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闻风波
一九三二年一月。
时间流逝得很快,转眼就是冬季。上海风寒雨冷,景色萧然。
上一年九月,中国发生九一八事变。日本军队悍然侵占中国东北三省,意图建立“满洲国”,中国版图迅速变色。
如此的阴霾中,满洲问题,如同一瓢沸油泼向原就四分五裂的热锅,中国国内的政治形势骤然紧张,也成为欧美国家在远东关注的焦点。申城各家报馆的新闻报道,犹如散落的鞭炮,在上海社会及不同种族不同阶层的人群中,时时发出惊人声响。
民国时期的中国知识界,尤其是上海知识界,早就得民主自由风气之先。英文报刊“字林西报”,首先在上海设立,它的存在也催生了不少英美报刊,“大美晚报”“上海泰晤士报”“大陆报”……陆续出现,还带动更多的中文报刊兴起。隶属国民党新闻喉舌的“民国日报”,一九三二年一月九日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报道:
韩人刺日皇未中,日皇阅兵毕返京突遭狙击,不幸仅炸副车,凶手即被逮。
写这篇新闻的正是方宜鸣。他自进了民国日报的报社以后,踌躇满志,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工作特别卖力,很快便拥有各路朋友和线人,在这个上海滩,你没有十八般武艺,怎能混得开?因此报社社长总编辑以及同事们,都佩服他的敬业精神和神通广大。他写了这条“樱田门事件”新闻,便搁置脑后,因为国际新闻,每天多得数不胜数,稍不留神,就会错过有价值的信息。
然而仅过了一天,总编辑徐先生就来电话,通知宜鸣去市政府,说是有要事。于是他立即将自己手头的工作停下,拿起公文包走出报社门外。
宜鸣穿过马路时,看到有约一千多个穿和服和西服大衣的日本人聚在一起,许多日本人手臂上缚着写有“自警”袖标,有的还头缠白布条,蜂拥在日本领事馆门前,口中用日语大喊大叫:
“愚蠢支那人,胆敢侮辱我大日本天皇!”
“要求总领事立即对支那人采取行动!”
“严惩支那,踏平上海滩!”
嘈杂的声音振动着宜鸣的耳膜。他心中一紧,不由得低着头,快步走向电车的车站。正好有一辆电车停着,他跳上车,电车开动了。驶过几站路,他听到两个乘客在议论:
“你看了昨天的‘民国日报’么?”
“看到了,朝鲜人手榴弹炸日本天皇,真过瘾!”
“这个朝鲜人真是条好汉,敢用手榴弹炸日本天皇。那个人也是命够大的,竟然逃过一劫。”
“是啊,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真是太不幸了……”
低低的话语刮过宜鸣的耳边,直入他心田,他的心有些骄傲起来。电车驶过几条马路,到站了。宜鸣跳下车连蹦带跑,不一会儿就到了外交部办事处的门口,按惯例检查之后,他跨进门,走进办公间,只见总编辑老徐已先他一步,在里面了。
宜富正坐在办公桌前沉思。一见宜鸣进来,便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闯大祸了,方宜鸣。”
“是我写的那篇关于樱田门事件报道引起的么?”
