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钥匙(2)
敏子说她简直无法理解爸爸让木村先生洗照片是一种什么心理,这样无缘无故污辱妈妈,使木村先生苦恼实在太过分了。
我说:“你最好不要参与进来。你说爸爸污辱了妈妈,真是这样吗?妈妈并没有这种感觉呀。这是因为你爸爸至今依然非常爱妈妈。我想,你爸爸大概是希望让自己以外的男人也看看,尽管到了这个年纪,妈妈的肉体还仍然那么年轻美丽吧?虽然他这样做似乎有些病态,但我能理解他。”
——我觉得有必要维护丈夫,所以变得比平时能言善辩起来。丈夫如果看了这篇日记,一定会了解我这番苦心的。
敏子说:“可是事情真是这么简单吗?爸爸明知木村先生对妈妈的心思还这么做,实在太恶毒了。”
我无言以对。敏子还说,木村先生把照片夹在那本书里并不是因为不小心,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或许是想让她从中起某种作用吧。她还谈了对木村先生的一些看法,但为丈夫着想,在这里不写为好……
三月十八日。因为去参加佐佐木的回国晚宴,十点多才回家。女佣说妻子傍晚出去还没回来,我想她是去看电影了,便去书房写日记。十一点多妻子还没回来。十一点半敏子来电话说:“请爸爸到我这儿来一下。”
“什么地方?”
“关田町。”
“你妈妈呢?”
“她就在这儿。”
“这么晚了,你让她回家吧。女佣刚刚回去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
敏子突然压低声音说:“妈妈倒在浴室里了,把儿玉先生请来也行。”
“你那边有谁?”
“有三个人。详细情况回头再跟你说,最好马上进行注射,要是爸爸来不了,就请儿玉先生来吧。”
“不用请儿玉先生也行,我去给她注射。你来这边看家。”
最近家里总是备着樟脑液,所以不等敏子来,我就出了门(我脑子里突然划过了一闪念,害怕这种时候自己再次出现前几天那样的失忆)。我虽然知道关田町的地址,可是没有进去过。到了那里,敏子已在大门口等候,她马上领我穿过院子,来到厢房里,然后说了一句“我去看家了”,就走了。
“让您担心了。”木村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没有询问木村什么,他也没做任何解释,双方都有些尴尬,于是我马上开始准备注射。钢琴前面的榻榻米上铺着被褥,妻子静静地躺在上面。旁边的小饭桌上杯盘狼藉。妻子的衣服挂在枕边墙上的衣架上。这衣架是敏子平时挂衣服用的,装饰着假花和绸带。妻子身上只穿着一件长内衣。妻子穿着喜好华丽,那件长内衣显得尤其艳丽,也许是由于在这样特殊的场合和时间的关系吧。脉搏和以往这样的时候一样。
“是我和小姐请夫人过来的。”木村说道。
尽管已经大致擦拭过了,妻子身上还是有些潮气,长内衣贴在身上,内衣带子也没系好。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头发散乱着,内衣的衣襟湿漉漉的。在自己家的浴室晕倒时,她的头发都束得整整齐齐的,从没这么散乱过。我想这也许是木村的嗜好。木村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帮着我从浴室拿洗脸盆,烧开水,消毒针头,等等。
……过了一个小时,我对木村说:“不能让她躺在这里。”
“房东早就睡了,他们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木村说。
脉搏平稳多了,我决定还是带她回家,便让木村去叫来一辆车。
木村背过身来说:“我来背夫人过去吧。”
我抱起妻子放到木村背上,又从衣架上取下和服和外褂给她披上。我们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外,木村将妻子背进车里。这是一辆小车,木村坐在前面。妻子的内衣和衣服上都沾满了白兰地味儿,车里充斥着酒气。我让妻子横躺在自己怀里,把脸埋进她冰凉的头发中,一边握着她的脚一边亲吻着。(木村应该看不见,但也许能感觉到。)
木村一直帮着送进卧室后说:
