:“住嘴!胡说!朕只是调理一下心境,偶尔找点乐子,而你们却百般刁难,一会儿江山社稷,一会儿朕的身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李贵妃含泪道:“皇上息怒!您是万乘之尊,臣妾绝无冒犯之意,我们只是想劝慰皇上几句。”朱载垕说:“够了!你们看看你们的态度,把朕当作万乘之尊吗?滚吧,全给朕滚下去!朕再也不想听你们这些个胡言乱语。”这番话后半截力气已弱了,说完,便靠在龙榻上喘着粗气。

陈皇后正欲上前,朱载垕阻止道:“求你们了,都给我退下!”两个女人无奈,各含了一泡儿泪退出。

两人刚走出花厅,正好碰到奴儿花花从另一侧走进院子。两边都一愣。奴儿花花首先镇定下来,对陈皇后与李贵妃裣衽行礼,道:“奴儿花花见过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李贵妃冷着脸,道:“你还有脸呆在这儿?”奴儿花花笑着说:“这地方奴婢早就厌烦了,我早就不想呆了,只是皇上不让我走啊。”李贵妃不客气地对着她的脸说:“皇上是让你这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奴儿花花孑了她一眼,道:“嘿,你我同为皇上的妃子,相互说话客气点。”李贵妃直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忍了半晌才啐出来:“呸!你也配当妃子?”奴儿花花拿出在天香楼的看家功夫,尖酸刻薄地说:“我不仅是妃子,还是皇上的心肝宝贝,怎么着?有了我,你们俩失宠了?”陈皇后仍耐着性子,委婉劝道:“奴儿花花,你既然爱皇上,就应该多为皇上的身子骨考虑。”奴儿花花道:“皇上的身子骨棒着呢,自从我进宫以来,皇上就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个人,你没瞧见他整日容光焕发,相反只要他见到你们俩,就被你们气得脸色惨白。”李贵妃忍不住上前煽了奴儿花花一个耳光。奴儿花花锐声喊道:“你敢打人,我和你拼了。”说着上前与李贵妃扭在一起。

朱载垕从窗子里看到这一切,这时大步走出房门,大声斥道:“都给我住手!”双方停了下来,朱载垕盯着奴儿花花:“怎么,你还没有被朕打怕,竟敢跟贵妃娘娘动手!”奴儿花花娇嗔道:“是她先动的手!”朱载垕看着李贵妃,怒道:“朕叫你走,怎么还不走?”

陈皇后拉着李贵妃道:“妹子,咱俩走吧。”奴儿花花露出得意的笑容。

王九思府门前,一个守门的皂隶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一个小伙计打扮的人提着篮子从巷口走来,在门前看了看,抬脚就朝里走。皂隶横枪一拦,问:“干什么的?”小伙计亮了亮手中的篮子答:“咱是杏林春药铺的小伙计,奉主人之命,给王真人送药材来了。”皂隶翻了翻篮子问:“什么药材?”小伙计道:“王真人让送的淫羊藿。”皂隶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以前那个送药的呢?”小伙计道:“那是咱师兄,他今儿个有事,临时让我替他走一趟。”皂隶:“进去吧。”

小伙计刚进门,便见两个便衣打扮的人跑来,问皂隶:“方才进去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皂隶纳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去去去。”两人只好退到一边。

院中一只大铜鼎火焰熊熊,鼎内药水沸腾,两个叉角小厮在鼎前添火。王九思坐在一乘凉椅上,翘着胯子,让两个小姑娘揉捏。他的徒弟二蛋站在旁边。小伙计走进院子,二蛋问:“你是干什么的?”小伙计说:“杏林春药铺送药的。”二蛋道:“好,把药篮子搁在那儿,你走吧。”小伙计迟疑着。王九思瞥了他一眼道:“你过来。”小伙计走过来。王九思将篮子里的药材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说:“这淫羊藿,好像不太正宗。”

王九思正说着,只见小伙计突然从篮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狠命朝王九思扎来。王九思一闪身,匕首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血痕。二蛋惊呼:“有刺客。”小伙计挥起匕首再刺,王九思飞起一脚,踢飞匕首,小伙计倒退几步,慌乱中,扎着的头巾散落,露出一头秀发。二蛋惊呼:“师傅,刺客是个女的。”

