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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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集训营里

在大学生军训中,我领教了法西斯集中营生活

标准光头

我们一年级学生要去进行两个月集中军事训练的事,是快放暑假前不久,军事教官告诉我们的。

这些军事教官,可以说是南京政治生活中的一种特殊人物。他们穿着标准的军服,扎着武装带,腰间还挂着一柄带皮套的短剑,听说这是他们军校的蒋校长赠给的。我们的军事教官以佩带有这样的短剑为无上光荣,所以他常常解下来让我们欣赏。不过对于这柄剑的用途,我们都没有兴趣,据说这剑的名字叫“自裁剑”,就是用来自杀的,也就是永远效忠于蒋委员长,“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

我们这位军事教官的文化看来不高,口才也比较钝,在他的嘴里似乎除了喊“立正”、“稍息”、“蒋委员长万岁”、“绝对服从蒋委员长”之外,就再也没有多少语汇了。同学们说他和其他的军事教官一样,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其实不很准确。他们的四肢是发达的,特别有一只发达的鼻子,嗅觉特别灵敏。但头脑却也并不很简单,至少在观察我们学生的所谓“异动”中是这样。

那一天我们从机场回来不久,他就到我们班上来追问,是谁在机场带头叫喊“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日”这样的口号的。可是问来问去,谁也说不上来到底是谁带头喊的。不过我们奇怪,不是蒋委员长已经同意抗日了吗?为什么拥护他抗日,也不对呢?军事教官严厉地说:“拥护蒋委员长是绝对的,难道蒋委员长抗日就拥护他,蒋委员长不抗日就不拥护了吗?”我们简直难以理解,从他的口里怎么能说出蒋介石不抗日的话来。但是谁也不敢去质问他,大家都知道他的手里拿着“红帽子”,谁要反对他,给你扣顶“红帽子”,那就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气势汹汹地说:“这个口号是‘奸党’的诡计。我们必须无条件拥护蒋委员长,无条件服从蒋委员长。蒋委员长叫抗日,我们就抗日,蒋委员长叫不抗日,先剿匪,我们就不抗日,先剿匪。”他们口里的“奸党”自然就是共产党,叫剿“匪”就是打红军,我们已经听得很习惯了。他们表面说容共抗日,实际上还是在叫共产党为“奸党”,还在说要剿“匪”,这位委员长和他的国民政府有多大的抗日诚意,是不能不令我们怀疑的了。

我们装糊涂地问我们的军事教官:“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日也错了吗?”他说:“拥护蒋委员长可以,拥护蒋委员长抗日不可以。”他似乎发觉这个说法有问题,那不是拥护蒋委员长不抗日才可以吗?他马上自我纠正:“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总而言之,蒋委员长抗日不抗日,都要拥护。”他觉得这样说还是不妥,他又纠正:“我是说,统而言之,不要抗日了。”不要抗日?大家正眼盯着他,他知道他又说得走火了,赶快再纠正:“哦,我不是说不要抗日,我是说不要蒋委员长抗日……”他越说越语无伦次,惹得大家笑起来。

他知道他是扯不清他的上级告诉他的这些深奥道理的,不说了。他对于我们的发笑,理直气壮地进行纠正:“笑什么?我下面再说的事,我看你们哭都来不及了。”

大家不知道他又要使出什么秘密武器来,不笑了。他说:“中央规定,大学一年级学生都要进行暑期两个月集中军事训练,五月一号就要到孝陵卫去报到。一个都不准请假,不去的不准上二年级,开除学籍。女生除外。”

“啊,我的妈,还要军训呀?”大家真的要哭了。不去参加军训,就要开除学籍,谁还敢说不去?大家对于大学一年级学生实行军事管理,每周要操练两个钟头,早已很有意见,想不到还要把暑假休息的两个月时间都剥夺掉。他理由倒很“冠冕堂皇”,他说:“你们不是要抗日吗?抗日不实行军事训练怎么行?”

中央的规定,再加上说是为抗日,谁还敢反对?我虽然早就想回上海去,可是知道反对是无效的。一想,到那里面去看看他们到底搞些什么名堂,也值得。

教官忽然又宣布:“进集中营(他真是这么说的)以前,把你们的头发都要通通给我刮光。”

“啊,头发通通刮光?”这真如晴天一声霹雳,大家都愣了。那时十八九岁的大学生,很留心自己身上的三件东西:头发、皮鞋、西裤的线条。这可以说是表现一个男性青年“帅”和“挺”的主要标志。有的同学为了保持皮鞋头“贼亮”,养成走路喜欢用脚背在裤脚上蹭一下的习惯;为了保持西裤线条的挺拔,自己没有电熨斗,便每天晚上睡前,小心地把裤子折好放在枕头下,用自己的头压上一晚上,起电熨斗作用;至于头发,更不消说,那是青年最体面的部位,就像公鸡的冠子一样,总要经常梳理得光滑整洁,有的还涂上厚厚的头油,梳成各种雄壮的样式,在女同学面前显得特别气派。

可是现在这三件宝都要忍痛牺牲,只准穿过去上操时才穿的粗绿布军衣和蛤蟆头胶鞋,而头发还要“通通刮掉”,是可忍孰不可忍!

教室像开了锅,都叫起来:“为什么要把头发刮光?”

为什么?这个词在教官的脑子里似乎很陌生。问为什么干什么?照着办就是了。他愣愣地望着我们,似乎难以理解。他说:“为什么要叫你们刮成光头?叫你们刮成光头,你们刮成光头就是了。”

“为什么要刮成光头?”大家问。

“为什么不能刮成光头?”他反问。

我们班上的赵夫子站起来,说出不能刮成光头的理由。他说:“第一,头发是保护脑子的,我们的脑子很重要,所谓首脑是也,不能不保护;第二,青年之头发如青年之冠,我们都已经到了及冠之年,不能无冠;第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否则不孝。”

不知道教官听清楚赵夫子的话没有,他只是愣愣地望着赵夫子。忽然好像回过神来,大声地说:“我不懂你那些歪道理,我只懂得一个道理,叫你们刮光就得刮光。”

“但是你总要说出个道理呀。”一个同学还是想问个明白。

那教官实在想不到这里面还有个什么道理,他没有词了。忽然,他抬头望见墙上挂的蒋委员长像,那是一个标准的光头。他得救了,往墙上一指,并且下意识叭的一声把双脚并拢立正,说:“蒋委员长刮了光头,你们就该刮成光头。你看我们军人都刮成光头了。”他把军帽一揭,亮出他那油光发亮的光头。

