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送牛奶
他的笑里有苦笑,有自嘲,有一种卑微的,不易被捕捉的情感。
所有的这些东西,交集在他的眼中而飘忽,于他脸上时而隐现。
是的,那是一种,亲爱的希刚已经十分努力,想以十二分热情去抵消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做。
寄人篱下。
对,就是范云那种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状态与感觉。
不过。
自从那日,他听到了希刚妈与希刚爸的对话后,突然觉得平日形象高过自己想像的这两个人,不过如此。
他觉得,一本正经的希刚爸,与冷冰冰的希刚妈的感情,看上去,虽然如一只盛世中的青花瓷瓶般完美。
可实际上,只要朝他们靠拢得足够近,也能清晰看见那些淡淡的裂痕。
那些裂痕里,每一条都藏着一个秘密。
如同璀璨星空下,万家灯火里的每一扇窗口一样,各有不同的故事,各守一种秘密。
但是。
不管怎么样,在自己人生面临重大转折的时候,希刚妈没有帮自己一把。
甚至,她还阻止希刚爸帮自己。
管不了自己那个重情重义的儿子,但是,她管得了自己的老公。
范云已经由厌恶希刚妈,发展到心里隐隐的在恨她。
他觉得无论希刚妈以前怎么样,但这次,是她欠了自己。
虽然,无数次他都劝慰自己,吃在人家里,喝在人家里,人家已经对自己足够好了。
如果说还不够好,那也只能是自己不够好。
但。
这些,怎能与范云渴望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急求归属,那种迫切的心情相中和呢?
他真的有点恨她。
毫无敬爱。
或许。
爱与恨,本就是两个不可调和的字眼?
它们或许会相互转化,会借词义之外的事物,衍生演变,会由量变一点点发展成质变,但是,爱就是爱。
恨,就是恨。
又爱又恨,爱才是主因。
…………………………
自我感觉占据了心理优势的范云,在第二天的早饭桌上放开了自己。
吃。
喝。
吃饱喝足。都是她欠自己的。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看希刚妈的脸色,反而一边吃东西,一边大声与李希刚交流问题:“希刚,你那个工作,是不是今天正式去上班?”
“嗯,是的,通知已经下来了,让我今天去派出所报到。”
李希刚咬了一口油条:“范云,怎么样?你现在的那个活干得,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累得很,从早到晚在仓库里搬东西,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范云故意提高了声音。
他眼睛对着李希刚,眼神却越过希刚的肩头,飘到希刚妈的脸上。
她低眉垂目面无表情,用汤匙一圈又一圈搅着碗中的皮蛋瘦肉粥,不为所动。
旁边的希刚爸抿了抿嘴,他的牙关咬得很紧。
如果昨晚不是范云无意中听到他跟自己老婆吵架的那些话,就算用撬棍撬,从他嘴中也绝对撬不出一个字儿来。
“嗯!坚持就是胜利!”李希刚握了握拳头,笑道。
范云一笑。
回应战友。
范云又坚持了一天。
晚上。
他看着一身辅警制服的李希刚从外面推门进来的时候,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碰巧与希刚妈对视时,那种因占据心理优势,而散发出的咄咄逼人的气场。
也忘记了希刚妈脸上那种因为自己挑衅的目光,而衍变成厌恶,甚至是憎恶的表情。
范云看着自己的昔日战友。
同吃。
同睡。
并肩战斗,毫无保留,绝对信任可托生死的战友。
他既为希刚高兴,心里又有一丝丝的酸溜溜。
李阳坐在木头沙发上,看见自己的弟弟一身警服打外面进来,笑道:“哟!弟弟,我发现你穿上了警察的衣服,和穿军装一样的帅!”