从各处跑出七八个皂隶,把小伙计团团围住,二蛋就近一看,又惊叫:“师傅,她就是那个玉娘。”玉娘见身份暴露,便不顾一切,朝王九思一头撞来。王九思身子一偏,就势把玉娘抱在怀里,淫笑道:“好一个仙女,本道长正想着你呢,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王九思把嘴唇往玉娘脸上凑,玉娘偏过头去,朝王九思搂住她的手臂狠命一咬。负痛的王九思“哎哟”一声,推开玉娘。玉娘拔腿就跑,撞倒二蛋冲出门去。王九思命令道:“追,给我追。”二蛋带着两皂隶追出门去。

玉娘奔跑着,二蛋紧随其后。门口两个便衣也赶上前去。玉娘跑入了舞狮的人流中,便衣跑来,他俩在寻找着玉娘。二蛋带皂隶跑来,被舞狮的人挡住。玉娘在舞狮的人流中穿梭。玉娘跑着,已不见追赶之人,她刚松口气,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她抬头愣住。迎面站着二蛋。

舞狮的人流依旧。那两个便衣走来,不见了玉娘的踪影。他俩失望地:“人呢?丢了玉娘这可怎么交差?”“这下坏了,非让王篆大人臭骂一顿不可。”

二蛋及皂隶押着玉娘到了王九思跟前,王九思色迷迷地迎上:“大美人,我这脸上的血迹,该由您帮着舔掉吧!”玉娘怒骂:“你这个妖道,总有一天,你会被千刀万剐。”王九思呵呵笑道:“骂吧,骂吧,本道长就喜欢你这种烈性子的美人儿。”说着,把脸凑近玉娘,意欲亲嘴。玉娘朝王九思脸上啐了一口。王九思讪笑道:“本道长这辈子调教了不少美人儿,不信就制服不了你。”说着,上前紧紧地抱住玉娘。玉娘就势冲他撞去,把王九思撞倒在地,大喝:“你要再敢动我,我就撞死在这个铜鼎上。”王九思从地上爬起,露出一副泼皮嘴脸:“嗬,想死,我告诉你,没门,本真人非要让你活不成也死不了。”他冲二蛋喊道:“二蛋,把她给我带走,等本真人得闲了,再来收拾她!”

张居正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怒一个巡城御史,连一个姑娘都看不住,王篆在一旁委屈地说:“卑职无能,但谁能想到她能换了装偷溜出去?再说正赶上庙会,这街上闹哄哄的,所以才让她跑了,不过大人放心,我会设法找到她的。”张居正冲着他嚷道:“那就快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游七望着王篆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老爷,您今个儿的态度有点反常啊!说实话,您把您的家人全都扔在老家,一个人在京城住的这么一所大宅子,也真够孤单的,确实该有个人来伺候伺候您了。”

孟冲托着药匣走进来。朱载垕和奴儿花花依偎着,靠在绣榻上,朱载垕问:“是药吗?”孟冲说:“是的。”朱载垕急猴猴地嚷道:“快!快!朕快等不急了。”孟冲打开药匣,露出两颗琥珀色的药丸,朱载垕亲自取出,放在嘴中咀嚼。他吞下药,接过小内侍递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长出一口气。孟冲道:“皇上,吃了这药,您要不好好儿睡一觉。”奴儿花花嗔道:“睡什么觉啊?皇上要带我去御花园赏花呢。”朱载垕为难地说:“奴儿花花,这些日子,朕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朕有点累了,要不你让孟公公陪你到御花园走走。”奴儿花花“切”了一声:“让这么个假男人陪我赏花?亏你想的出来,得了,看来这宫内也真够无聊的,哪天我还真想回天香楼去。”

高拱听说皇上的身子骨虚弱到如此程度,不禁忧心如焚。他知道,如果不是孟冲把那个奴儿花花弄进宫去,又再弄了一个妖道给皇上熬那春药,皇上的身体不至于那么快就支撑不住了。但孟冲说:“这是我的不是,可当初你也认可的。高阁老,您得想想办法,皇上再这么疯下去,肯定活不了几天;皇上要是归了天,对于你我来说可是凶多吉少啊!这奴儿花花留在宫中就是个把柄,所以您得赶紧想想办法。”高拱冷冷地道:“只有一个办法,除掉她。”孟冲说:“那皇上要追查起来怎么办?”高拱眼皮抬也不抬:“谁最嫉恨奴儿花花?”孟冲讪笑道:“当然是李贵妃!哦,我明白了,奴儿花花一死,皇上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李贵妃,捎带着那冯保也脱不了杀人的干系。”