“先生,今天的事,请一定要相信我。您可以去问小姐。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好。”我只说了一声。
木村走后,我才想起敏子在这里看家,便去客厅和敏子的房间找她,没有人。刚才我和木村把妻子抱下车来的时候,还看见她在大门口转悠呢。她大概是在我们进去的时候,没打招呼就回关田町去了。我先去书房,匆匆写下了今天发生的事。我一边写一边想象着几小时后即将品味到的种种快乐……
三月十九日。直到拂晓我都没合眼。昨晚的事件意味着什么呢?思考这件事有种令人恐怖的快感。木村、敏子、妻子都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机会解释,也因为我不希望马上听到。我更喜欢在听到解释之前,自己一个人想象。自己随意想象着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啊?不对,大概是那样的吧?就这样想入非非,被嫉妒和愤怒烧灼着,无穷无尽地发酵出旺盛的淫欲。如果弄清了事实,快感反而会消失的。
黎明时分,妻子又开始不停地说那句梦话,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地说了一次又一次。就在这声音不间断地持续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嫉妒和愤怒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妻子是昏睡的,还是清醒的,还是在装睡,我都顾不上了,甚至连自己是自己还是木村都分不清了……我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四维空间,一下子到达了一个非常非常高的地方,也许是登上了欲望之巅。过去的一切都是幻影,只有这里才是实在。只有我和妻子两人拥抱着站在这里……也许我即将死去,这一瞬间就像是永恒……
三月十九日。为了慎重起见,我想把昨晚的事详细写下来。昨晚我知道丈夫有事回来晚,就事先对他说:“我们也可能去看电影。”四点半木村来了,敏子五点左右才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问她。
“现在去时间不当不正的,我看还是吃完饭去比较好。妈妈,今天我请客,去我那儿吃饭吧。你还从来没在我那儿过过夜吧?”敏子说道,“我想请你吃火锅。我刚才买了一百文目[15]的黏糕。”她双手拎着蔬菜、肉和豆腐,叫我和木村先生跟她走。“这个我就拿走了。”她还顺手拿起了剩着大半瓶的拿破仑干邑。
“酒就别拿了。今天你爸爸不在家。”
“可是,这么丰盛的饭菜,没有酒多没意思啊?”
“别麻烦了,回头要去看电影,简单点儿好。”
“火锅就很简单呀。”
在钢琴前面把两个小桌并在一起,上面放上煤气炉(火锅和煤气炉都是跟房东借来的)后就开始吃了。令人吃惊的是,材料比以往多得多,而且特别丰盛,除了葱、魔芋粉丝、豆腐外,还有面筋、生豆皮、百合、白菜等等。——敏子故意不把材料一次上齐,而是一点一点地吃完再上,没完没了。黏糕感觉也没有那么多。由于一直没上主食,我和木村先生自然又喝起了白兰地。
“难得小姐给斟酒啊。”木村说道,他也比平时多喝了几杯。
“电影怕是赶不上了吧?”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敏子说道。
我也喝得晕晕乎乎的,不能去看电影了。不过,虽说如此,也并没有感觉喝得那么过量。我一向是这样的,由于喝的时候尽量不表现出醉态,所以在一定限度内都很正常,可一旦过量就会突然失态。起初我还在提醒自己,今晚有可能被敏子灌醉,同时也不无一些期待——或希望——的心情。我不知道木村先生和敏子是否预先就安排好了,我想就是问她也不会告诉我的,所以也不问她。
木村先生也担心地说:“先生不在,喝酒合适吗?”不过,他近来酒力见长,便和我互相敬来敬去地喝个没完。
我觉得,趁丈夫不在时和木村先生喝酒并不算背叛丈夫,木村先生可能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这样来刺激丈夫,是为了使他幸福。尽管如此,决不能说刺激丈夫是我唯一的目的。不过,由于心里很坦然就多喝了几杯,则是毫无疑问的。