这一下大家没有说的了。教官得意地说:“入营以前,通通刮成光头,像我一样,像蒋委员长一样。”

大家死赖活赖也赖不脱,只好到大门口理发店去刮成蒋委员长那样的光头,我也未敢例外。入营前一天晚上,我到理发店里去,看有的同学是用推剪推成光头的,我也照样叫理发匠推成光头。但是入营验收光头时,我没有能通过,因为我是用推剪推的,不是用刀子刮的,不够标准,只得又挨一刀。那个手艺很高明的理发兵粗暴地在我的头上挥舞他的剃头刀,可把我整苦了。

第一天

我们到孝陵卫教导总队报到以后,下午半天,几乎都在听训话。从桂永清总队长,到大队长、中队长、分队长,一级一级地训下来,那内容几乎是像留声机一样照放一遍。只是越到下级,那留声机像是用旧了,一会又跳槽回去重说一遍,越讲越长,越讲越胡涂,据说这还不是开学,还有正式的开学典礼。而且他们还竭力鼓吹我们在南京受训学生的优越性,听说请了中央要人来参加训话。越说越玄,好像那最高领袖都要来。然而同学们却并没有因有可能获得这种殊荣而显得多么高兴,当然那几个平时在学校就很活跃的狗腿子在外,他们倒是一听就雀跃万分的。大家站在暑天的大太阳下听训,站得腰酸脚麻,汗流浃背,只求他们牛皮糖不要扯得太长,早点宣布解散,回营房休息。

我却耐着性子听,看他们到底卖些什么狗皮膏药。他们几乎都没有说到孙中山和三民主义,而是在大吹特吹“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那一套在学校里听厌了的东西,最多加了一些“复兴民族就靠伟大领袖,如果中国没有这位领袖,就一定会灭亡”之类的话。

立正、敬礼、稍息!已经叫得不少,各级的首长来训完话后走了,最后才轮到我们的班长训话。他其实不过是教导总队的一个学兵调来当班长的,文化不高却很喜欢学首长训话。他主要讲军训生活中说不完的戒条,必须这样,必须那样,不准这样,不准那样。还讲了犯了戒条后的惩罚办法。“嗯,告诉你们”,这是他讲话时老带头的把子。“嗯,告诉你们,轻的罚站,重的罚坐禁闭。”他半是训诫,半是恐吓,以为站在他面前的是才从农村拉来的壮丁。

好不容易等到班长叫一声“立正,解散!”大家拖起疲乏的身子回到营房,像散了架一般,有的把军帽一扔,倒在床上,有的赶快把皮带和上衣扣子解开,敞开衬衣,用帽子(在营房里是不准用扇子的)扇风。我却是想马上解开我的绑腿,解放我的双脚。那穿上布袜子裹上包脚布再穿在不透气的胶鞋里的双脚,实在是太受罪了,何况我有脚气。我正在解开绑腿时,班长进来了。他一见大家这么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松松垮垮的样子,大叫:“这是在干什么?”

“太热了,解开凉快一下。”同学说。

“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叫你们穿什么,你们就穿什么。叫你们穿制服,你们就穿制服;叫你们穿衬衣,你们就穿衬衣;叫你们穿背心,你们就穿背心;叫你们打光膀子,你们就打光膀子。绑腿一律不准解,胶鞋一律不准脱,除非睡觉。”

于是班长命令我马上把胶鞋穿好,绑腿绑好。还多亏班长这样命令我,不然我就狼狈了。因为正说话间,忽然哨音响了,中队长在门外叫:“集合——”

大家赶快穿好制服,戴上军帽,跟着班长跑出去站队。在班长一连串的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稍息”整好队以后,他忽然又叫:“立正!”然后他像机械人一般向后转,跑了几步,向分队长敬礼:“报告,第一班到。”分队长还礼后,班长才转身回到班前,叫一声“稍息”。各班都报告完毕后,分队长站到我们面前来,依样喊“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稍息”后,又接着叫:“立正!”他也是机械地向后转,小跑到中队长面前立正:“报告,第一分队到。”中队长还礼后,分队长返身回到自己分队,叫大家稍息。这一回轮到中队长也同样地站在中队面前喊“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这一套,然后是他跑步到站在更远地方的大队长面前报告:“第一中队到。”返回到本中队,喊“稍息”。现在才轮到大队长走到大队面前,履行他的职责,由他来给大家训话。

但是在他未讲话前,他看到有的同学穿戴不整齐,下命令:“检查军容风纪。”于是中队长、分队长、班长都跑了出来,到每一个学员(他们叫同学为学员)面前检查。由于下午层层训话,把大家搞得很累,回营房才一会儿,又叫集合,大家匆匆赶出来站队。有的帽子戴歪了,有的皮带没有扎紧,有的衣扣没有扣好,风纪扣(后来才知道这是指领扣)没有扣好。我呢,则绑腿散了,胶鞋带子没有系好。我们这一中队几乎每个班都有两三个穿戴不合标准,自然很不合于军容风纪了。我们被叫出来站在前列,那松松垮垮的样子自然显得突出。

于是大队长就在军容风纪这个问题上,狠狠训了我们一顿。解散以后,我们这些不合格的还被留下来,中队长又训我们一顿,中队长走了,分队长再训我们一顿。最后班长也要学首长模样,也装腔作势地说了我们的不是,以他的口头禅“嗯,告诉你们”开始:“嗯,告诉你们,你们下次不注意军风纪,叫你们再缠大妇人家的裹脚。”这最后一句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回到营房,我向我们的赵夫子请教。他的诠释是指那些又长又臭的训话。他姑妄言之,我也只好姑妄听之了。

正说着话,忽然又听到集合号,大家一窝蜂地拥出去,原来是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我们这才感到折腾了半天,真的肚子饿了。但是出去后才知道还不能进饭堂,而是还要集合,再来立正稍息那一套,报了数,排好队,分队长叫:“目标,饭堂,齐步走!”才能走进饭堂去。

进了饭堂,还有一套规矩,大家各就各位了,分队长叫“开始”我们才能拿起碗去舀饭,回到饭桌,飞快地大嚼起来。一方面真的是饿了,更因为知道已经宣布的纪律,五分钟必须吃完,吃慢了就要饿肚子的。大家像饿痨鬼一样,风卷残云似的把饭菜往肚子里倒。果然准五分钟,分队长一声大叫“起立!”大家就得放下饭碗,排队走出饭堂。但不是随便走散,还要排队,又来立正报数那一套,要一声“解散”,我们才能回到自己的营房去。大家埋怨说:“吃饭难。”