是夜,孟冲鬼鬼祟祟推开游艺廊旁小院门,溜了进去,走进一间厢房,侧耳朝里听了听,没有声响。他轻轻叩了叩窗棂,低声喊:“奴儿花花,奴儿花花。”房间里,奴儿花花正在酣睡。孟冲又喊:“奴儿花花……”奴儿花花醒来,揉着眼睛问:“谁呀?”孟冲说:“我,孟公公。”奴儿花花一咕碌下床,说:“大晚上的,又有啥事儿?”孟冲说:“皇上有事儿找你,你快出来。”

孟冲领着奴儿花花往御花园去,周遭一片寂静,沓无人声。奴儿花花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孟公公,咱们这是去哪里?”孟冲讪笑着说:“御花园啊,您白天不是要让皇上陪你赏花吗?皇上突然来神了,让你这会儿过去。”奴儿花花说:“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赏什么花呀?”孟冲说:“怎么不能赏啊,你看今儿的月亮透亮透亮的,这是既能赏月又能赏花。”

朦胧月光下,御花园中影影绰绰。孟冲领着奴儿花花走过一座小石桥,来到一荷塘边。奴儿花花问:“皇上呢?”孟冲说:“皇上一会就到,他让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奴儿花花望着他,孟冲有些紧张地避开她的视线,看了看四周:“这皇上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没来,我去看看。”说完,他向前走去,他来到一古井边,喊道:“奴儿花花,你来看,这井里怎么会有一个月亮。”奴儿花花跑来:“你真够傻的,不就是个倒影吗?”

两人面对面趴在井台上向下观望。孟冲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杀气,他瞪着奴儿花花道:“你不是骂我是个假男人吗?今儿我让你知道,这假男人的厉害。”奴儿花花正惊谔间,孟冲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不是会在皇上面前耍性子吗?你耍吧,这口井底有不少妞等着跟你一起耍呢。”奴儿花花大惊!她想跑,但为时已晚。孟冲将她一拽,她两脚离地,已被孟冲托起,塞入井中,古井中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叫,接着是沉沉的落水声。孟冲朝井内看了看,迅速盖上井盖,匆匆离开。

早晨的霞光透过窗棂。躺在床上的朱载垕醒来,伸了个懒腰,喊:“来人!”孟冲滚瓜似地跑进来,恭敬地问:“万岁爷,你醒了?”朱载垕道:“这一晚上朕睡得真香啊!”孟冲说:“没错,万岁爷的气色是越来越精神,过不了几天,您就能上朝料理政务了,不然那冯保都快凌驾于万岁爷头上,一手遮天了。您看,贵妃娘娘对奴儿花花的态度全是冯保窜掇的。”朱载垕道:“你不说,朕也明白,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你去把奴儿花花找来,让她陪朕一起用早膳。”

孟冲答应道:“奴才这就去传旨。”

朱载垕坐在膳桌边,盯着早点出神,心想这个孟冲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来?等孟冲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朱载垕问:“奴儿花花呢?”孟冲道:“回万岁爷,奴才去了游艺廊,但没找到人。”朱载垕皱眉道:“一大早的,她会跑到哪儿去呢?”孟冲说:“不知道,奴才已派人去找去了。”朱载垕拍桌子说:“那还不快找。”孟冲恭顺地说:“万岁爷,身子要紧,您先用膳吧。”朱载垕道:“不,其实朕根本就不想吃什么,你扶朕起来,朕去看看她。”

一名太监飞快跑来,一进门就跪下奏道:“万岁爷,大事不好了。”朱载垕问:“怎么了?”太监道:“奴儿花花,奴儿花花她,她……”朱载垕站了起来:“她怎么了?”太监说:“她淹死在御花园的水井中了。”

“什么,你说什么?”