“是啊,你写的用语真妙,没有用‘所幸’,而是用了‘不幸’。一字之差,轩然大波。你瞧瞧这个。”
宜鸣低头一看,那是日本驻沪总领事今天送来的一叠公文纸——日本驻沪总领事馆致上海市长的严重抗议书。除了对民国日报在报道中使用的“不幸”提出严重抗议之外,还要求:
(一)民国日报谢罪;
(二)民国日报撤销对这件事的报道;
(三)对相关负责人予以严厉处罚。
“仅一个‘不幸’之词就小题大做。日本人太嚣张了!”站在一旁的总编辑老徐愤愤不平地说。
宜富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低头不语的宜鸣,心绪有些烦乱,他身为一个商务翻译,在政府机构里地位不高,绝对不敢轻易给外国使馆那些高级官员惹麻烦。
“我们暂宜不理他。市长早已被那些学生工人的抗日罢课罢工搞得心烦意乱,若再答应了日本人,那些学生工人一定还会闹事。你们回去写一篇说明,就可以了。”宜富一边说,一边微微抖动手腕。
过了三天,民国日报刊登一文。这是总编辑老徐亲笔所写,语气虽委婉,但绝不低头认错。
本报的报道事件中所云“不幸”,仅用语诙谐而非侮辱日本元首,因此不能承应日本总领事所提的要求,在此深表遗憾,且所谓要求处罚责任者则理由不足。
尽管这篇不长的文章用词婉转,但态度并不暧昧,这让在沪日本人更是群情激愤。不仅日本人各路联合会召开紧急总会,继而举行常任委员会,做出决议:要求总领事限定时间,要求上海市长谢罪并严惩民国日报报社,如果得不到满意的解决,将举行居留民大会逼迫总领事自裁,同时自行采取相宜措施。接连几天,在上海,日本居留民团的日本侨民,纷纷举行各种会议,越闹越凶了。日本总领事,当日便向上海市长递交了第二份抗议书。
日方的各种电文、抗议书、报刊新闻纷至沓来,很快在宜富办公桌上堆积成一座小山。随之而来的翻译,请示,回复,送信,让他忙得快要吃不消了。
宜富日语流利,头脑灵活,为人谦和,得到上级的青睐,同事们的敬重,就此开始了与日本人打交道的外交职业生涯。他深知日本天皇在日人心中的地位,也知道日本是一个抱团意志极强的民族。但是像他那样出生中国南方儒家士大夫家庭的人,绝对无法洞悉这个民族。
宜富心里很清楚,上海这个地盘,已不是南京政府和上海特别市政府能全面掌控的了,面对日本人的咄咄逼人,尽量避免刺激,做到息事宁人,喘一口气,让掌管租界的五个国家来平衡吧。他想到这里,望着面前堆成山的急电和文件,叹了一口气,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看来今晚又要加班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久,上海又发生了一起火上加油的事件。
下午,地处沪东地区的三友实业社毛巾工厂前,走来五个身穿袈裟的日本和尚,手拿扁鼓,一边敲鼓,一边在厂门口附近转来转去,不时往厂里窥探。鬼鬼祟祟的举动引起这个厂正在值勤的工人纠察队队员的注意,即上前跟踪盘问,几个和尚神色慌张,拔腿就跑。这时突然围上来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高声喊打,为首的一位彪形大汉拳脚相加,将几个和尚打得气息奄奄。
租界的巡捕赶到,看到鲜血流了一地。身着袈裟的日本和尚,一个倒在地上气息已绝,另外两个大声呼救。而打人的彪形大汉和他带来的一群人却已不见踪影,留下几位三友实业社的抗日义勇军纠察队员,也退回了厂门口。
在现场,巡捕查问受了伤的日本和尚:“什么人打你?”
“就是他们打的。”两个和尚直指三友实业社的大门口。
“不是我们打的,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打的?”三友实业社的纠察队员连连摇手。
巡捕查看之后,朝身后的人一挥手,“把三个日本人送到医院。”
号外!号外!三友实业社的抗日义勇军杀死手无寸铁的日本僧人!
