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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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宁波饭店

宜生跟随宜鸣到达宁波饭店时,全家都已在座,连宜生的大姐和大姐夫也来了。餐桌上开始热闹起来。上海的租界面貌日新月异,让许多人家如林中鸟儿一般啾啁。许多家庭里的老中新,经常会就一些新的建筑、新的事物,新的观点,发生种种争论及争吵。

“外滩的风景太漂亮啦!”

“宜生又去看外滩风景啦!”

“看到上海总会了么?”

“看到了,查尼老师说它具有文艺复兴时期古典主义风格。”宜生很兴奋,“还有德国总会,真是漂亮!”

“可惜都不能进去看看。”宜生很遗憾。

“现在这个俱乐部归中国政府所有。”

“噢?”宜生很惊讶。

“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对德奥宣战,把它关闭了。听说以后,可能作为伦敦中国艺术展预展的会所。”

“那太好了,我们以后能进去看看了。”

“好,到辰光,我带你去看!”宜鸣对宜生说。如果真有展览会,新闻记者要去采访。

“我最喜欢那个和平女神像。她的两个翅膀飞得老高,头部却低垂着,底下两个小囡在两侧牵着她的裙子,蛮有意思!”宜生又说。

“我也喜欢这个女神像!”宜富附和,“这是德国人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建造的。当初纪念碑不仅要造碑塑像,还要将江边的地基做好,把沿江的驳岸修理一新等,开支极大。这些经费的一部分由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当局承担,但更大的一部分却必须向社会公众劝募,这一工作又费了不少辰光。”

“德国人一厢情愿,自我安慰的纪念碑,与我们有何相干?还要建在上海滩。”子燕发声了。她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

“中国最后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宜鸣说。

“参加有什么用?中国被列强瓜分的土地还是没有要回来!”又是子燕的声音。

“呃——”宜生喉咙像是被饭团噎住,发不出声音。

宜元姨太太见状,不满地朝继女白了一眼:“大人讲闲话,小囡不要插嘴!”

“阿嫂莫急,子燕子珉也莫烦躁。饭桌上,七分饭菜三分闲话,今朝我们只谈建筑。”宜鸣出来打圆场。

“据字林西报的介绍,内部建造也非常有特色。”宜元似乎没有听到自己女儿的话,继续卖弄他的英文知识,“台阶到进厅,全部铺设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大楼的柱础及其柱子,采用中国宁波产的花岗岩,主要楼梯所用的白色大理石,则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出品。”

“我听一位英国朋友说起,这栋楼是远东第一。有电气照明、冷藏、冷冻等最先进的设备,还有防火结构。”宜富兴致也上来了。

“英国人的建筑大气,建造后称为上海总会。但是英国人太傲慢,而且很小气,他们实行会员制,只许英国人进出。不要说是有钱的中国人,连美国人法国人都不能进去。”宜元说。

“还是法国人好一些,法国总会就允许法国人带中国人进去。”方宜英说。她是宜生的大姐。

“那也得是法国人的家眷或情人,才能进去。有钱的中国人还是进不去的。”宜鸣说。

“所以说呀,自从外国列强们强迫中国签订许多不平等条约,包括五口通商,中国就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上海就是一个典型!”子燕又插进来了。

“列强也好,殖民也罢,当今世界的趋势是弱肉强食!”子珉说。他是子燕的小跟班。

“大人谈论上海的新建筑新事物,小囡哪里来介许多政治上的闲话?”宜富瞪了子珉一眼。

“那天坐了黄包车。英租界的巡捕都是印度人,红布包头,面孔黑黑,眉毛老浓,眼睛老大,看上去蛮凶。”宜生再次转移话题。

“红头阿三啊!他们是黄包车夫的对头,碰到黄包车夫,常常用脚去踢他们,那叫吃外国火腿,还有吃耳光,就是给你五枝雪茄烟。还有,外国人吃醉老酒开汽车,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子珉说。大家一听都哭笑不得。

“最苦的是黄包车夫,因为他负担重,来不及躲闪,往往被汽车撞倒。我就亲眼看到过,外国人汽车撞死黄包车夫的场面。”宜富太太说。

“法租界的巡捕有安南人,个子不高,头戴竹沥帽,面色有些暗黄,态度要好一些。”宜富太太说。

“法租界是法国的海外飞地,公共租界是英美日德意的远东翻版”宜鸣说。

“这个比喻不错,但国贫民弱,只好任人宰割……”宜元长叹一声。

“上海是罪恶之地、中国买办卖身投靠列强的屈辱之地。”子燕又插话了。她天生就是叛逆者,能言善辩是她身上最显著的特点。

“近来学堂里的学生子也喜欢谈论政治,这样下去,书也读不好了。”宜元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讲讲上海好白相的地方。”宜元姨太太赶紧把话题岔开,“宜生刚到上海时,他听人话起‘大世界’好白相,就吵着要去。我只好让老李陪他去。”