大家最埋怨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对于饭菜的质量。饭钱虽然不要我们出,可是那菜也太少了,一个人拈不到几箸。肉更是稀少,放的油也少,几乎就是白水煮菜放点盐。那饭倒是很足,吃的是稗子不少的特等糙米。这倒没什么,可是为什么像是故意掺了糠皮,还有硌牙的小沙子呢。要在五分钟内完成吃饱的任务,是太难了,更不要说有胃病的同学了。所以回到营房,大家嚷开了,一天训练强度这么大,吃不好饭,这怎么得了?有的开了歪腔:“莫非这真是集中营,要整死人吗?”这时我们发现,不只是我们这个营房,其他的营房也嚷起来了。

大队部听说后,紧张起来,似乎明白,对这般大学生,是不能像对待拉来的壮丁一样,也不能像对待招来的学兵那样的。他们克扣粮食的底子被翻出来,那还得了?果然当晚睡觉前晚点名的集会上,中队长当场宣布,伙食一定改善,并且吃饭时间各队可以适当延长。看来他们还是很害怕学生闹事的。

我们同住一排营房的二中队还反映,吃完饭出来要站队报数再解散,倒也罢了,可是他们那个值日分队长,喜欢在大学生面前卖弄才学,吃完饭出来,他还要另加一段“精神讲话”,念一段不知从哪本“伟大领袖”的著作里抄下来的话,里面好像还夹有曾国藩的什么名言。这实在叫人倒胃口,更不要说帮助消化了。

如此自由

吃罢晚饭,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容许脱去军衣,只穿衬衣,到营房各地走走,也准许三三两两,到操场或树林里闲聊。那营房后墙边的小树林,便成为我们几个好朋友的“自由论坛”,在那里可以交流观感,以至发牢骚,骂娘。但是后来我才发现,我们在“自由论坛”里扯的乱谈,发的牢骚,竟然被中队的政治指导员知道了。嗯,这里有鬼。幸喜我们没有谈政治问题,不然就糟了。看来这里面没有一处是自由的,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我把这个发现很快通知了学联小组的同学。

晚上的时间,按时间表上是自习。可是十之有九都不由我们自由支配,而是安排了官办的节目。比如头一晚上安排的就是唱歌和“自由讨论”。后来我才知道,唱歌是这军营里很重要的活动,不仅几乎每天晚上有,就是睡觉以前,早操以后,上操的中间小憩时间,吃饭以后,看电影以前,都要唱歌。这些歌是我们在大学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如《国民党党歌》、《大哉领袖》、《新生活运动歌》等。只是我不明白这位“伟大领袖”的伟大人格,竟然不能感化一位音乐家,写几首像样的歌功颂德的歌来。比如那首《党歌》,歌词虽不知所云,曲子倒是古色古香,可唱起来竟然有点像丧曲一样。弄得我们的嘴巴和耳朵活遭殃,天天都非唱不可,非听不可。

我们入营的第一天晚上,就有这样的遭遇。那个教我们唱歌的人,真够出色的了,他似乎并不了解站在他们面前的大学生中,很多人参加过歌咏团或铜乐队,都有一定的音乐修养,而且还有音乐系的学生,其中有的是歌手,有的学过指挥。他站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地扭摆着身躯,摇来晃去地挥舞着他手中的指挥棒,就像他神气活现在那些大兵面前一样。他大张着嘴巴,把全部的声音都放出来,嗥嗥地叫喊,以为嗓门越大,就越动听。而且他要求我们也和他一样,伸直脖子,大张嘴巴,声嘶力竭地喊叫。有的同学在下面骂:“这不是唱歌,这是鬼哭狼嚎。”

一个钟头的党化音乐教育之后,便进入了“自由讨论”。我们一听说“自由”,就有了戒心,害怕这是一个陷阱。同学们大多不敢去享受这样的自由,噤若寒蝉。于是那些“长”字号的人们,特别是专司此事的政治指导员,便大大地享受起这种自由来,在那里大放厥词。当然他讲话的声调和那些“长”们训话的声调是不同的,多少涂上一层和我们讨论问题的色彩。但是我们“有脑筋”的人更加警惕,说不定他正在我们面前布置一个政治陷阱,引诱我们跳下去。不过听来听去,总还是蒋家老店的旧狗皮膏药,只是添了一些新近从德国贩回来的法西斯引子。而其终结的核心还是两个字:“反共”,似乎反共才是立国之本,不反共就无以建国,不反共就不能抗日似的。按他的说法,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又侵入华北,正咄咄南下长江流域,都不是亡国的征象,中国今日之危险是亡于共,非亡于日。他竟然想用这么荒唐的理论来说服大学生,未免太小看我们的智能了。不过还好,他没有像那些老粗们,说出一些“共匪”要共产共妻的笑话。

这样的“自由讨论”,以后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举行一次,大半是在请来中央的党国要人向我们做了大报告之后进行。说是讨论,我们却少有人参加发言,连那些在学校里就知道有背景的同学,也不大参加发言,他们好似不想在同学面前过于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于是所谓讨论会几乎变成政治指导员唱独角戏了。

一晚上的“自由讨论”完了,又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一整套的节目,不过增加了个晚点名。明明一眼看去,一个都不缺的,却还是要一个一个地点名,本人要立正叫一声“到”,才算证明他的确实存在。解散之后,我们忙着打水盥洗,上厕所,赶快睡觉。大家实在太累太困了,有的一上床就“妈呀”、“哎哎”地叫痛,有的却是来不及叫便呼呼大睡了。

险恶用心

第二天还没有天亮,起床号就响了。从昨天看到的时间表上,我们知道,从起床到出早操,要完成一系列的任务:起床,穿衣,整理好内务,洗脸漱口,扎皮带,打绑腿。最麻烦的就是整理内务,要把床单拉得平平展展,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干一样,还要用木片夹出棱线来。洗脸盆要摆放成一条线,口盅牙刷牙膏要向一方看齐。在这半个钟头内还包括上厕所,小便倒也好说,如要大便就十分紧张。更麻烦的是蹲位不够,必须轮班,那就更紧张了。有的同学提起裤子在等蹲位,有的提起裤子跑回营房,那狼狈相叫人好笑好气。班长看了却乐了,好像说:“你们才知道当兵的难处!”