日本报纸的新闻大字在所有报纸中格外抢眼。很快,第二天上海滩的大小报纸,就刊登了这个事件的新闻。
第三天凌晨,三友实业社被人纵火焚烧,机器厂房燃烧起来。路人发现即报警,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华人巡捕发现,立即赶到现场,机器厂房已成一片火海。巡捕一路小跑,准备去路边一个电话亭打电话报警,一粒罪恶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部,他正拿着的话筒,从那手掌中摔向地面。
等到宜鸣等记者赶到现场,厂房已烧成一片废墟。好几位工人,围着一位中年人沉默不语。他是这家工厂的老板,因为有浓厚的反日举动,他的厂房就这样被日本人烧毁了。
下午,一个紧急电话又打来,说是北四川路上又有人寻衅滋事。宜鸣等记者立即赶到北四川路。沿街商店的橱窗玻璃已被打碎,狼藉满地,一辆公共汽车也被毁坏,“抵制日货”的抗日标语被撕成一片一片,在寒风中无力飞散。一位在北四川路上值勤的华人巡捕也被人击倒在地。
在现场,宜鸣飞快地做着笔录,记下场景。经过各方调查,他很快掌握到日僧事件的真相,蛛丝马迹指向日本的血盟团。于是他在二十一日的国民日报上作了公开披露:
日浪人藉陆战队掩护 昨日在沪肆意横行 在北四川路捣毁我商店
次日,宜鸣又来到政府外交部驻沪办事处,见自己的二哥已在办公间,他从自己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调查资料。
“二哥,这是日本各路联合会的近况”
宜富略略看后,摆摆手,迅速将桌上的一叠电文交给宜鸣。
“这是日本总领事馆刚送来的声明。”
“很明显,这是一份恫吓性声明。”
“是啊,他们以保护侨民为由加紧备战,并从日本调来了载机航母及四艘驱逐舰……”宜富将声音放低,“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加上现居上海的有武装的日本侨民,可战斗的兵力有六千人……”
“真是厉害,我们政府哪能?”
“听说明天要开重要会议。你快走吧,我不能再多说了。”
宜鸣只得快步退出,听二哥的口气,好像在责备是他惹出的祸。后来,宜鸣又从总编辑老徐那里得知,市长对国民日报极其不满意。因此他与一些编辑、记者只能这几天暂宜称病,不去报社。
他心头非常不爽,这种窝囊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想起自己曾经对两位少女的承诺,同时也是为了舒解自己心中的郁闷,决定隔天去大哥家。
天气寒冷。早晨十点多,宜鸣才起床,他步出家门,决定去吃生煎。他最喜欢吃这种上海点心:一掀盖,一把芝麻撒上去,热气腾腾,喷香扑鼻,总能勾起他无限的食欲。前几天,他听同事说,附近马路上新开一家生煎店,决定去寻觅一番。他穿过几条马路,前面一个小店门口上方,“大壶春”三个大字很是显眼,店门口已有不少人,大多是苦力。走进一瞧,灶头炉火旺旺,一个师傅双手戴着手套,不断地腾挪一口黑亮大铁锅,木制锅盖冒出腾腾热气。宜鸣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方先生来了啊?”有人认出了他。
“阿根,你也在这里?”
“是啊,新开的‘大壶春’,我已经吃过好几次了。”
“哦,这里的生煎很好吃吗?”
“嗯,方先生吃过就晓得了。”
不一会儿,生煎新鲜出炉了。老板端来一盘二两生煎,再加上一碗豆腐花。宜鸣一看,好大的生煎,比别处的大了许多。他一口咬下去,感觉虽皮厚但松软,底板香且脆,里面汤汁不多,肉紧味甜。
“先生觉得味道如何?”
“嗯,好吃。但为什么你这里生煎,个头要比别的店要大许多?”
“先生问得好,这里离外滩近,车夫、苦力比较多,他们拉车或扛包很辛苦,我这里的生煎包就是要让他们吃饱了有力气。”
“你看,生煎皮是全发面的,吃起来口感比较松软,不会太硬。”
“方先生,你们记者也很辛苦的,这里的生煎乐胃又耐饿。”阿根说,“你看这口锅子,老板量身定制、手工打造,煎出来的生煎,又香又脆。”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大壶春’,我就住在附近,以后可经常来吃。”
“欢迎,欢迎!”老板眉开眼笑。他每天清早起来,要做近百锅,虽然辛苦,但忙得开心。
宜鸣吃完生煎包,感觉胃里很踏实。他走出来,绕到前面,抬眼看到路口一幢五层楼建筑——申报馆。大楼外观以垂直线条处理,简洁明朗,外立面均以长方石垒叠,很有气派。宜鸣早就听说过这家沪上最知名的报社,如今实地看到,心里非常向往。
下午,法租界街头安宁闲静,只有冬阳的金光,在树影横斜的马路上跳跃着。宜鸣下了车,沿着竹子篱笆墙走进大哥家。开门的老李告诉他:大哥大嫂都在家,还有两位客人;小弟还在学校,要晚些回来。
客厅里,宜元正靠在沙发上,浏览摊在他面前的一叠报纸。桌几上放着一听黄锡包,还有几碟水果和点心。与宜元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同乡梁经理和他的广东好友王经理。他们正在谈论现时的上海时局。听见老李通报,宜元略略抬起头。
“大哥,我来了!”宜鸣问候。
宜元没有抬头,仍在看报。
“噢?梁经理也来了?”看见熟人在场,宜鸣立即上前与梁经理握手致礼。梁经理是他们的同乡,当年与宜元一起到上海来闯滩,现在是四明银行的股东之一,居住在四明邨。
“宜鸣弟来了,今天我带一位朋友来,这位是王经理,广东来的。”
“久仰,久仰!”宜鸣立即上前与两位经理握手。
宜元姨太太让陈妈奉上西湖明前龙井绿茶。精致的茶碗里,茶叶色泽嫩绿光润,叶底细嫩呈朵,在清澈的水中悠悠浮沉。
“请用茶!”