“奴儿花花在御花园的水井中淹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向门外冲去。

古井边早已围了不少太监和宫女,奴儿花花脸色惨白,湿漉漉的躺在地上。朱载垕跑来,他看着死去的奴儿花花,嘴唇在颤抖。张贵一旁道:“奴儿花花住在游艺廊旁边的院子里,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朱载垕大怒:“是谁害死了她,到底是谁害死了她?”孟冲说:“这胆也太大了。说实话,在这宫里头除了贵妃娘娘,没人忌恨奴儿花花呀。”朱载垕道:“不!她一个女流,不可能下此毒手!”孟冲说:“她是不会杀人,但她身边有冯保呢,冯保不是管着东厂吗?”朱载垕铁青着脸说:“你去把冯保叫来,还有把贵妃娘娘与皇后一起给我叫来。”

大清早的,李贵妃想不出皇上叫她们有何事,只得与陈皇后一起跟着孟冲走进来,冯保也跟在他们后头。朱载垕站在窗子边,背对着他们。孟冲在朱载垕身后小声说道:“皇上,皇后与贵妃娘娘都到了。”朱载垕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满脸泪痕,神情极度悲伤。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大惊,一起喊:“皇上!”

“皇上你这是怎么了?”

朱载垕道:“怎么了?我正要问你们呢,还有你!”他用手指着冯保。

“问我们?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朱载垕泪流满面:“奴儿花花被人带进御花园,推到古井淹死了!”

陈皇后、李贵妃与冯保皆大惊。半晌,陈皇后说:“淹死了?谁?是谁这么狠心?”朱载垕道:“你说呢,在这宫里是谁忌恨奴儿花花?”陈皇后不语。朱载垕与孟冲都盯着李贵妃。李贵妃迎着朱载垕的眼光,坦诚言道:“皇上,臣妾忌恨奴儿花花。”朱载垕说:“那就是你把她害死的?”李贵妃坚定地说:“没有,奴儿花花只是一个淫荡的波斯歌妓,臣妾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朱载垕流着泪说:“你别骗朕了,多少年来,朕一直宠着你,可是你在奴儿花花这件事上,却一直与朕过不去。你说,到底是为什么?”陈皇后在一旁劝解道:“皇上,你错怪了贵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和社稷着想。”朱载垕吼道:“你少啰唆,你们俩人,都是一路货色,你们联起手来害死了奴儿花花,朕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要给她讨个公道。”朱载垕暴跳如雷的样子让陈皇后又惊又怕,她喊了一声“皇上!”掩面啜泣起来。

李贵妃克制内心的痛苦,温言劝慰道:“皇上,你身为一国之君,却不以国事为重,每日每夜,都沉湎在酒色之中,这是一个贤君的作为吗?而今皇上又随意责怪贱妾,将奴儿花花的死归罪于贱妾及皇后,这又是一个贤君的作为吗?”朱载垕歇斯底里地咆哮:“大胆,你竟敢指责朕。”他一步步走向李贵妃,但没走几步,忽然身子一歪,冯保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抱住,扶到绣榻上躺下。

众人趋近一看,朱载垕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冯保惊叫:“皇上中风了!”李贵妃一迭声地说:“太医,快叫太医。”守候在门外的太医急匆匆入内,他跪在绣榻前给朱载垕把脉,又翻看了朱载垕的眼皮。陈皇后焦灼地问:“太医,皇上有救吗?”太医伏地而奏:“启禀皇后,皇上要大行了。”

一听这句话,陈皇后与李贵妃扑在朱载垕身上,哭作一团。

孟冲见状,趁机溜了出来,孟冲走出门,招手让一名太监过来,低声对他说:“你快去王真人府,通知王真人,让他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京城。”太监答应一声“小的明白”,拔腿就跑。

后宫大乱。太监们匆匆跑过,东厂番役将侧门一扇扇关闭。宫女们在忙乱着。室内仍哭作一团。李贵妃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对冯保说:“通知内阁辅臣,立即前来乾清宫,记住,别忘了把张先生叫来。”

冯保道了一声:“奴才遵旨。”转身走出。他刚走出乾清宫,与孟冲迎面碰上。冯保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冷笑着对他说:“孟公公,皇上还没咽气儿,你就急着出去递信儿,这是为何?”孟冲有几分慌乱地说:“谁说我去递信儿,我是一时尿急,出来解个手,可你呢,你这是去哪里?”冯保说:“跟你没关系,我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去传旨。”孟冲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地自语道:“传旨,传什么旨?”