确实很帅。
李希刚进门就把外套脱了,换上了一件白色夹克衫。
他要照顾范云的情绪。
他尽量让自己的言行举止轻描淡写,不露痕迹。
可是。
即使他以后在人民警察队伍中干出了一番事业,立功,受奖,提干,也改变不了范云在仓库搬牛奶的事实。
即便是身处同一起点上的事物,也会因为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导致终点的大相径庭。
就像他和范云,在射击场上,八一杠那黑洞洞的膛口里同时击发出的子弹一样,也会因为弹道与目标、风速不同,而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
就像一个人,总有一天将和所有的人分道扬镳,而独自踏上归途。
就像风,总会变成雨。
就像叶,总会变成花。
就像春天,总会变成秋天。
就像冬阳,总会变成夏月。
范云十分高兴地祝贺自己亲爱的战友,他的祝贺词是在希刚肩头,重重捣上的一拳:“真带劲,希刚,这身制服看着也很精神。”
“嗯,还行,跟军装着不多。”
“今天怎么样?第一天上班累不累?出任务了没有?”范云一口气问了希刚三个问题。
希刚从他爸的茶壶里倒了一杯余温袅袅如烟的茶水,一饮而尽。
“今天还行,不累,也没出任务。”他回答范云的问题十分简洁,明了。
一向如此。
“今天第一天上班,也没什么事情,主要就是认识了一下领导,同事,熟悉了一下环境,整理了一下宿舍的卫生……”
李希刚顿了一下,看了看范云。
范云懂。
范云的心,如国家安全中心那台巨型银河计算机一样,瞬间已经运算了千万次。
所有的运算结果都直指一个核心问题:希刚要去住派出所的集体宿舍去了?自己,需要另谋住处了?
在县城,范云只有李希刚。
去哪里住?
将成为明天天一亮,范云就要考虑解决的头等大事。
不。
今晚就要考虑。
从现在开始。
范云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捻着迷彩服的衣角,摸了一会,手指上滑,捏着拉链往下一拉,“唰”,露出了里面黑色的线衣。
再拉回来。
这些无意识的动作,都落在李希刚的眼里。
“我们单位领导要求新来的,全都要去住宿舍,要统一组织学习培训。
你就住我那个房间,还跟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就这么说定了!”
李阳扑哧笑了。
只见她笑靥如花,抬起腿屈了屈,又伸了伸,范云就看见了她那从裤角露出的,一小截洁白细腻的脚踝。
李阳将脚上粉红色的棉拖鞋抖了抖:“对对对,我弟去派出所住集体宿舍,范云你可以住他的房间;等你住宿舍的时候,他再回来。
这样,可以让我们家,一直保持常期驻扎一个兵哥哥!”
说完笑了。
话虽这样说。
范云已经在心里拿定主意了,希刚走,自己就走。
没有他。
范云如何还能继续在希刚的家里住下去。
他口不应心地答应着道:“好的,好的。”
…………………………
继续说范云。
又是一天。
希刚去住派出所的集体宿舍去了,晚上也没有回来。范云知道,他现在正跟新同事一起,接受封闭式、军事化的训练。
范云一点不担心。
希刚完全能够适应那儿的训练与工作生活。
可是自从李希刚走后,范云立刻不适应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处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只有李阳对自己还算热情,而希刚爸对自己不冷不热客套得让人感觉十分虚伪,希刚妈,更不用说了,对自己的态度就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很难受。
范云硬着头皮又住了两天后,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另觅住处。
他准备跟仓库的老板娘圆脸吴姐说一说,看看能不能在仓库里住。
一整个上午,他都在心中默默地精心构筑说词。
“范云,这儿有一单货,你去送一下吧,就在青龙大街上,找到青龙二巷,按这个地址给送过去。”
范云看了看那两箱牛奶。
“姐,就这两箱奶,也要单独给她送啊!”
“那是一个老客户了,从我第一天做生意,她就在我这里买奶喝,本来每次她要奶的时候,都是我回家的时候顺便给她带回去的。可是今天她要得比较急,可能是要拿着办什么急事,又或者送什么人的。你快帮她送去。”
“好嘞!姐,我现在就去。”
范云将两箱牛奶提上了三轮车。
“等下,等下范云,那边再拿一箱……对,就是那个还有一个月保质期的儿童奶,你跟客户说,这一箱是我送她的。”
“好嘞!”