“谢谢,客随主便。”
王经理举起茶碗喝了一口,顿时感觉香气清高,滋味鲜爽甘醇。
“好茶,好茶!”
“这是明前龙井,人称女儿红。有诗云: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
“方先生的诗文一定很好,这首诗堪称西湖龙井茶的绝妙写照。泡一杯龙井茶,喝出的却是神仙味道。”
“谬赞,谬赞,我仅胡诌几句古人诗句而已。”
宜元随即将手中报纸放在桌几上。他眼光一扫,透过黑圆眼镜的上缘,看到宜鸣,额头聚起几道深深的额纹。
“噢,三弟来啦!听宜富说,你最近写的几篇报道惹出大事体来了?”宜元问。
“我只不过是实事求是而已。”
“你还要嘴硬?日本人海军的军舰就停在黄浦江上,你耍笔杆子耍得过人家么?叫你不要去参与政治,又搞进去了!”
“也不能责怪宜鸣,是日本人蓄意闹事,找个借口。”宜元姨太太说。
她已经走进客厅。今天家里有客人,她特地细细打扮一番,描画了好看的细眉,涂上樱桃口红,一身淡青缎黄菊丝绵旗袍,看着娴雅又贵气。
“哦……”宜元放低了声音。
他喜欢自己后来娶的这个太太——上得了台面下得了厨房。但有点怕她,毕竟自己渐趋衰老而她还年轻。而且他自己在大学念书的宝贝女儿,自从九一八事变后的几个月里,经常参加上海的各项抗日活动,前几个月还去南京请愿。想到这里,他拿起桌几上的茶杯,吹了一下,碧绿的茶叶悠悠散开。
“也罢,如今的上海形势发展到现在,岂是几个年轻人闹出来的。”宜鸣喝一口茶水,低声说。
“方先生说得极是,你瞧那些洋人在上海滩,西方人还是有分寸的,懂得与我们华人打交道,也让我们能发些小财。但东洋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一群饿狼。”梁经理说。
“上海的租界地现在发展得好快,超过了广州!我初来乍到,实在是搞不清楚。”刚来上海没几天的广东银行王经理说。
他原是广东做水产生意的商人,后来进入钱业,大发利市,赚了许多钱,于是决意到上海银行业来打拼。
“也许是件好事。我们可以在夹缝中讨生活。”梁经理说。
“上海现在是中国租界地最早也是最多的一个城市。”宜元说。
“这个,我们都知道的。但上海租界现在情况,据说很复杂,到底是个什么来龙去脉,方先生能说说吗?”王经理转过头问。
“好吧!如各位不嫌弃,让我来谈谈租界的情况。这要从鸦片战争说起,”宜鸣说。
他见大哥已把头低下去看一叠资料,心里知道大哥想让自己开个头。看着王经理期待的神情,心里又得意起来。他当记者三年,自认为对上海的时局了如指掌,持着年轻好胜,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卖弄他那渊博历史知识的好机会。
“鸦片战争结束之后,一八四二年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之后还有中美条约、中法条约等,上海等五个城市成为中国对外通商口岸。”他饮了一口茶水说道。
“这个我也知道,宁波、广州都有租界。但是为什么上海现在的租界发展得这么快?”王经理问。
“也许是上海这个地方特别得天独厚吧,洋人特别喜欢上海,租界是年年扩展。”梁经理说,“上海这个地方靠海,一条黄浦江,出了吴淞口就是近海大洋,进出太方便了。”
“梁兄说得极是,在上海做生意很方便。”王经理说。
“现在上海划分为三个区。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每个区域都是一个主权实体,有行政机构、武装力量和巡捕,也就是说英美日法意在租界地区内享有完全独立的行政权和司法权。公共租界属于英美日意,他们的地盘包括杨浦、虹口和黄浦滩。法租界则是法国人主管,主要是住宅区,毗连一段黄浦滩。”宜鸣继续说道,“上海租界以外的闸北和南市是华界,由我们上海特别市政府管理。华界面积最大,人口最多,但只是上海的外围地区。”