冯保走到院门口,站在院门中间,大喊一声:“来人!”立刻,从各处房间里涌出几十个内侍。冯保从人堆里指着一个人道:“你,去内阁通知高拱,速来乾清宫。”又指着另外一个人:“你,立即去通知张居正,速来乾清宫。剩下的,赶紧去库房里把所有的灯笼都清出来,统一贴上‘奠’字,记住,是祭奠的奠!”一太监狐疑地问:“奠?冯公公,皇上他……”冯保说:“不该你们问的,你们就不要问,都干事儿去吧。”

众内侍一哄而散。冯保又喊住一名太监:“吴和,你过来!”吴和折回来问:“大公公有何指示?”冯保附在吴和耳边低语:“你赶快去东厂,通知陈应风,立即带人去王真人府,把那妖道给我抓来。”

寝宫内,孟冲正跪倒哭道:“万岁爷,您不能丢下奴才,就这么走了呀。”李贵妃便厌恶地拿起一根拂尘,敲了敲孟冲的头,斥道:“你在这儿嚎什么,出去!”孟冲仍在哭:“娘娘,奴才跟了皇上那么多年,您就让奴才再守他一会吧……”李贵妃说:“少啰唆,叫你出去就出去!”孟冲怏怏地爬起来,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口,听得李贵妃吩咐冯保:“冯公公,你快去把太子喊来。”他瘪了瘪嘴,哭着走开了。

太监高喊一声:“高阁老。”高拱起身惊问:“出了什么事?”太监说:“冯公公差小的速来传旨,皇上犯病,着两位阁臣急速前往乾清宫。”高拱一听煞是着急:“什么?皇上又犯病了?走!”却不料太监道:“高阁老稍作等待,旨意说得明白,要两位阁臣一同进宫,现在,张阁老尚未到来。”高拱问:“张居正何时能到?”太监说:“宫中已差人快马前往张阁老府上传旨,想必不会耽搁多久。”高拱起了狐疑:“要张居正一同入宫,是皇上旨意吗?”太监说:“不,是皇后懿旨,贵妃娘娘的令旨。”高拱大声追问:“为何皇上不发旨意?”

太监道:“皇上已不能说话了。”

从太监那里得知“皇上要大行了”的消息,张居正亦着忙得很,但在百乱当中,他不忘吩咐游七:“你立刻前往王城兵马司衙门,告诉王篆,迅速捉拿王九思。”与此同时,高拱向韩揖下了同样的命令,魏廷山问道:“首辅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高拱煞有其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此等地步,全是那妖道炼的阴阳大补丹在作怪。”魏廷山说:“可当初是大人您让张居正放了王九思的?”高拱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要不是皇上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也不会行此下策。现在万一皇上一病不起……”魏廷山心里明白,首辅这是进退有序,决断有章,在此紧要关头下这么一着,进可得到民心,退又不失为保护王九思的一项举措,便也不再开口了。

躺在卧榻上的朱载垕昏迷不醒,身子时不时抽搐,他眼睛紧闭,大张着嘴,嘴角泛着白沫。张贵跪在旁边,不停地绞着热毛巾替他擦拭,御榻边,陈皇后与李贵妃、朱翊钧、冯保悲痛地注视着朱载垕。

高拱与张居正匆忙进入,连忙跪到御榻前磕头。高拱轻轻喊了一句:“皇上!”朱载垕没有反应。高拱转向陈皇后奏道:“请皇后下旨,火速命太医前来施救。”陈皇后哽咽道:“太医施救过了,刚刚出去。”高拱“哦”了一声,伸手握住了朱载垕露在被子外头的手。他抑制不住悲痛,又大喊一声:“皇上!”顿时老泪纵横。

朱载垕眼皮动了动,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微小的变化使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喜,但过了不一会儿,朱载垕的身子又开始抽搐。

李贵妃道:“请两位阁老听好,冯保宣读遗诏。”

冯保趋前一步,将一卷黄绫揭帖打开,喊道:“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朱翊钧仓促间不知如何应对,李贵妃从旁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念道:

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两位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念毕,冯保把那轴黄绫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向父皇磕了头,回到李贵妃身边。

冯保又抖开另一轴黄绫揭帖道:“这是皇上给内阁的遗嘱,请高拱、张居正两位阁臣听旨。”

两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

冯保念道:

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二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念毕,冯保把那黄绫揭帖递给了高拱。

高拱问道:“皇上给太子的遗诏,以及给我们两位阁臣的遗嘱,都提到司礼监,为何司礼监掌印孟冲却不在场?”