“上海有四个游乐场,大的两个:大世界、新世界。小的两个:花世界、小世界。大世界在西藏路,最有名。出两角铜钿买一张门票,就可从日里头白相到半夜头。”宜生的大姐夫说。

“大世界好白相,我也去过。”子珉说,“小叔,你去几趟?”

“我去过两趟。”宜生说。

“好白相么?”子燕笑着问。一双鼓起的金鱼眼睛,变得温情起来。

“这大世界,确实好白相。一进门就是哈哈镜,好多凹凸不平的镜子照着你,这边一照,竖里长,细得像丝瓜。那边一照,横里宽,胖得像南瓜。还有头在上脚在下,上下颠倒。还有左一边右一边,身体一分为二。”宜生打趣地说。

他眨着眼睛,绘声绘色。一桌子的人都乐了,确实,在镜子面前看到自己变形,没有一人不会哈哈大笑。

“大世界场子蛮大的,放电影,变戏法,转大轮盘,坐飞船,摸彩,猜谜;各种戏剧场也是名目繁多:京剧、越剧、沪剧、评弹,还有各种点心店,应有尽有。”宜生说,“但是我后来不敢去了。”

“为啥?”宜英问。

“我怕场子里的热手巾。”宜生说,“那个热毛巾只要一个铜板,场子有个伙计专门递毛巾。每递到一个客人前,就不走了,逼着你用毛巾。假使你用了毛巾,他就会将毛巾扔在一个白铅桶马马虎虎搓两下,拧成一个把子,再递给别人。你们想想看,这一个热毛巾,你也揩,我也揩,他也揩——”

“有的人还要结棍,上头揩了,还要揩下头——”子珉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子燕听得脸也红了,在桌子底下狠踢子珉一脚。

“那么多的鼻涕、眼屎、唾沫和汗水,不是那一桶热水能汰得清爽的。”宜元姨太太赶紧截住,“这种地方太污浊,不讲究卫生,子珉也去过了?以后不许再去!”

“乡下出来的人,都把大世界看作天堂。但是闹猛管闹猛,外国人和租界里上等人中等人是不会去的。”宜生大姐夫说。

“外国人会去他们自家的夜总会和饭店,不去大世界的上海人去啥地方白相?”宜生好奇地问。他忍不住将肚中自己的疑惑倒了出来。

“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上海的咖啡馆、戏院、电影院和舞厅。还有,现在规模大的百货商店,像福利啊,惠罗啊!”宜富说。

“哎哟,福利、惠罗百货公司都是进口货,东西都贵得吓人,他们不卖中国货和小商品,由印度巡捕管门,买东西要会讲英语,你又不肯陪我去。”宜元姨太太皱起眉心,瞧着自己的丈夫。

“唉唉,她想去,要我陪着,但我的英语讲得不好,比较搭僵,有辰光会出洋相——”宜元不好意思搔搔头皮,“我的英语三脚猫,这把年纪再学好有困难,你们要好好学习英语和数学,在上海滩才能吃得开。”

“大哥不容易了,能看懂‘字林西报’,我还不行呢!”宜英赶紧安抚大哥。宜富和宜鸣也随声附和。

“宜生、子珉、子行,大世界新世界,你们去过晓得就好,不会再心痒了。娱乐场所也有档次高的。下趟带你们去,但是功课一定要学好。”宜元说,“今朝就讲到这里,大家吃饭!”