“华界面积大,人口多,房子便宜,但治安比较乱,地痞流氓多。”宜元也加入谈论,“上次上海发生危机时,英国人派出两万人大军前来上海,其他七国也组成两万联军派遣。危机过后,大多数撤回去,一部分留驻下来。”
“嗯,英国人在上海有巨额投资,主要还是鸦片生意。”宜鸣说。
“清政府的孱弱导致了现在这样的上海租界局面,但为什么现在日本停泊在长江口的军舰比英国人美国人的军舰还多?”
“那是因为六年前爆发了五卅惨案,日本借口保护侨民,派遣海军陆战队抵沪,入驻虹口地区。后一年七月国共合作进行第一次北伐。当北伐军沿江东下,逼近上海时,日本即派遣第一遣外舰队驶入中国,到了次年三月,日本的八艘驱逐舰齐齐开赴上海,从那时起日本第一遣外舰队就滞泊在长江水域。到国民革命军北伐占领上海时,日军已经将布防设在公共租界北区的四川北路上。”宜鸣侃侃而谈。
“越界筑路是什么?”王经理问。
他刚到上海,听人说过,但上海租界的来源和经过很复杂,搞不大懂。
“所谓越界筑路就是租界因不断扩张的需要,在租界外修筑的若干条公路。”宜元说,“现在的租界已经今非昔比。”
“嗯,嗯,法国人扩大租界时,我们宁波人据理以争,四明公所终于没有被挤走,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梁经理说。
“广州也有租界,但名声比上海的小多了。我看过一本叫作上海生活的杂志。作者这样写道:内地人有了钱,未必就有车坐,未必就有各种新奇的游艺如电影京戏等给你看,未必就有各种中西大菜供你轮流大嚼,未必就有妆化得比活妖怪还要胜三分的狐媚儿给你恣意笑乐……真正的有钱人必须要踏上这个豪华世界。”
王经理呵呵地笑了。
“这个豪华世界就是上海,因此我发誓有了钱,一定要来闯荡上海滩。”
“现在的上海机会无处不在,就等着王先生啊!”梁经理谦恭地说。
“哪里,哪里,你们宁波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抢得头筹。”王经理欠身回礼,“谢谢方先生的介绍,满腹经纶,头头是道,在下实在佩服。”
“我是看着宜鸣弟从小长大,来上海大学读书毕业后,投身新闻界,前途不可限量!”梁经理称赞。
“谬赞,谬赞,实华兄如今是四明银行栋梁之一,小弟如何能与实华兄比啊?”宜鸣听到赞扬,心中得意。
“实华弟,你莫赞他,我看他饭碗也捧不牢!”宜元说。
“民国初年,租界以外的闸北和南市(华界)属江苏省,前几年民国政府才在租界以外地区设上海特别市,同时将江苏省上海县、宝山县十七个市乡一举并入。去年七月改称上海市。”宜鸣继续介绍。
“噢,上海地区扩大了。”王经理问。
“看着是扩大不少,实际是郊区并进去了。”
宜鸣从客厅里的书柜里取出一卷纸,放在餐桌上铺展开来。这是一张工部局的地图,上面仔细描绘着上海地区情形。
王经理手中的香烟已烧燃到大半,他抖抖烟灰,将烟放在烟灰缸内揿灭。他弯下腰,仔细看上海地图。
“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越界筑路区”宜元用他那细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谢谢方先生,我现在搞清楚了。我们广东银行打算在二马路设个支行,那里银行比较多。”
“还有,法国人在上海的租界现在也扩大了,新建许多住宅,比较安静。”梁经理在一旁提醒。
“那我在法租界买住房。谢谢各位提醒。”王经理说完,朝梁经理欠身鞠躬。
“在上海开公司,一定要去走走杜老板的门路。”宜元说。
“杜老板?就是上海滩上的三大亨之一杜月笙?”王经理问。
“嗯,上海现在已成为世界头号‘赌城’,取代了蒙特卡罗。杜月笙在上海福熙路181号开设的大赌场号称‘远东第一赌窟’,还有好多一系列大赌场;他历任上海最大的跑狗场逸园跑狗场董事长,还有上海三大赛马会之一的引翔赛马会董事长。”梁经理说。
“难道现在杜月笙的手已伸到了银行界?”