另外,今天我还要强调一下,我虽然并没有爱上木村先生,但喜欢他是事实。其实距离爱上他只差一步之遥了。虽说是为了引起丈夫的嫉妒才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的,但是如果根本不喜欢木村的话,是不可能到现在的程度的。至今为止,我和他之间一直画着一条严格的界线,自己努力不越过它。可是,我预感到今后可能万一不小心就会越过它的。我希望丈夫不要过于相信我的贞操。为了满足丈夫的欲求,我已经经受了最大限度的考验,再超过这个限度就没有自信了。
……而且,我总是在半梦半醒的幻觉中看到裸体的木村先生……我觉得那裸体一会儿变成丈夫,一会儿变成木村先生……我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要是能在不受丈夫干扰的情况下,亲眼看一次木村先生的裸体就好了。
我忽然觉得晕眩起来,就躲进了厕所。
“妈妈,今天的洗澡水烧好了,等房东夫人洗完后,妈妈就去洗吧。”敏子在厕所外面说道。我在意识的深处已经朦胧地感觉到了,只要一泡进浴缸我就会晕倒,到那时,抱起我的人恐怕不是敏子而是木村先生吧。“妈妈,好不好?去泡个澡吧。”我朦胧记得敏子又来说了一两次。过了一会儿,我自己慢慢摸索到了浴室,打开玻璃门,脱了衣服,之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三月二十四日。昨晚妻子又在关田町喝醉了。昨天晚饭后,他们两人来找妻子去看电影,十一点过了也没回来,我开始怀疑他们并不是去看电影。由于时间太晚了,本想打电话给敏子,又觉得这么做太愚蠢,就等他们打过来。(等待时的焦灼、烦躁以及期待那一时刻的兴奋心情,真是无法形容。)
十二点多,敏子一个人来了,她让出租车等在外面,进来对我说:“妈妈又喝多了。看完电影(虽然这么说,谁知是真是假),我和妈妈把木村送到他的住处后,木村非要送我们回去,就三个人回到了关田町。进了屋,我给他们沏了红茶。可是,上次喝剩有四分之一的白兰地就放在壁龛前,于是他们就滴在小勺上你一勺我一勺地喝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换成了高脚杯,直到喝光为止。昨天晚上又恰巧烧好了洗澡水,结果就发生了和以前一样的情况。”——敏子的解释有点儿像在辩解。
“你来这儿,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是啊。我屋子里没有电话,这么晚,去上房打电话不太合适。再说反正你也需要车,就费了好大劲叫来一辆。”敏子用她那特有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望着我,“上次运气好,这次好半天都没等到车。我在马路边站了半天,大半夜的,一辆车也没有。我只好走到鸭川出租车铺,把司机叫醒,才坐车来的。”然后,她没等我问就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我离开家差不多有二十多分钟了吧。”
我知道敏子话里有话,却故意装糊涂说:“辛苦你了。就请你在这儿帮忙看看家。”然后,我拿了注射器,坐上那辆车就走了。
我还是搞不清楚这一次他们三人是在何种程度上合谋的,但可以肯定敏子是主谋。可以想象,她是有意把他们俩留在家里,自己在路上耽误了二十分钟(也许不止二十分钟或三十分钟吧,肯定磨蹭了一个小时)才来的。我尽量不去想象在我赶到关田町之前的这二十分钟乃至一个小时中,那间屋子里会发生什么事。
妻子穿着和前几天晚上一样的长内衣躺着,墙上的衣架上挂着她的衣服。木村端来一盆热水。妻子看上去不省人事,似乎比上次醉得还厉害,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昨天晚上她是装出来的,而且特别明显。她是在演戏,其实她的意识是清醒的,脉搏也很正常,这种时候,要是真给她注射,那我就太愚蠢了。所以,我只给她打了针维生素代替强心剂。木村发现了,小声问道:“先生,这样行吗?”