宜元一家来到上海已经好几年。这里居住的大多数人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自给自足,殷实小康。宜元有商界与律师圈内的朋友,经常碰头聚会。姨太太活络灵巧,自然而然与弄堂里的邻居太太成为朋友。因这些人家里大多雇着佣人,女人们没事,拉三扯四,不是出去买东西,就是在哪家打小牌,来来往往特别热络。

一天下午两点光景,宜元姨太太安排好家务,去了隔壁邻居施太太家。此时是弄堂里最热闹的时光。屋里的麻将桌上,邻里牌友搓着麻将或打牌,相互敷衍,相互慰藉。对面一幢楼上,有两三位太太和两个先生,坐在宽大的阳台上,倚栏而坐,纵谈赌经,汇市交易。弄堂里的水井旁,三四位女佣,在洗碗刷锅的同时,交换着各家的新闻杂事,低声诟语笑骂。楼里楼外,相交应和。

施家的客厅,一张八仙桌已收拾干净。宜元姨太太跨进客厅,看见王家太太已到了,正与斜倚在沙发上的施家太太谈得欢。施太太是山西人,身材丰胖,脸庞长圆,很有富态,她的男人做木产生意;王太太是福建人,人长得瘦小,端正的脸蛋,眼睛稍微小一些,但颇灵活,她的男人做药材和珍稀物产生意。

“方太太来了!”施太太热络地招呼。

“是呃,屋里没有事体,出来讲讲闲话。”

“哎哟,方太太,你今朝的衣裳蛮时髦,料子老挺括,哪里买的?”

“施太太,你这身衣裳已经不时兴了,现在外面流行旗袍加马甲。上个月,我翻箱底,拿陪嫁过来的几块杭州丝绸料子,叫红帮裁缝上门来做,给屋里先生、几个阿弟做丝棉袍子,还有自家及女儿做几套旗袍和马甲。”

“嗯,蛮好看,我也要改改样了,但是箱底里有好多长袍长裙压着,看看不时兴了,有点老式,再做新的——有点浪费。”王太太说。

“不要紧,好改的呀,现在上海马路上,小姐太太穿出来的都是新式衣裳。”

“我又不好到马路上,盯牢人家看……”

“哎——大马路已经开了两家百货公司先施、永安,现在听说又有一家新新公司开张了,我们去看看好么?”

“好的呀,下个礼拜天,我们三人去看看。”两个邻居太太眼睛放光了。

“好好,叫我屋里小阿弟一道去,他刚刚考进医科大学。老头子答应他考中之后,就给他买一只新手表。他现在有空,顺便叫他帮我们拿东西。”

“哎哟,方太太想得周到,我们就省力了,讲定了啊!”两个太太从自己手袋里掏出手绢,捂着嘴笑了。

回去后,宜元姨太太在饭桌上一说,宜元与宜生都同意了。

“我在商会里听人说,先施公司老板周焕南,香港总部派过来,永安公司老板是郭乐,他们都是澳洲华侨,布局也是澳洲百货公司的式样。新新公司不晓得是啥个名堂经,轧闹猛来了。”宜元说。

“澳大利亚?在啥个地方啊?”

“南半球,气候时节与我们这里相反,这是春季,那里秋季,这里冬天,那里夏天。”宜生说。

“没有听说过,大概蛮好白相。”宜元姨太太又缩了脖颈。她向来只购物,不问来历。

“好了,不要多讲了,到辰光叫老李开车子带你们去大马路。”

到了周末,老李开车,宜生随着三个太太去南京路。车子开到浙江路口,宜生看到,两座高五层的大楼临街而居,北侧是先施,南侧是永安,而先施的西侧是新新公司。马路上已是人山人海。新建的新新公司有六层楼,挂着开张的喜庆布幡,楼顶高高的塔尖引得众人争先恐后。而先施和永安不甘示弱,也挂满减价字样的布幡,好似三姐妹在争奇斗艳。在上海人眼中,大型百货公司到底还是新鲜事物。新新公司开业,仍然引起轰动,人们纷纷涌到南京路,要亲眼看看这家新开公司,还能为上海人带来什么时新的东西。

宜生与三位太太直接去了新新百货商场。外面是炎炎夏日,但一进商场,便觉得冷气徐徐,商场里就像清凉世界。

“请问小姐,你们商店有些啥新商品?”宜元姨太太问。

“欢迎欢迎!我们公司新开张,这几天优惠客户。烟酒、文具、化妆品、西药、南货和日用品等商品,设置在一楼,方便各位购买。”长相甜美的服务小姐说。

“谢谢,我们自家先看看——”

“太太、先生,要不要去六楼看看,有新开的玻璃房——无线电广播室。”

“玻璃房?好的呀!”宜生听着心动了,他向来对新鲜事物好奇。

“大嫂,我想去六楼看看。”