“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人。在上海三大亨中,有‘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之说,杜月笙确实会做人。”宜元回答。
“宜元兄说得极是,杜老板现在的势力大过黄金荣和张啸林,杜月笙饱经社会历练,深谙人情世故,有‘社会学博士’之称呢。他有句话经常对他的门徒说:人生要吃好三碗面,一是体面,二是场面,三是情面。”梁经理停顿一下,“你们知道去年上海银行挤兑风潮事件么?”
“我有所风闻,具体不详,还请实华兄明示小弟。”王经理说。
“去年九月,上海银行曾发生挤兑风潮。上海银行变卖了一切可以变现的资产,还是应付不了。最后,我行总经理陈先生不得不向上海青帮纳礼,同时向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先生请求支持,后来才使上海银行得以抵住提存风潮,免于倒闭。”梁经理说。他对上海银行界的事情比较熟悉。
“杜月笙不但帮陈先生解除上海银行提款风潮,也助唐先生的国华银行免遭政府取缔之祸。银行家遇到难隐私事时,杜同样施以援手。早几年,杜月笙因替浙兴银行总经理徐先生、中国国货银行总经理宋先生等解决私生活方面的难题,赢得银行界一帮大佬的信任和感激。所以银行家如有事,可以直接找杜老板帮忙。当然,投桃报李是老规矩。”宜元补充说。
“谢谢各位提醒。”王经理说。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烟盒,向周围请烟,然后自己抽出一支。宜鸣为王经理、梁经理和大哥点烟,然后再点燃自己手中的香烟。
“诸位,你们知道么?世界经济的大萧条,让外国廉价农产品纷纷打入中国,让中国农民无招架之力。于是今年政府实施废银改元政策和国定进口税率,让日本人感到吃亏了。”宜元说。
“废银改元政策,是什么名堂?”梁经理问。
“大概是某个大官的主意吧!国内连年内战,老百姓吃够苦头,都不愿意将银元换为纸头钞票,银元毕竟是实通货。”
“不过,银元流通不便,没有纸币方便,不实行这项政策,对政府和银行来说,终究是不灵光。”
“那么,国定进口税率呢?”王经理问。他给宜鸣敬上一支烟。
“是这样的。日本人原来一直利用大连港口将抚顺、烟台的煤炭运到日本,享受的是中国‘国内待遇’税率。而这次国民政府的‘国定进口税率’,让从抚顺、烟台运到大连的物资赋课增加了三倍多,日本人认为蒋委员长有心要扶持我们民族工业,岂肯罢休?”