“行,没关系,今天好像不太严重。”我依然注射了维生素……
……妻子反复喊着“木村先生,木村先生”,声调也和以往不同,不是呓语的感觉,而是很有底气的、如泣如诉般的、呼唤似的叫喊。快到高潮时,叫声愈加响亮了。突然,我感觉她咬住了我的舌尖……然后又被她咬住了耳朵……这样的动作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夜之间就把妻子变成如此大胆而积极的女人的,正是木村。一想到这里,我在疯狂地嫉妒他的同时,也很感激他。也许还应该谢谢敏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敏子想让我痛苦,结果却让我高兴……她一定想象不到我的心理变态到了什么地步……
……昨夜体力消耗过大,今天早晨我感到头晕得厉害。我看她的脸、颈、肩、臂等都是双重的,在她的身子上面仿佛还有另一个她重叠着似的。后来,我又睡着了,梦中见到的妻子也是双重的。起初只是整个身体仿佛是双重的,后来恍惚看见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飘散在空中,眼睛有四只,和眼睛并排着有两只鼻子,距离它们一两尺[16]高的地方有两个嘴唇,而且颜色都特别鲜艳。天蓝色的空间,黑色的头发,鲜红的嘴唇,纯白的鼻子……这些黑、红、白的颜色比她本人要鲜艳得多,就像电影院里海报上的油漆一样浓艳刺眼。我一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梦境,一边想,梦见这样浓艳的色彩正是自己神经衰弱过于严重的证明。她的两只右脚和两只左脚,就像漂浮在水中一样悬浮着,皮肤白得耀眼。可是,这千真万确是她的脚。她的脚心和她的脚并排漂浮着。我的眼前突然被一个又白又大的、峰顶积雪似的东西遮挡住了,原来是如同我以前拍过照的那样形状的臀部正对着我。
……几个小时后又做了别的梦,先是木村光着身子站在那里,项上的人头一会儿变成木村,一会儿变成我,一会儿木村的头和我的头又都从一个身体里长出来,而这个怪物也变成双重的了……
三月二十六日。就这样,我和木村在丈夫不在的地方见过三次面了。昨晚,我看见壁龛前放着一瓶新买来的白兰地,就问敏子:“是你买的?”
“不是我。”敏子否认道,“昨天回来的时候就有,我想是木村买的。”
“不是我买的。”木村先生也否认道,“肯定是先生买的,我猜的错不了。真是别有用心的恶作剧啊。”
“要是爸爸买的话,也真够可以的。”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虽然极有可能是丈夫悄悄把酒放在这儿的,但我不敢肯定。敏子或木村先生买的可能性也不是绝对没有。星期三和星期五房东夫人都要去大阪讲学,十一点才回来。上一次,敏子也是在我们喝酒时就不见了,她去了房东夫人的房间(我是第一次写这件事。我怕被丈夫误解,一直没敢写,现在也用不着顾虑了)。昨天晚上也是早早就不见了她的影子,房东夫人回来后,她们还聊了一会儿天。我不太知道失去知觉后的情况,但是无论醉到什么程度,我还是坚守了最后的防线。我至今没有勇气越过它,我相信木村先生也是一样。
木村先生对我说:“是我把一部照相机借给先生的。这是因为,我知道先生喜欢让夫人喝醉使她裸体的缘故。而且先生并不满足于用宝丽来照相,还喜欢使用蔡司伊康相机来拍摄。这似乎是为了细致入微地观察夫人的肉体,但我觉得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使我痛苦。他让我冲洗照片是为了尽量使我兴奋,使我忍受诱惑的煎熬,以便从中获得快感。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我的心情已经被夫人察觉,夫人也和我一样痛苦,他也从中感受着乐趣。我虽然憎恨使我和夫人如此痛苦的先生,却不想背叛他。我看到夫人痛苦,就想要和夫人一起痛苦,以此来加深这个痛苦。”
我对木村先生说,敏子发现跟你借的法语课本里有我的那些照片。她说这不像偶然夹在里面的,大概有其他的用意,这是怎么回事啊?