出早操自然又是立正向右看齐报数稍息那一套,不过要加一个早点名。然后就是跑步,边跑边唱歌,然后才是早操。早操完后刚解散一会儿马上又叫集合,吃早餐的时间到了。喝那两碗稀饭,还是要完成立正稍息看齐报数那一套才行,搞不完的繁文缛节。

上午八点钟开始出操。立正稍息那一套不消说,要照发的《步兵操典》那一套首先从如何立正开始。班长一个一个地纠正我们的姿势,不是这个胸不挺,就是那个背不直,或者是双腿不能并拢,双脚站立角度不对。有的人胸挺了肚子却鼓出来了,背直了腰却弯了,真不好办。至于发现帽子戴得不正,风纪扣没有扣好,皮带扎松了,绑腿打得不规范,还要进行个别的纠正。搞了半天,一个立正姿势都没有搞好。要把《操典》上那一套都学到合格,该学到何年何月?大家感到很悲观。班长这下可得意了,他一面纠正我们的姿势,一面笑我们的笨拙:“哼,还大学生呢。”

十一点多下操,下来洗脸抹汗才完,吃午饭的号音响了。照规矩做完过场,进饭堂吃饭。还算好,饭的细白程度有所提高,菜里的油花儿多了一些,吃饭的时间也可稍加延长,没有昨天那么紧张得吃不饱了。同学细声交换意见,有的说:“只有斗争才能改善生活。”

饭后是午休时间,下午两点半开始室内作业。所谓室内作业就是上课。课程的内容除了军事教官讲《步兵战术》、《简易测绘》之类外,大半的时间是由政治教官来做《精神讲话》。所谓精神讲话,就是辅导我们读两本书,一本是《伟大的领袖》,一本是《西安半月记》。这自然是两部“圣经”,我们读得像念经,教官讲得也像传教,无外乎都是些吹捧。反正就是那些“蒋公是中国的大救星,中国没有他就不能复兴”之类的话,弄得人无精打采。令我奇怪的是他们不讲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其实想想也不怪,因为一讲“三民主义”,第一就是要为民族独立而奋斗,我们却是国土日丧;第二要讲民权自由,而现实是正在推行法西斯独裁;第三要讲民生主义,国家却是民不聊生。他们干的和“三民主义”实在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说起?最有趣的是读《西安半月记》,那就吹得更玄乎了。特别是讲蒋委员长对张学良训话,如父对子,如何终于以精神感召了张学良,因此张学良恭送蒋委员长回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像有那回事似的。其实我们在外面早已从上海出版的中外报刊特别是内部资料上,得知蒋介石在西安“落难”半月的狼狈情况,以及他是如何答应八项条件,停止内战同意抗日,又是怎样把张学良骗到南京,加以审判定罪,再假惺惺地加以特赦,而实际长期监禁……内容和这官家文书《西安半月记》完全不同。我们是越读越感到肉麻,越听政治教官的讲解,越觉得这些吃饱了撑的政治教官睁眼说瞎话的可恶。听说《西安半月记》根本不是蒋介石自己写的,也不是他口授的记录,而是由他豢养的师爷陶希圣之流耍弄笔杆硬编出来的。他们竟然以为一手可以罩天下,想用这样的假玩意儿来欺骗我们这些有脑筋的大学生,未免小看人了。

一天的集中训练营生活过去了。不只是肉体上感到很累,在精神上也感到压抑。晚饭后我和孙洵一块到小树林边去散步,闲谈起来。老孙比我想得更多更深。他说,为什么他们想把我们的身体的每一分精力都耗尽,把我们的每分钟时间都占用?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把我们的青春全部占有。你的身体,你的精神,你的思想,全部纳入到他们设计的窠臼里去。由他们支配你,占有你。使你身体疲劳,思想麻木,精神瓦解,使你丧失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人格,转变成为他们可以随便驱使的工具,机器人。为他们去杀人,去卖命,指向哪里,打到哪里。他们想把这个军营里的大学生都转化成他们的走狗,为他们所听用。他们是非常需要有文化知识而又脑子麻木的大学生的,这样他们就可在中国建立起一个希特勒式的法西斯政权了。这就是他们办这个军训营的目的。

老孙还说,他们一定会在这里寻找一批对他们言听计从的走狗学生,增加我们回学校后斗争的困难。同时他们一定会在这里寻找像我们这样的同学作为打击对象,想在这里面清查进步分子以至共产党。我们必须提高警惕。

思想的代价

在集训营里,几乎每一个教官在任何场合讲话,都要强调“服从乃军人天职”,在大墙上也写着这样的标语。政治指导员说,军人嘛,是只讲服从,不讲道理的。有道理要服从,没有道理也要服从。他还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德国军官和一个日本军官、一个法国军官碰在一起,他们比赛谁的兵士最勇敢。他们来到一个悬崖边,各人下命令给自己的兵士:“目标:正前方,开步走!”法国兵士走到悬崖边,一看前面是悬崖,便向后转,退了回来。日本的兵士走到悬崖边,一见是悬崖,便站在崖边踏步走,听候新的命令。德国兵士走到崖边,不管前面是什么,勇敢前进,结果掉到崖下摔死了。他说还是德国兵士最好,只知道服从,不知道危险。

说到底,他们强调绝对服从,其实就是绝对服从“伟大领袖”蒋委员长,说到底其实就是要服从蒋委员长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打共产党。在整个集训过程的教育就是体现这么一种思想,防止学生日益增长的抗日思想,特别是防止学生思想的“赤化”。公开的说教和秘密的侦察,都是为了贯彻这条教育方针。

但是在国难日深、国亡无日的严重事实面前,只有共产党和上海救国会等进步势力,才旗帜鲜明地喊出全国人民的心声:“停止内战,坚决抗日。”青年学生眼见中央政府对于日本侵略者一让再让,委曲求全,唱着中日亲善的调子。出于爱国,他们拥护共产党抗日,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国民党不公开宣称抗日,却想用这种集训的办法来转变青年学生的思想,甚至想宣传德国法西斯那一套,并且像组织德国“挺进军”那样来控制学生,实在是背道而驰,只能引起同学的反感。连过去在学校持中立态度的同学,也讨厌他们搞的这一套奴化教育。他们不像我们学联小组的,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保护自己。他们却公开地无所顾忌地和教官闹矛盾,以致演出悲剧。