宜鸣吐了几口烟,一口气说出上述一番话,这是宜富告诉他的。宜元看完了手中的资料,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将它们放在沙发前的桌几上。毕竟曾经是私塾的老学究,后来作为经济方面的律师,知道的事情比较多,他将资料上看到的数字全部倒出来,一字不漏。
“看看这些吧,经过几年的发展,日本在上海的投资,已经飞速增长了七倍。”
“嗯,他们在上海的银行已发展到十家:横滨正金、三井、三菱、住友等等,而日本在上海最大的投资事业纺织业,已有九家公司:公大、同兴、东华、丰田纺织、裕丰纺织、日华、大康、内外棉……”梁经理补充着。
“确实啊,日本的中小资本已经大量进入上海。当前的经济背景是中国银价暴跌,中国关税上升,日本国内恐慌引发资本过剩,急需转移产业过剩产能。而国民政府则为了力促上海民族产业发展,出台了相关产业保护政策,两者处于极端对立及竞争的状态。”
“本来政府的意图是用国内银价大跌阻止这种情况,要让我们国内企业喘一口气,再迅速发达起来。但现在的形势……”梁经理摇了摇头,无奈地说。
“上海现在有三万日本人,实在是不能小看了他们的能量。上海近期的事件都是他们闹出来的。”
“嗯,我有一个朋友。前几天,她给我一份稿子。她说现在有一个日本作家在上海,在日本人圈子里小有名气。一次日本人在文艺沙龙聚会,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宜鸣从公文包内抽出一叠资料,上面是日文,下面是中文翻译。
我们日本人如果放弃耗费五十年来精心构建的“上海日本”,就什么也没有了。长江贸易每年金额至少有五六亿,多时超过七亿以上。要说满洲是日本的生命线,那么长江贸易就是日本的营养线。舍弃营养线,是无论如何不能的。无论如何打,也不会放弃其重要的权益。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帮助三万上海日本人。不能抹杀他们的能量。国家也好政府也好,这是当然的义务。
宜元看过资料之后,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框,尖锐眼光似乎暗淡下去。四个男人的心都震撼了,这不是日本文人一时的心血来潮之词,这正是当下日本上下层的想法。
“日本人要搞事体啊?而且是在上海!”梁经理说。
“我看有可能,但上海可不是东北,上海有几个租界,有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呢,他也不能贸然打吧?”王经理说。
宜元看了自己弟弟一眼,眼光里流露出担心的神情。
“东洋人心思很诡谲,做法很狡猾,要提防他们!”
“唉,莫谈国事——谈谈上海还是可以的,我们毕竟在租界。好,今朝的闲话就谈到这里。”他转头喊道:“芯圆,陈妈,开饭吧!”
姨太太细碎小步,急急带陈妈进来收拾茶碗和烟灰缸。烟灰缸里积了厚厚的烟灰,客人谈得太尽情。但时间不早,应该开饭了。
“好的,先生,冷盘都准备好了,再去炒几个热菜。”
她转身一扭腰,小碎步跑去吩咐厨子了。今天她准备的是上海家常菜肴。一刻钟功夫,八仙桌上摆上了各式小菜,其中一个陶制小盅,看上去玲珑精致。
“今天请各位吃的是本帮菜,也就是上海菜。家常便饭,几样小菜,不上台面。但饭要吃饱,各位请用餐罢!”
宜元指着一碟醉鸡。洁白的碟子盛着皮黄、肉嫩、骨头里还有血丝的上好白斩鸡,因用黄酒浸过,越发显皮相饱满,油色诱人,酒香浓郁。王经理举箸挟起一块放入口中,咬一口便是酒香充盈。
“这是醉鸡,还有熏鱼,请!”
“好香啊,还很好吃。”
“嗯,北方也有卤煮,虽然香味也很浓,但要说到鲜醇,还是敌不过这一钵糟。”
上热菜了。陈妈端来一盘鱼,看上去不像一条完整的鱼,两片整块不碎的下巴,扒在几条鱼尾两旁,似活鱼浮水一样。宜元客气地请王经理先下箸,王经理用筷子轻轻在菜盘中间划拉。
“这是河里的草鱼?样子倒是很好看。”
“哈哈,是青鱼啦!”