木村先生说,他是专门为了让小姐看见的,这样她就会为我们主动做些什么了,他并没有教唆小姐。他知道小姐的性格比较阴险,这样做的话,就或许能够导致十八日晚上的那种情况,仅此而已。二十三日晚上和今天晚上的事都是小姐导演的,他只是跟着做罢了。
我说,我和你这样单独谈话还是第一次。我和丈夫都没有这样谈过。对于你和我的关系我丈夫从未过问过,也许是没有勇气问,也许是仍然相信我的贞操吧。我也想要相信我的贞操,而我的贞操还是可以相信的吧?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你——木村先生。
木村先生说,请您相信我,除了最要紧的一处之外,我触摸过夫人身体的各个部位。先生想要使我和夫人之间接近到一纸相隔的程度,我理解他的用意,所以一直是在这个范围内接近夫人的。
我说,啊,这我就放心了,难为你使我能够保持贞操,实在不容易。木村先生说我憎恨我丈夫,其实我对丈夫有恨也有爱,越恨也就越爱。他不把你夹在中间,不使你如此痛苦就无法燃起情欲。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使我愉悦,我就更加不能背叛他了。可是,木村先生能否也这么想呢?我觉得丈夫和木村先生是一身同体的,他们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是合二为一的……
三月二十八日。今天去大学眼科检查眼底。我本来不想去,在相马博士的一再劝说下才不得不去了。医生说,晕眩是脑动脉硬化造成的,因此才会脑充血,发生晕眩和复视的现象,甚至昏迷。医生问我,半夜起来小便时、动作激烈时以及改变体位时,是不是经常感到头晕。我说是的。医生说,失去平衡,觉得自己要摔倒或坠落下去,是耳内血脉运行阻塞所致。
去内科,也是相马博士给我做的检查。生平第一次量了血压,还测了心电图,检查了肾脏。相马博士说,没想到血压这么高,今后要多加注意。我问他高到什么程度,他不肯告诉我,只说高压两百以上,低压一百五左右,高压低压之间差距小不是好现象。他告诉我不能光注意补充荷尔蒙,与其吃补肾的药,更应该多吃降压药。另外,他还冒昧地提醒我要节制房事,少喝酒,少吃刺激和辛辣的食物。相马先生还给我开了好几种降压药和维生素,让我每天坚持服用,还嘱咐我以后也要注意经常量血压。
我故意把这些写进日记里,想看看妻子有什么反应。我暂时把医生的忠告放在一边。只要妻子没有什么反应的话,事情就会照旧发展下去。照我的预想,妻子看了这些日记也会装作没看见,反而越来越淫荡吧。这是她的肉体注定的命运,而且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退路了。
从前天晚上以来,妻子那种时候的态度突然变得积极了,她会主动采用种种技巧迎合我,这就越来越使我欲罢不能。
——那种时候,她依然是默不作声地用各种动作来表现爱情。她总是装作半睡半醒的样子,所以没有必要关灯了。她那含羞带娇的醉态简直美得难以形容。
开始我是相隔一段时间才让木村接触妻子的,可是随着逐渐习惯了这一刺激,便觉得不能满足了,于是一点点缩短了木村和妻子接触的间隔时间。间隔越缩短,嫉妒越增强,嫉妒越增强,从中获得的快感就越多,使我达到最后的目的。这是妻子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于是就这样不加节制地持续了下来。
正月以来已经三个月了,我竟然能够与病态的妻子抗衡这么长时间,实在不能不钦佩我自己。我是多么爱妻子啊,现在她该明白了。今后怎么办呢?怎么样才能进一步燃起情欲呢?照这样下去又会感到不够刺激了。我已经使他们两人陷于与通奸相差无几的境地了,但我仍旧对妻子坚信不疑。还有没有其他既不有损妻子的贞操,又能让他们更加亲近的好办法呢?虽然我也在思考,可他们说不定会比我先想出好办法来,他们也包括敏子……