我们班上的赵夫子,是个说话幽默爱和人扳道理的“学究”,在自由讨论会上,他真的和政治指导员“自由讨论”起来。就像在学校和人扳弯弯道理一样,在谈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要绝对服从时,赵夫子就说,你们军人愿意怎么绝对服从,由你们去,我们不是军人,是大学生,是有脑筋的大学生,就不能绝对服从。政治指导员说,你们来这里受训,就是军人。赵夫子说,我们到这里来是参加学生集训,我们并没有入伍,我们还是学生,不是军人。指导员说不赢他了。政治指导员又说到要无条件地服从蒋委员长,全国都要服从中央政府。蒋委员长叫抗日,我们就服从抗日,蒋委员长叫不抗日,我们就服从不抗日。赵夫子又接火了,他说,蒋委员长不抗日,我们为什么要服从他?中央政府要全国服从它,它必须首先服从全国民众抗日的意志。这道理本来十分简单,可以说是常识范围内的事。然而在这个集训营里,却是大逆不道的事,赵夫子却还以为这是在进行“自由讨论”呢。

从此赵夫子成为当局非常注意的目标。赵夫子常被叫去训话,他毫不屈服,坚持蒋委员长不抗日,他就是不拥护。我们发现他已经受到严密的监视,他还满不在乎,我们想和他接近提醒他注意,也不可能了。果然不久,他就从集训营里失踪了。许多同学提出来,问他到哪里去了。指导员回答说,他因为患病,送到城里医院住院去了。大家提出要派人去医院看望他。指导员又诡称,他患有神经官能失调症,他的家人已经把他接回自己家里去了。问他的家在哪里,指导员说不知道。我们当然想得到,赵夫子大概早已离开人世了。

黑板是白的

同学们从此知道,在这里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因此对于这种法西斯教育都十分痛恨,于是采取消极反抗的态度。有一次上课时,从外面请来的一位教官在班上大放厥词。他讲的还是老题目:“服从为军人之本”。

当时,国民党为了加强精神教育,正在推行“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搞出了许多花样,闹了许多笑话,这里且不说它。国民党当局编了许多口号,有一组叫“之本”的口号,就是“什么为什么之本”。比如“忠孝为立国之本”、“勤俭为治家之本”之类的,有很多条。同学们就相应地编出一些“之本”来挖苦这个“运动”。比如“吃饭为拉屎之本”、“升官为发财之本”。我们则编出“亲日为亡国之本”、“团结为抗日之本”……也编了许多条。到了集训营,有的同学又编了“讲课为瞌睡之本”,因为教官一来上课,大家就打瞌睡。“蒋委员长为立正之本”,这是说在军营里一说“蒋委员长”就要立正。这个外请的教官来讲“服从为军人之本”,卖的还是老狗皮膏药,没啥听头。

他在讲台上除了讲那些我们听得耳朵起茧子那一套陈辞滥调外,居然说了一句惊人的“名言”:“黑板是白的”。他讲了服从是军人之本,也就是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后,继续讲我们军人就是要绝对服从蒋委员长,蒋委员长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蒋委员长说什么就是什么时,忽然回头指一下黑板说:“蒋委员长说这是白板,我们就说这是白板。”

“黑板就是白板”,这样惊世骇人的言论,一时把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了,于是一堂轰然。连那些打瞌睡的同学也惊醒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是黑板,怎么能说是白板呢?”几乎一致的声音。那教官还是咬住不改口:“蒋委员长说这黑板是白的,这黑板就是白板。”蒋委员长怎么能这样颠倒黑白?而且硬要我们相信这是真理呢?

“报告!”有一个同学勇敢地站起来说,“黑板之所以叫黑板,就因为它是黑的。白板之所以叫白板,就因为它是白的。无论你教官或是蒋委员长硬说它是白板,它仍然是黑板。随便你把这块黑板抬到哪里去请人家认,叫三岁小孩认,叫外国人认,都会说是黑板,不是白板。只有疯子和神经病患者才可能说黑板是白板。只有瞎子看不见,才可能听人家说是白的,自己也说是白的。”

这个同学本来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却触犯了教官。他涨红了脸,愣住了,不是羞愧,而是愤怒。居然在这集训营的课堂上,有人敢于反对教官的话,敢反对蒋委员长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教官还是坚持他的理论:“蒋委员长说是白的,就是白的,你们的天职就是服从,服从,绝对服从。”他进一步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有蒋委员长才知道,他早替我们想好了,我们只要照着他说的去做就对了。我们只有服从,绝对服从。”

忽然,一个同学站起来喊“报告”,他第一句话就说:“我拥护教官的说法。”大家一看,原来是我们学院的一位同学,名字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就叫他“眼镜”吧。“眼镜”很读过一些古书,说起话来喜欢咬文嚼字,平常还爱开点小玩笑挖苦讽刺人。大家不知道这位老兄今天要开什么玩笑,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和这种花岗岩脑筋的教官开玩笑,不当心是要付出代价的。“眼镜”很沉着地咬文嚼字起来,他摇头晃脑地说:“军人之天职在于服从,故军人必须以服从为天职。何以故?夫军人者,执戈卫国之士也;天职者,天赋之职责也;服从者,口服而心从者也。故军人必须履行其服从之天职,以执戈卫国也。军人不服从,何以履行天职,何以保卫国家?是故军人不可以不服从,服从者军人之天职也。”

他就这么板起脸正经八百地念出他杜撰的一篇八股文,说了一大通,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只听到军人、服从、天职这几个词。把我们逗得都要笑起来,又都不敢笑。那教官的文化不比我们高,自然不知所云,只听到“眼镜”说的“之乎者也”的古文和军人服从为天职这样的话,他微笑着表示听懂了的样子说:“这个同学说的对呀,军人就是要以服从为天职嘛。”

我们都不禁笑出声来。这堂课就这么收场了。

“眼镜”的恶作剧

南京的学生集训营得天独厚,可以常常听到中央的大人物来做大报告。集训营里的“长”们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引以为荣。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却是一种灾难。大家说,那真像老妇人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那些大人物们讲的东西,都是从《中央日报》上抄下来的,没有一点新意。每天我们上午出操,这种大报告往往就安排在下午,也就成为大家瞌睡的催眠剂。常常是听不多久,大家就坐在小凳上东倒西歪地打盹,连陪听的分队长中队长也不例外,更不用说大老粗的班长了。只有政治指导员大概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听,却仍然是蔫巴巴的样子。台上的讲演者也是有气无力的,像是念经,而且好像对于台下听众的东倒西歪,也并不在意。只有值日教官在台上实在看不下去,才时不时地打断讲演者,在台上发号令:“起立!原地踏步。”有的来讲演的大官,大概已经有了经验,于是对我们采用了“闻蒋立正”的办法。