李贵妃道:“冯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他在难道不一样吗?”高拱说:“不一样!秉笔太监毕竟不是掌印太监,孟冲不来这里听诏,似乎不合规矩。皇上厚恩,臣誓以死报。东宫太子虽然年幼,承继大统,臣将根据祖宗法度,竭尽忠心辅佐,如有人敢欺侮东宫年幼,惑乱圣心,臣将秉持正义,维护朝纲,将生死置之度外。”李贵妃冷冷地道:“高阁老的话说得很好,就照你说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高拱道:“老臣记住贵妃娘娘的令旨。”

朱翊钧看着高拱,本能地靠紧李贵妃,喊了一声:“母后!”李贵妃眼圈一红,扑在朱载垕身上哭诉道:“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皇上……”隆庆皇帝朱载垕突然身子一挺,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只听得冯保高叫一声:“太医——”乾清宫里,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顷刻乱作一团。

一位太监满脸泪痕地禀道:“诸位大人,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高拱、张居正与朱衡、魏廷山、王显爵、杨博等在内阁客厅内等候着的众大臣一齐朝乾清宫方向跪下大放悲声,高拱撕心裂胆喊了一句:“皇上——”这声音逐步扩展成巨大的回声,在紫禁城一重重红墙碧瓦之间回响。

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带着一队捕快,前往王九思府。胡同口,另有一队人马已把王九思府围得水泄不通。先来的番役看到又来了一班荷刀执枪的公差,连忙分出一队来,各人亮出枪械,拦住了捕快们的前路。秦雍西策马上前,大喝一声:“什么人如此大胆!”番役挺出枪来,逼住他的马头,那马原地腾起,差点把秦雍西摔下马来。秦雍西正欲发作,陈应风拱手一揖道:“秦大人,受惊了。”秦雍西定眼一看,跳下马道:“啊,原来是陈掌爷,你怎么来了这里?”

陈应风奉东厂提督太监冯保之命前来捉拿王九思,秦雍西却是奉首辅高大人之命来的,秦雍西不屑地说:“这事儿就用不着陈掌爷劳神了。捉拿一个王九思,哪用得着两拨人马。”陈应风道:“秦大人说得也是,依下官之见,还是你们回去吧。”秦雍西道:“我们回去?高阁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办案,我们才是正差。”陈应风讪笑道:“秦大人总该明白,这王九思是个妖道,惑乱圣上,正是咱们东厂管辖的范围。”

两人正唇枪舌剑争执不已,惟恐让对方抢了差使交不了差,王真人府内浓烟窜出。陈应风再也顾不得与秦雍西争论,拍马冲向紧闭的朱漆大门,命令番役道:“把大门砸开!”秦雍西跟上,命令捕快:“快砸呀!”大门洞开,两拨人马一涌而入。庭院里杳无一人,那顶蓝呢大轿以及一应金扇仪仗,全都静悄悄摆放在轿厅里。庭院正中摆了三个大铜鼎炉,其中一只尚在燃烧,浓烟从其中冒出。陈应风走近一看,炉子里烧着的是一块焦肉,发出刺鼻的臭味,地上还丢了一张血淋淋的猫皮。陈应风顿觉不妙,大喊一声:“搜!”秦雍西下令:“旮旮旯旯都给我搜到,一个人也不准放走。”

砸缸摔盆,一片乱响。前院搜了个底朝天,人影儿也不曾见到一个。一伙人又涌进后院,依然是扇扇房门上了大锁。依次砸开来都是空荡荡的,最后砸开了一间库房,皂隶们愣了:一屋子的童女挤在一地的干草上,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涌入的兵丁。

陈应风与秦雍西闻声走进来。陈应风下令:“你们都出去。”番役退出,一屋的童女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俩。陈应风蹲下问:“你们是被那妖道抓来的?”女童们点点头。秦雍西问:“你们知道妖道去哪儿了?”女童们摇头,又都惊哭起来。陈应风问:“来人,将这些女童送回各自家中。”