“六楼,你们要去吗?”宜元姨太太问其他两位太太。

“我还是想先在底楼,这里日用品蛮多呃——”施太太说。

“嗯,我也要看看首饰。”王太太随即回应。

“我们不去了,你一个人上去看看,我们在此地转转,半个钟头后在这个柜台前头等你。”宜元姨太太对宜生说。

宜生一听,正中下怀,自己去乘电梯了。上到六楼,就看见一个透明玻璃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琉璃房内,设置着闪亮的德国无线电设备,机器前两个店员在熟练操作,犹如弹钢琴一般,前面的银幕上,一帧帧黑白画面翻来覆去。

宜生伸脖仰首,隔着透明的玻璃看了几分钟后,方知商场在做广告,赶快退出人群,乘电梯下来。

“玻璃房里看啥呀?”宜元姨太太问。

“无线电广播,新新公司做广告。”宜生回答。

“上海人好奇心重,新鲜物事出来,要去轧闹猛——”

“看广告还不如看实在的物事,这里国货蛮多,我用的皇后牌雪花膏,此地也有。”宜元姨太太说。她和两位太太已经购买不少她们喜欢的化妆品和日用品。

“不过,我还是欢喜永安公司。他们橱窗里,货架上,摆出来的商品,都是高档品。英国的毛纺品、法国的化妆品、美国的电气制品、瑞士的钟表等,凡是国外市面有新商品出来,他们马上就有,有钱人都抢着买呢!”施太太说。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吧!”

他们进了永安商场。永安一楼铺面商场全部为马赛克地坪,柜台宽大,灯光明亮,一进门就能看见琳琅满目的日用品;二楼以上均铺打蜡地板,二楼是呢绒绸缎,三楼和四楼为珠宝、钟表、家具等贵重和大件商品,公司还有代送大件货品业务。

太太们在二楼买呢绒绸缎,宜生去三楼看手表,他看中一只英纳格手表,又觉得太贵,犹豫好久,终究没有开口。等太太们购物差不多了,他为她们拎着大包小包,来到永安一楼饮冰室。坐下后,各人要了一份冰淇淋。

“新新虽然新开张,气派和声势还是比不上永安,”王太太说,“两家的首饰价钱落差蛮大,永安价钿贵是贵了一点,但是正宗货色,买下来放心。”她为自己选了不少珠宝首饰,心里美滋滋的。

“这里的呢绒料作蛮多,”宜元姨太太说,“到了秋天,屋里几个男人,全要做衣裳。”她选了几块不同的呢料,还有杭州的绸缎及夏布等。

“从前的人,到了冬天就要着皮衣,倘使不穿皮衣,人家就认为他不考究。现在么,正好相反,考究的人都不穿皮衣了,精纺品出来哉,毛哔叽、舍味呢,还有法兰绒,骆驼绒,比皮来得轻来得软热。”

“方太太讲得对,上海不比北方,房间里有热水汀或者火炉,蛮暖热,衣裳可以穿得轻薄点,倘使去外面,穿一件大衣就可以了。”

“小弟,你手表看中了么?”宜元姨太太转头问宜生。

“还没有,我倒想买一部脚踏车,以后去学堂用得着。”宜生回答。他考进的大学没有住宿,上学需要一部脚踏车。

“嗯,好的,你去看看,看中之后,就去买。”宜元姨太太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名牌手表价钱不菲,倘使宜生看中要买,她购物的钱就会少许多。买一部脚踏车就便宜多了。

趁太太们还在吸冰闲谈时,宜生自己跑去顶楼。永安公司在楼顶开辟了天韵楼游乐场,但这几天在整修,只见有几百棵松树,郁郁葱葱。宜生极目远眺,望得见外滩,南京路则是旗幡飘动,人流如织。

“这就是租界里上等人和中等人白相的地方了。”宜生下楼回到吸冰室说。

“是啊,你终于晓得了。”三位太太笑起来了。

“不过,普通老百姓虽然买不起这里的东西,也能来看看,这些大公司不会摆架子,只要买了门票,夏天到顶楼乘风凉,蛮惬意呃……”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老李的车子已经按时开过来了。宜生赶紧跑出去,将太太们购买的大包小包送上车。三位太太高高兴兴上了车,宜生没有跟着她们。他自己去附近车行,买了一部脚踏车,他早就学会骑车,以后就可以骑车去上学了。

宜生骑车回家,他穿越上海的大小马路,身旁是一闪而过的风景,瞬息万变的灯光,车水马龙的人流,无数人的面庞和身体,慢慢舞动着,就像是一场场流动而富于变化的舞蹈。上海在舞动,就像是近处的海浪漩涡,时而畸形,时而华丽,久久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