南京政府有一条不成文法,凡是讲话中提到“蒋委员长”,所有的人一定要起立立正,以示敬意。据说这也是从德国法西斯那里取经取回来的。德国法西斯分子一见面招呼,都要必恭必敬地立正,直举右手,叫一声“Herr Hitler(希特勒万岁)!”在蒋委员长的治下,对蒋委员长表示尊敬,自然也要有所动作,于是普遍实行“闻蒋立正”的做法。我们初进集训营,看到那些军官的皮靴后跟上都装一个亮晶晶的马刺,觉得很奇怪,他们明明都不是骑兵,为什么在皮靴后跟上装上马刺呢?后来才知道这是大有妙用的。当他们一听到说“蒋委员长”,双脚并拢立正时,光是皮靴,声音并不大,但装上一对金属马刺后,铿然作声,那就显得精神得多了。

有的来讲演的大官,便用这种办法来为我们驱赶瞌睡虫。他在他的讲演中,时不时地说到蒋委员长,他首先立正,值日教官便在台上大叫一声“起立!”坐在下面的军官和同学,就闻声起立,就是正在好梦中的同学,听到那声大喝,也被吓醒,跟着站起来,瞌睡虫被赶走了。

但是我们有的同学,却从这种办法里受到了启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集训营常常举行讲演比赛,我们谁也不愿意去出那个风头,都明白那是集训营图谋从同学中发现他们需要的积极分子的。喜欢开玩笑的“眼镜”却报名了,我们都不以为然,却无法阻止他。讲演比赛会隆重地举行了,全营的各级领导头头都来了,还有外边来的不知是什么大官,大腹便便地坐在台上。轮到“眼镜”上台去发表讲演,题目还是《服从乃军人之天职》。他把上次说的那段八股文大大地加以发挥,翻来覆去说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知他从哪里去抄出一段段蒋委员长的言论,塞进他的讲演里。于是在他的讲演中,便常常要说到“蒋委员长说”这样的话。大家一听到他说“蒋委员长”,便照规矩要站起来立正。一时只听得全场起立声,军官们的铿锵马刺撞击声,同学们起立弄翻小板凳声,响成一片。台上坐的高级军官,自然也得必恭必敬地站起来立正。最苦的是那几个胖胖的大官,让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实在是太难为他们了。可是谁敢不站起来?“眼镜”不断地说到“蒋委员长说”,大家不断地起立,坐下,坐下,起立。整个会场里乱纷纷的,谁能听出他“眼镜”在台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讲演比赛会完后,我们回到营房,看到“眼镜”,他向我们幽默地一笑,我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大家心照不宣,“眼镜”也是玩的“闻蒋而立”的把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整治那些当官的。

南京政府搞学生暑期集中军事训练,除了加强党化教育外,他们还想从集训中发现学生中的危险分子。他们认为的危险分子,当然不只是指共产党,也包括思想进步分子和抗日爱国分子。我们未入集训营前,学联小组就给我们打了“防疫针”,叫我们千万不可出头暴露自己,要善于保护自己,只能进行巧妙的斗争。这点我们倒是很注意,比如写出去的信绝不谈政治和时事,因为我们发现所有信件都有被检查过的痕迹。又比如我们放在学习教室自己抽屉里的书,绝不能有进步的书籍,相反的无妨放几本《蒋委员长言行录》之类的书。我还故意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上一些读《西安半月记》后的心得。我们明显地发现,当我们出操时,政治教官就到教室偷偷检查同学的抽屉。于是我们故意张扬出来,说有人想偷东西。这样实际上起了提醒同学们的作用。

保护自己是做到了,可是还没有找到什么巧妙斗争的办法和机会。像“眼镜”发明的“闻蒋立正”的办法用了几次也就不灵了。集训营的教官们也许没有发现“眼镜”的恶作剧,但是那些来到集训营里吃过“眼镜”的苦头的大官们不会不发觉。于是集训营里做出了新的规定:凡是教官(包括学员)讲话、上课时,第一次说到蒋委员长时,应该起立,以后说到,就不用起立了。

但是同学们又有新的发明。比如大家非常厌烦每天睡觉前的晚点名总要唱歌,特别是唱国民党的《党歌》和《大哉领袖》。于是有的同学把歌词改了,把《党歌》中的“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跻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先锋……”改成“杀民主义,汝党所宗,以灭民国,以毁大同,咨尔多士,为蒋先锋……”这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了。教官听着觉得不对,可跑到同学面前听,却又还是原来的唱词了,弄得他毫无办法。后来他们就索性不让唱《党歌》了。同学们都叫“阿弥陀佛”。这是谁的发明,谁也不知道。

这种小小的玩笑,只是让教官们出一点洋相,也不过是叫他们不舒服一下罢了,真正叫他们头痛的,却是接二连三的群众性反抗。

抽烟联盟

有一天大清早,一个同学上厕所,在厕所的墙上发现一张传单。回来说开了,大家都跑去看。这是一张上海人权保障同盟的传单,传单上反对国民党逮捕上海爱国抗日的“七君子”沈君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王造时、史良、沙千里,并号召大家响应孙中山夫人、国母宋庆龄女士去苏州集体入狱以救“七君子”的建议。同时还报告一个好消息,苏州集训营的同学反对军训的斗争取得胜利,集训营提前解散了。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传开了。有教官到厕所撕去传单,但还是无法阻止同学们在房里窃窃私议。早饭以后,忽然又传说从同学们的课桌里发现了传单,题目是《法西斯能救中国吗?——驳邓文仪》,是针对国民党复兴社的头子、蒋介石的得意门生、十三太保之一的邓文仪的。原来,不久以前,邓文仪曾经到我们集训营来做过一个大吹法西斯主义的报告,这传单就是驳斥他的。这一下可炸了营,集训营的头头们着了慌,下令清查。从大队长、中队长、分队长到班长,层层训话,说这是共产党在捣乱,叫大家检举,要“误入歧途”的同学自首,不咎既往。乱哄哄地闹了一阵,毫无结果。大队部、总队部大概也不敢把这事向上报告,便这么烟消云散,不了了之。

但是不久又出了“吸烟联盟”的事。集训营里是不准抽烟的,可同学中有不少“烟民”,我就是一个。我们常常在厕所、澡堂或小树林里偷偷过瘾。有的营房实行联防,抽烟的同学轮流放哨,在寝室里偷偷抽。有一天,我们正在寝室里抽烟,值日分队长忽然踏进寝室门,他是来通知集合的。他发现我们在抽烟,却装着没有看见。正在抽烟的同学把烟头草草掐了一下,放进自己的制服口袋里,便跟着值日队长到操场上集合去。谁知这个同学并没有把烟头真正掐灭,火在他的口袋里死灰复燃,烧着了他的口袋,开始冒烟。因为他是站在前列,那教官明明看到了,却故意不做声,还叫我们做托枪的动作。那个同学不能也不敢伸手去灭火。口袋烧起来自然就烧到肚皮了,那个同学还是不敢动,勉强忍受着痛苦。教官却幸灾乐祸地望着他那正在冒烟的口袋。另外一个同学实在看不过去,便喊一声:“烧起来了。”

教官装着不知道,问:“什么烧起来了?”