陈应风与秦雍西朝前院走来。两名军士从侧门里拎出一个干巴老头儿来。陈应风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老头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扑通跪下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雇用的伙伕,专门烧那三只炉子。”秦雍西道:“这炉子里浓烟滚滚,地上还有一张猫皮,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道:“回大人,王真人把一只猫活剥了皮,那猫还没断气就被他丢进大号炉里。”秦雍西道:“他为何这么做?”老头儿道:“回大人,王真人是属鼠的。”秦雍西笑道:“他怕猫捉老鼠?”转身冲陈应风道:“陈掌爷,你我都成了猫了。”

陈应风勉强一笑,问道:“王真人哪里去了?”老头儿道:“回大人,一个时辰前走了。说是进紫禁城,给皇上送丹药去了。”陈应风道:“胡说!这妖道最讲排场,他既然给皇上送药,为何大轿仪仗都摆在这儿不用?”老头儿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陈应风厉声道:“不知道?你要是不交待那王九思的去处,我就活剥了你的皮。”老头儿道:“大人饶命,小的真不知!”说着,他磕头如捣蒜地讨饶。陈应风命令:“把这老家伙绑了,带回去细细拷问。”两个番役把老头儿押解出去。

陈应风冲秦雍西说:“秦大人,差事办砸了,你我各自回去挨骂吧。”秦雍西道:“也只好如此!”

两拨人马分别离开了王大真人府。

紫禁城每一道进出的大门,都挂满了写着“奠”字的大灯笼。乾清宫里,黑鸦鸦坐满了守灵的太监。陈皇后、李贵妃率领众位嫔妃与宫娥身着白色孝服从慈宁宫出发,一路向乾清宫缓缓行来。身穿绖服的朱翊钧走在陈皇后与李贵妃之间,眼里充满了惊恐与悲戚,两腮上挂着泪珠。

高拱值房,张居正挑帘儿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一品锦绣官袍,穿上了青衣角带的丧服,依然穿着锦绣官袍的高拱便很不自然。高拱掸了掸衣袖说:“老夫刚派人回家去拿丧服,没想到叔大已经穿上了。”张居正道:“管家刚刚把衣服送到,因为更衣,来迟了。”高拱说:“皇上已经大行,老夫请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有关治丧事宜。”张居正说:“首辅做主。”

高拱已经拟了几条:第一、立即八百里传邮,把皇上龙宾上天的讣告发布全国各地州府;第二、隆庆皇帝一应丧礼由礼部遵祖制订出方案;第三、头七期间,北京各大衙门官员每日到午门集中致祭,除要紧公事,日常公务暂停办理;第四、传檄九边统军首领,所有将士枕戈待旦,警惕虏敌趁机侵犯;第五、各地,特别是两京务必加强治安,若有宵小之徒趁机滋事,严惩不贷。

张居正听了不住点头,补充道:“还有一件事,还望首辅谋断。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在给皇上治丧的同时,也得赶紧考虑太子继位之事。”高拱说:“隆庆皇帝刚驾崩,立刻就让太子登基,会让天下人指责,说咱无情无义。”张居正不以为然:“隆庆皇帝驾崩,我们做臣子的,无不有锥心之痛,但皇位涉及社稷稳定,万不可久虚。”高拱不耐烦地说:“谁说久虚了,迟个一两天,天就能塌下来?这事儿,明天再议。现在,我们各执其事,办好丧礼。”

孟冲、冯保在乾清宫门口迎接陈皇后、李贵妃一行。李贵妃瞟了孟冲一眼:“孟冲,谁让你来的?”孟冲哭着说:“启禀贵妃娘娘,万岁爷刚刚大行,奴才如同万箭穿心,奴才是痛苦不已,奴才宁可替皇上去死。”李贵妃冷冷地说:“你倒是真为皇上着想,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和高拱将那奴儿花花和王九思弄进宫来,皇上也不至于这么早龙宾上天。你等着,这账我得一笔一笔跟你清算。”孟冲吓得扑通跪地:“奴才知错!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也是听万岁爷的。”李贵妃说:“你还敢犟嘴。”孟冲头埋得更低了:“奴才不敢!奴才任凭贵妃娘娘处置,但只求娘娘一事,您让奴才留在宫里,奴才一定竭尽全力,把万岁爷的丧事办好。”