范云骑着摩托三轮,从湘江大桥直奔可通汽车站的湘江路,然后,顺着中间一条坑洼不平的城中小道,往左一拐上了城台路。
车稀人少。
他一加油门,“轰,轰轰!”三轮车穿过兴隆购物城一期的花岗岩石路后,从据说正在筹建的二期旁边一条烂泥巴路爬上了青龙大街。
还在某些领导与商人酒杯中的兴隆二期,此时被周边的城中百姓用碎石头,竹条子,木棍子分割出一块块的菜地,菜地里,撒的白菜花正值花期。
一朵朵、一片片金黄色的白菜花如霞似锦,铺在这块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在绿油油的小葱、雪打绿又带紫的香菜衬托下,显得十分富有乡下那种田园气息。
日出东山坳,照我门前畦。
溪水如匹练,繁花携燕泥。
范云将三轮车开进青龙二巷里,一直开到开不进为止,才停下来。
他看着手中的送货单,对照着那一排白瓷砖高门楣,民房的门牌号。
8号、9号……没错,就是这里。
范云将车靠边,一偏腿从车上跳下来。
他提着牛奶,朝青龙二巷9号一扇朝向自己打开的红漆大门,走去。
一楼的两扇门都是开着的,一个四五岁身穿红棉衣头扎双辫的小女孩,正蹲在门口玩,她看见范云后,急忙起身,走进屋里。
“爸爸!”小女孩声音脆得像一枚小炮仗。
范云跟过去。
一个躺在竹摇椅上的男人,听见小女孩的喊声,一下子直起了腰:“哎!怎么了媛宝?”
“有人来了,爸爸。”
范云瞅着那个男人,感觉他实在有点眼熟,他仔细想了一想,哦!这个男人,正是那天面试城管的那个人。
范云将手中拎着的手奶朝那个男人举了举:“您好,牛奶批发部,送牛奶的。”
那个男人看了范云一眼。
他回身喊道:“老婆,送牛奶的来了。”
里间。
一扇侧门一开,一个面容俏丽的女人,从楼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走了出来。
范云一眼瞟过,院中处处葱绿。
缀有无数金黄。
女人脚步匆匆,风风火火。
“哪里?牛奶在哪里?”
范云又冲她举了举。
“好好好,就放那儿吧……对,就放在那个地上,哎!你等一下,我洗个手再来签名。”
牛奶放在地上。
女人洗完了手,接过了范云递来的送货单,边签名边对那男人道:“杨宗玮,你说这两箱牛奶够不够?”
“够了,够了。”那个男人的语气中,透着十分的不耐烦,或许……
范云心想:一定是他等得太久的缘故。
那女人举着笔道:“……哎,怎么有三箱牛奶?我不是让送两箱的吗?这老板娘,一定是没听清楚,那一箱拿回去,我就要两箱。”
女人说起话来,就跟打机关枪一样,容不得范云插半句嘴。
范云只好等她说完。
然后他再说。
范云笑道:“您好,不是我们发多货了,是这样的,那一箱儿童奶,是老板娘送给你的,送的!”
范云将“送的”两个字,重点强调了一遍。
“送的?哦呵呵呵呵呵……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老板娘听错电话了……呵呵,那就谢谢喽,你跟老板娘说,谢谢她!”女人笑得既开心又爽朗。
媛宝左手叉在腰上,右手食指往前一伸,神气地指着那箱儿童奶:“妈妈,我要喝奶!”
“叫爸爸!”
男人立刻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上面挂着的一把折叠小钢刀,“哧啦……哧啦”将透明胶布的封带划开。
他取出一盒奶,为女儿插上了吸管,笑眯眯看着两只小腮帮瞬间鼓起来的女儿:“媛宝,牛奶好不好喝?”
“好喝!”媛宝奶声奶气回答。
收货单上,署名为杨丽的媛宝妈,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走喽,去姨婆婆家里去玩喽!”
范云感觉很温馨,他轻轻一笑。
笑。
为这个温馨的家,为小媛宝。
他收好送货单,转身出门。
“哎,等一下。”那个男人对范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