一个同学不顾一切扑了过去,用手捏住那同学正烧着的口袋,把火灭了。可是那同学却倒在地上,一看,他的肚皮已经被烧坏了一块。

但是这个同学不仅没有被送去治疗,还弄去坐了禁闭。这事引起一些吸烟同学的不满,其中有几个公开站出来承认自己抽烟,也被关了禁闭。这一下惹恼了更多吸烟的同学,排队走到禁闭室门口,要求一起坐禁闭。“烟民”们不约而同地成群结队地到禁闭室门口,有的不吸烟的同学也冒说是吸烟的,要求一起坐禁闭。他们自称是“抽烟联盟”。总队部没有想到,这么一件小事竟然掀起乱子。看来同学们对于这种专横的法西斯教育,早已不满,像一堆干柴,只待一颗火星,就可以点燃起来。

总队部着了慌,知道人多势众,不好硬下手镇压,只好派人去和大家谈判。把关禁闭的同学都放了出来,并同意送那个受伤的同学到医务室治疗,但是提出今后还是不准抽烟。“烟民”们火了,不答应总队部提出的条件,同时要求那个教官道歉,说他幸灾乐祸,太没有人道主义了。并且质问:“你们说抽烟有害,要净化营房,故而禁烟。可是为什么教官们允许抽烟,在台上做大报告的人也允许抽烟呢?要禁就得一视同仁,在集训营里谁也不准抽烟。”

这牵涉到当官们自己的利益,而且他们怎敢去禁止来营做报告的大人物抽烟呢?结果当然是除了放出同学和给烧伤的同学疗伤之外,那个教官也羞羞答答地表示了歉意。至于抽烟,虽然没有开禁,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松活多了。

打人风波

“抽烟联盟”斗争的胜利,激发了我们的思考。集训营当局看来好像很强大,其实是软弱的。于是后来在同学中又爆发了一场全营性的抗议,并且取得胜利。

这事缘起于一个教官打学生。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午睡,有一个教官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大操场上咚咚咚咚地跑圈子,得意得很。一个同学跑出去干涉,那个教官认为伤了他的面子,便骂了起来:“妈的,你算什么东西。”那同学不服气,和他对骂起来。那个教官就打了那同学两耳光,并且还想拳打脚踢,只是被闻声赶出去的几个同学拉住了。

这事一下传开了,大家愤愤不平。平日里,大家对这些实行法西斯教育的教官本来就不满,尤其是那些自称“大老粗”,对有知识的大学生有一种潜意识仇视的操术教官,同学们更是不满。那些操术教官们常常在操场上借机会整同学,罚立正罚到同学昏倒在地,罚跑步罚到同学累倒在操场上,还有各种刁钻古怪的办法来虐待同学。同学们早已积怨很深,想找办法来反击他们。那个动手打人的教官,看样子像个少爷,还可能是一个有家庭背景或者有政治背景的人。他那么嚣张,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他打人的事,也就成为同学们抗议的爆发点。

同学们纷纷跑向操场。不仅那个被打同学所在中队的同学全跑了出来表示抗议,连相邻的几个中队的同学也跑出来表示抗议。大家在操场叫起来:“教官打人,这还得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我们到总队部去抗议!”

“抗议,抗议!”一片响应。大家自动地排好队,四人一排,手挽着手,向总队部前进。在中途,其他大队的同学闻讯也自动赶来,参加游行队伍,人越来越多,浩浩荡荡地向总队部前进。沿途叫着口号:“严惩打人凶手!”“不准侮辱虐待同学!”“改善生活待遇!”特别是用当局搞的“新生活运动”的口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开口骂人,动手打人,就是野蛮!”

有的同学喊出:“不惩办打人凶手,我们罢操!”几乎一呼百应:“罢操,罢操!”在这大热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上操,是大家感到最恼火的事。

有人忽然喊:“反对法西斯,解散集中营!”这个口号太“政治”了,响应的同学不多。不过能像传说的苏州训练营那样,提前结束,也就不错了。

队伍井然有序地向总队部前进。总队部早已知道,他们马上从隔壁的教导部队(人称蒋委员长的御林军)调来武装部队,把总部包围起来,如临大敌,用枪直对着我们。可是同学们谁也不害怕。我们在学校时,大半都参加过到教育部和总统府请愿的行列,有经验了,大家还是手挽着手,保持秩序,只是要求总队长出来答话。

一个参谋出来了,他说:“总队长正有事,你们有什么要报告的,选出代表来进去报告。”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阴谋,他们想借此发现同学中谁是带头人。我们都说:“我们没有工夫选代表,只要求总队长出面答复我们提出的惩办打人凶手的要求。”

那个参谋进去了,过了一会,总队长终于出来。他神色紧张,在他身边有两个持枪马弁做保镖,身后还跟出来一大堆武装军官。总队长开始想威胁我们,说:“你们聚众要挟总队部,这是严重事件。我们已经报告委员长侍从室,听候处置。”

同学们一点也没有被吓住,纷纷抗议:“你们的教官打了同学,我们来向你报告,要求惩凶。怎么是要挟总部?”