“咦?什么没有鱼的身子啊?”王经理怪异地笑笑,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菜肴。
“这道上海菜叫‘青鱼下巴甩水’,用青鱼头部两面的下巴和尾巴制作,青鱼中段已经做成熏鱼,就是你刚才吃过的这碟冷盘。青鱼价格便宜,肉质鲜嫩肥糯,受人喜爱。”
“噢,我刚才是吃过熏鱼,原来是青鱼中段做的,肉质洁白,醇厚入味。”
“我们上海人会再将剩下的青鱼头部下巴和鱼尾巴做成菜,就不会浪费食材了。”
“青鱼尾肉脂丰腴,用鱼尾作菜肴,以青鱼为佳。上海人常说:青鱼尾巴鲢鱼头。”梁经理补充。
“上海人精致到家了。这道菜,卤汁紧包,很对胃口,连一条青鱼都可以做到极致。”
“嗯,我发觉上海人口味偏甜,红烧狮子头、油爆河虾,都是浓油赤酱,糖重色艳,味道醇鲜。”
“王经理说得蛮对,你们粤菜的特点是注重原料的新鲜、多样化,讲究原汁原味,善用烧、煲、炒、炸、清蒸、白灼等,大多比较清淡。”
听两位客人这么一说,为今天家宴忙碌了一天的宜元姨太太,忍不住开腔了:
“上海菜也有清淡的,等一歇,王先生就可以吃到原汁原味的上海菜了。不好意思,我去一下灶披间再来。”
她腰肢一扭,转身走出客厅。仅过了几分钟又进来,后面跟着陈妈,端着一盘碧绿菜肴。接着又端上一盘温热的洁白菜肴。
“生煸草头,芙蓉蟹粉。请王先生梁先生尝尝。”宜元介绍。
“芙蓉蟹粉,广东菜里也有。这个草头,倒是碧绿油润,柔软鲜嫩,酒香味道很浓。”王经理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是啊,王先生说得不错,但这道生煸草头,先用菜油煸抄,后加白酒快抄,一两分钟就搞定了,上海人都喜欢,所以也称酒香草头。”
“陈妈,你将那个炖着的鱼头砂锅也端上来。”宜元姨太太说。
“好的,太太。”
陈妈磨蹭了一会,一个砂锅上了桌。她随手揭盖,只见一锅奶白色的汤仍沸,一段嫩绿的葱花静静地散发着香气,一个大鱼头隐现白汤中。
“请!”宜元说。
随即,陈妈给先生太太们各盛了一碗。那是一锅花鲢鱼头汤,汤浓如乳,尝一口肉鲜如玉。
“这汤像牛奶一样浓,如此上等的美味儿,妙不可言!确实不错,上海菜别有风味。”
“鱼头汤能否出现奶白色,关键在于煎,并且煎的火候要够。猛火煎,稍煮即白。”宜元姨太太笑着说。
“鱼皮中含有大量的胶质蛋白,而胶质蛋白易于溶解,这道汤最是滋补,健脾补气。”宜元说。
“我家先生随便什么事,总要说出一些理由来,连一锅鱼头汤也要话出道理来。”
“呵呵,方太太,谁让他是律师呢?上海滩上做律师不是那么好做的。”梁经理笑着说。几样上海本帮菜,让他和王经理吃得很满意。
“这些上海菜都是我太太亲自下厨,关照娘姨烧的。”
宜元这么一说,王经理立时起身,向宜元姨太太致礼:“这些菜太好吃了,能品尝嫂夫人亲自烹制的上海菜,小弟三生有幸。”
“不用谢,觉得好吃就多吃一点罢!”
宜元姨太太细眉一扬,现出妩媚的神色。她到了上海之后,经常向隔壁邻居学习讨教,学着做菜。累积了一些经验,因此她与陈妈已经能烧出一桌子本帮菜,连邻居太太都佩服她。因此宜元每星期都能在家请客,不仅有自家人,也有亲朋好友。
“献丑,献丑了!外滩十六铺有着全上海最好的本帮饭馆——德兴馆,草头圈子和糟钵头一红一白,都是传统的本帮菜,虾子大乌参是他们的看家菜,红烧鲴鱼也是本帮名馔,可惜未到清明,非时勿食,以后,我请你们去那里吃吃本帮菜,来个冰糖甲鱼解解馋。”宜元说。
“下一趟,还是我来请客吧!”梁经理笑着说。
晚宴结束了,宜元姨太太让陈妈沏上山楂茶。大家又聊了一会,王经理和梁经理便告辞而去,家里的太太和孩子还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