冯保插嘴道:“少啰唆,让你歇着就歇着!还不赶快退下!”孟冲无奈怏怏而退。

李贵妃与陈皇后议定,皇上的丧事由冯保具体操办,调度宫内大小事宜。冯保建议,乾清宫乃我朝历代皇帝处置政务、统驭天下的机枢之地,先帝既已龙宾上天,其龙体不可久留乾清宫,按先朝规矩,立即移往宏孝殿,并将祭奠先帝的灵堂设在那里;乾清宫重新布置后,给太子爷搬进来住。

听到这个决定,朱翊钧一屁股跳下绣椅,嚷道:“不,我不搬进来,父皇刚死,我怕。”冯保说:“太子爷,你不能怕啊,你马上就要登基继承皇位,你是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从现在起,乾清宫就是你的正寝之地。”朱翊钧还在躲闪道:“不,不,我怕,我怕。”陈皇后伸开双手,柔声喊道:“钧儿,过来。”朱翊钧投进陈皇后的怀抱。陈皇后替朱翊钧拭去脸上的泪痕,言道:“钧儿,你已经十岁了,从此你要治理天下,你怎么能说怕呢?”

京城内,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所有的商铺关门停止营业。在黎明与黄昏的交替中,谯楼上,沉重的木杵撞击着高悬的铜钟。一群乌鸦被惊起,穿过参差宫阙,飞向暮霭低垂的原野。

乔装打扮的王九思带着徒弟二蛋趁着浓黑的夜色来到一处四合院。王九思环顾四周,二蛋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王九思推门进去,二蛋跟进,又把门关上,倚着门叹道:“终于到家了。”路对面,两个便衣跟踪而来。他们低头交谈了几句,一人消失在夜幕中,另一人也闪进暗处。

王九思四处看了看,对二蛋说:“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今夜里,你赶快收拾细软,明日一大早,咱俩逃出京城。”二蛋说:“好,小徒这就去收拾。唉,师傅,那个玉娘怎么处置?”王九思一拍脑门子:“你瞧瞧!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二蛋指着右厢房,王九思推开门进去,屋内黑古隆冬。王九思摸索着打着火镰,点亮灯盏。玉娘仍手脚被绑,昏睡在床上。王九思坐到床沿上,抚摸着玉娘的脸,眼中射出欲火。玉娘“噌”地跃起:“妖道,你想干吗?”王九思说:“美人儿,你让本真人惦记死了,来,让本真人亲亲你。”王九思迫不及待动手撕玉娘的衣衫,玉娘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王九思恼羞成怒,一下子扑到玉娘身上。二蛋突然跑进来,惊慌失措喊道:“师傅!”王九思抬起头问:“怎么了?”二蛋说:“官兵把咱这院子包围了。”王九思大惊:“啊!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说着腾地跳下坑。玉娘冲窗外喊:“来人哪!”王九思听到她的叫喊,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抓起玉娘,朝墙角掷去。“嘭”的一声,玉娘的额头狠狠撞在墙上,顿时昏死过去。

大门被兵士撞开,数十名兵士一拥而入。

王九思从右厢房里跳出来,从二蛋手中接过一把剑,疯狂地挥舞、叫喊。舞罢,他喘着粗气停下。所有兵士举刀注视着他。王九思依然喘气,一兵士挥刀向他砍去。王篆高声说道:“不要杀死他,要活的!”王九思挥剑向王篆扑来,王篆稍一抬腿,便将王九思绊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众兵士一拥而上,将王九思捆了。

王篆吩咐:“把这院子彻底给我翻个个儿。”

众兵士散开,火把通明。不久一兵士从右厢房跳出来,大喊:“王大人,这里躺着一个姑娘。”王篆闻讯,大踏步走进右厢房,一眼看见玉娘紧缩在墙角不省人事,额头上滴血不止。王篆惊叫:“玉娘。”他迅疾跑向玉娘,抓着玉娘的胳膊喊道:“玉娘,你醒醒!”玉娘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免一惊,王篆看着她说:“我是巡城御史王篆呀。”玉娘辨认了半天,终于大喊一声:“大人!”接着再次晕倒在地。王篆大喊:“来人,快去找郎中,另外,立即将王九思押送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