总队长看到威胁无用,反倒激怒了大家,只好改口:“打人的事,我们也报告了,听候指示。大家回营房,听候处理吧。”

同学们没有散去,坚持要求答复如何处理。这时,围过来的同学越来越多,几乎全营房的都来了。其中有些是看热闹的,有的则是当局的走狗,想混到同学中来搞侦察的,闹闹嚷嚷,秩序不大好。总队部又调来一些部队,围在我们的外围,形势越来越紧张。我们很怕有人乘机破坏,制造事端,那样会带来冲突,后果将会很严重。幸得这时又走出来一个军官,在总队长耳朵边叽咕了几句,总队长马上装出和善的神色,对我们说:“打人的确不对,打同学更不对。总队部决定把打人的军官先关禁闭,再交军法处依法惩处。我在这里代表总队部向被打的同学表示道歉,并致以慰问。”

显然,这是他们的上级传来了指示,看来比这些赳赳武夫要高明得多,知道学生不好惹,于是赶快让步,早下台阶,以免闹事。但是同学们说:“还有别的要求呢?”总队长变得聪明起来,马上回答:“同学们提的建议,我们回去马上研究,合理的一定采纳。”

几句空话,就把大家打发了。大家只好陆续散去。

集训营经过这次请愿事件后,奇怪得很,变得风平浪静起来。我感到有点不正常。果然有一天早上,我们吃罢早饭,正准备出操,忽然传来紧急集合的命令。

这样的紧急集合,过去已经搞过很多次,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夜半。有时甚至集合后把队伍拉出营房,到野外走夜路去。还有时是天不亮就紧急集合,刚集合好,忽然又下命令:“解散!”同学们纳闷:“一会紧急集合,集合了又解散。这是干什么?”值日队长说:“叫你紧急集合,你就紧急集合;叫你解散,你就解散,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有什么好问的?”

因此,对这次的紧急集合,大家并未在意,像往常一样,跑出去站队集合。但是,值日官的宣布,却叫我们大吃一惊。他说:“紧急集合,共产党要暴动!”

这太让人感到离奇了。现在国难当头,共产党怎么会到南京来搞暴动?而且西安事变后,国共已经宣布合作抗日,国民党当局不是说共产党已经答应放弃暴动了吗?今天怎么会到这个学生集训营中来暴动呢?不知道总队部今天又要玩什么把戏。哦,明白了,原来他们是要借口实行全营大检查。

于是我们只好待在操场上,听任他们去我们寝室和教室翻铺倒柜地清查。在这同时,值日队长还要我们把身上口袋里的东西,都翻倒出来,让班长过目。我们班里没有查到什么,最多就是有的同学口袋里有香烟,但是他们似乎不在意这个。

这样搞了两三个钟头,也不知道查到什么没有。待宣布解散后我们回去,发现床铺被检查过,小抽屉也全翻过,特别是教室课桌里翻得最乱,书籍、笔记本都被翻看过了。我的笔记本也明显被看过,不过,我入营时早就有所准备,笔记本上记的内容,保证他们看了会满意。正像我有意买了几本“领袖”著作,并在书上画过许多笔道,表示真读过,一定能叫他们满意一样。

大检查完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活动照常进行。只是听说有的同学请假出去了,问起来有的是家里来电报,老人病危,回家探亲去了。我们中队有一个同学,我亲见他拿起电报去请的假。但是老孙却说,未必,也许他们是被查出了什么,叫他们自动失踪的。这可是国民党特务的拿手好戏。

没有结业

暑期集中军训已经接近尾声,同学们眼见六月将完,走出这个“集中营”指日可待,自然是喜上眉梢,都在为将要离开做准备。

一天下午,我突然被中队的政治指导员叫去进行个别谈话。其实这样的个别谈话,在集训营里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这是所谓的选拔优秀学员的一个过程。事实上,南京当局在全国搞这种暑期学生集中军训,其主要目的,除了侦察和剔除他们认为的思想激进分子外,更重要的就是想从这些大学生里选择“优秀分子”,培养成可供他们使唤的“忠实同志”。找受训学生进行个别谈话,其实就是做最后的鉴定,并且还要从中选拔出更为出色的骨干,暑假中送到庐山夏令营去进一步受训。据说,只要能到庐山受训,就可以被吸收进蒋介石的近卫军“蓝衣社”去,成为蒋家的贴心人。而且还听说到庐山受训,还可以得到正在那里避暑的蒋委员长和第一夫人接见的殊荣。怪不得在集训营里颇有一些同学在努力表现自己,原来是有这么一个爬上去的捷径。

我不以自己被选中为“优秀分子”为荣,反以为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被叫去进行个别谈话。在集训营里,我遵照学联小组的告诫,小心谨慎,不露声色,虽一直被认为是个规矩的学生,但实在不够被选中的资格呀。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管他呢,随机应变吧。

我到了政治指导员的房间里,受到出乎意料的客气接待。指导员说,他过去一直没有看出我是一个思想纯正的青年,是一个拥护党国,悉心研究领袖训示很有心得的学生。这真叫我有点莫名其妙了。不过从他的继续谈话中,我终于明白,原来是他在大检查中看了我抽屉里的书籍特别是我的笔记后,发现我是一个他们认为的优秀分子候选对象。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才那么干的。他又进一步说,他们到中央大学去看了我的档案,得知我的家可算是簪缨之族,家人和亲朋中不少在政府部门中工作,许多是党的忠实同志。

“这样”,他说,“我们便有话好说了。”他说青年应该为党国效忠,也就是在大学里要听他们的指挥。末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我有资格填表申请为优秀分子的候选人,如果努力,还可争取到庐山进夏令营……他就这样为我勾画出一幅升官图来。我的天,由于我的保护自己的保护色涂得过浓,他竟然想拉我去为他们党国效忠,成为蒋家王朝的马前卒。我怎么能背弃自己的理想去给他们做走狗呢?于是,当他满有把握地拿出一张表格来要我填写时,我告诉他,我是一个读书人,只想学好理工知识,谋求生活,报效国家,对于政治毫无兴趣,不想参加什么组织,也不想当优秀分子。

我的断然拒绝,使他大为恼火。大概他原本以为十拿九稳,所以把一些内情告诉了我,也可能他已经向上打了包票的,这下可下不来台了。见我把那张“卖身契”退还给他,他愈发冒火,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样子,恐怕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不想领会他这句话的涵义,只想快点离开他为我张开的那张网子,匆匆告辞出来。

六月底的结业考试终于盼来了。但当文的武的都考完,大家都拿到一张获得一个准尉排长资格的军训结业证书时,我却没有份,我这时才明白那个政治指导员说话的分量。我真想不通,决心去找他问个所以然,不是对于那张准尉军官的结业证书有什么兴趣,实在是感到这太欺侮人了。

我去找到了他。看来他早有准备,他拿出一张考试成绩单来,指着上面的分数对我说:“你自己看吧,你的学科考得还好。可是操场上的制式训练和政治考察都不及格,平均分数就差一分。我也没有办法,爱莫能助,你只有明年暑假再来回炉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憋足了才迸出一句:“明年再来?我一辈子也不来了!”

我没有拿到集训营的结业证书,结业典礼也就没有资格参加,事实上等于在出营以前被开除了,两个月的苦算白受了。我打点好行李,当天就搬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