我说过,妻子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而我是个比她还要阴险的男人。阴险的男人和女人生出来的敏子,当然是个阴险的女儿,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然而比我们三人更阴险的就是木村。这四个阴险的人凑到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就可想而知了。而最最罕见的,应该说是阴险的四个人正在一边相互欺骗,又一边同心合力地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迈进。也就是说,尽管每个人都心怀鬼胎,但在企图使妻子尽可能堕落下去,并朝着这个方向拼命努力这点上,四个人却是共同的……
三月三十日。下午敏子来找我出去,在岚山电车的终点站大宫和木村会合,三个人一起去游岚山。这是敏子的提议,难得她能想到。学校放假了,木村先生有空闲时间。我们沿河边散步,然后租了个小艇朝岚峡馆方向开去。在渡月桥附近休息后,游览了天龙寺。好久没有呼吸清新的山野气息了,以后要经常来。丈夫从年轻时就光知道读书,很少带我来这样的地方。傍晚往回返,在百万遍站下车后,三人就各回各的家了。今天玩得很痛快,晚上也不想喝白兰地了……
三月三十一日。昨天晚上,我们夫妇没喝酒就睡了。半夜,在耀眼的日光灯下,我故意将左脚伸到被子外面。丈夫马上发觉了,便钻到我的床上,虽然没有酒力可借,却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成功地行了事,这还是第一次。这个奇迹使丈夫异常兴奋……
……关田町的房东夫人和我丈夫现在都在放假,一天到晚在家,丈夫每天出去一两个小时,在附近散步。虽说是去散步,但另一个目的是让我有机会偷看他的日记。丈夫说“我出去走走”时,在我听来就是“趁这个工夫看我的日记吧”。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不看。不过,我倒是应该给丈夫制造偷看我日记的机会……
三月三十一日。妻子昨天晚上给了我一个惊喜。她没有喝酒,也没要求关灯,而且主动用各种方法挑逗我、鼓励我。万没想到她学会了这么多技巧……这一突然变化意味着什么早晚会弄明白的……
由于晕眩太厉害了,我又去儿玉先生的医院检查血压,他的脸上现出了惊讶之色。他说血压计已经量不出血压了,让我马上停下一切工作,休息静养。
四月一日。敏子领来了裁缝河合女士。此人既教授西装裁剪,也私下承做西装女装。由于不用交税,所以比市价便宜二三成。敏子总是请她做衣服。我除了学生时代穿过校服外,从没穿过西装。我喜好古雅,身材也适合穿和服,再说都这个年纪了,还穿什么西装啊。可是在敏子的怂恿下,也想做一件试一试。
这事当然瞒不住丈夫,但我还是不好意思让他知道,就让河合女士今天下午,趁丈夫外出时到家里来。布料和式样都由敏子她们去定。只是我的腿有些弯曲,要她把裙子做得稍稍长一些,差不多到膝盖下两厘米左右。河合女士说,您的腿算不上弯曲,西洋女人也有很多和您差不多的。她们让我看了各色布料,最后给我推荐了一种银灰色和豆沙色的灰格粗呢套装,并推荐了一种适合我的款式,我同意了。费用加起来不到一万元,但是还要配皮鞋和首饰……
四月二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四月三日。上午十点外出,去河原町的T·H鞋店买鞋,傍晚回家。
四月四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四月五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四月五日。妻子近来变化很大。几乎每天下午(有时是上午)一个人出去,四五个小时后回家,晚饭和我一起吃。她不想喝白兰地,只喝了点啤酒。现在木村正放假,也许是和他在一起。不知他们到哪儿去消磨时间了。今天下午两点多,敏子忽然来了,问我:“妈妈呢?”我说:“她这个时间一般都不在家,没去你那儿吗?”她也很纳闷,说:“好几天没见到木村和妈妈了,他们去哪儿了呢?”其实,我知道她和他们是串通一气的。
四月六日。下午外出,傍晚回家……最近我天天出门。我出门时,丈夫一般都在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什么——桌子上摊着书,他摆出一副看书的架势——实际上大概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我猜,他的脑子里一定充满了对我出门这段时间去做什么了的好奇心,而根本没有心情看书。在这段时间里,他肯定会到楼下来,找出我的日记偷看。可是不巧,我日记里对这些天的行踪一点都没有记录。我故意把这几天写得很暧昧,只写了“下午外出,傍晚回家”。
出门前,我总要上楼去,把书房隔扇拉开一条缝,告诉他一声“我出去一会儿”,然后悄悄地逃走似的从楼梯下来。或者,只站在楼梯上打个招呼就出去了。丈夫也从来不回头看我,只是轻轻点个头,他即使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见。
当然,我并不是为了给丈夫提供偷看我日记的时间才出去的,我是到某个地方和木村先生约会去了。至于为什么要和他单独见面,那是为了能在白天健康的阳光照射下,在没有白兰地酒味儿的干扰下,触摸一下木村先生的裸体。在关田町敏子的住处,我虽然有机会和木村先生单独在一起,可我总是在关键的瞬间——相互拥抱的时候醉得不省人事。我在一月三十日的日记里写了:“我在梦中见到的是不是真正的木村先生呢?”又在三月十九日的日记里写了:“我觉得那裸体一会儿变成丈夫,一会儿变成木村先生……要是能在不受丈夫干扰的情况下,亲眼看看木村先生的裸体。”这些疑问和好奇心至今尚未得到满足。我一定要在没有丈夫这个干扰的情况下,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在白天的阳光下,而不是明晃晃的日光灯下,看一看真正的、木村先生的裸体……
……这实在太令人兴奋、太奇妙了。我在现实中确认的木村先生本人,和今年正月以来在梦中多次见到的完全一模一样。我曾写过:“我伸出手紧紧抓住木村先生年轻的手臂,被压在他那富有弹性的胸脯下面……木村先生的皮肤非常白,白得简直不像是日本人的皮肤。”现在,我亲眼看到的木村先生果然是这个样子。我现在确确实实地抓住了他那年轻的手臂,紧挨着他那富有弹性的胸脯,紧贴着他那不像日本人的白皙皮肤,但我还是不能相信,我的幻觉竟然和现实如此一致。我在梦中想象的木村先生的影像与实物完全吻合,这不像是偶然的。难道是前生缘定,他早已进入我的记忆中了吗?或者是木村先生有神通,能够使他自己的样子进入我的梦境吗?
……看到了现实中的木村先生后,我才分清了丈夫和木村先生是完全不同的。我要正式收回我曾说过的“丈夫和木村先生是一身同体,他们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是合二为一的”这句话。我丈夫只是和木村先生瘦削的外形相似,此外毫无共同之处。木村先生外表瘦削,但他裸体时胸脯显得很厚实,浑身充满了健康的活力。而丈夫却看上去骨骼脆弱,血色不足,皮肤缺乏弹性。木村先生的皮肤白里透红,细腻而有光泽,可丈夫却皮肤暗黑,干硬而粗糙。对丈夫我虽然一直是爱憎参半,但是最近却越来越厌恶他了……啊,我怎么会嫁给一个和自己在性方面合不来的、令人厌恶的男人呢?如果换成木村先生当我的丈夫该多好啊,现在我只能终日叹息了……
……即便到了这个程度,我也没有越过最后一道界线——我这么说,不知丈夫是否相信。不过,他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是事实。其实,“最后一道界线”是非常狭义的、不折不扣的最后一道界线。因为除此之外,差不多能做的都做了。在封建家庭长大的我,脑子里因循守旧的形式主义根深蒂固。我在潜意识里认为,无论精神上怎么样,只要肉体上不进行丈夫挂在嘴边的传统性交,就不算破坏贞操。因此,我只要保住形式上的贞操,采用其他方法做我想做的就可以了。具体就不好在这里细说了……
四月八日。下午去散步,沿着四条路的南边从河原町方向往西走去。从藤井大丸往前走了几条街时碰见了妻子。她买了东西,正从商店里出来,在我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朝西走去。我看了看表,是四点半。从时间上看妻子应该正在回家,她恐怕是先发现了我,为回避我才改变了方向的。我平时都在东山一带散步,很少到四条这边来。她肯定想不到会在这儿碰见我。
我加快脚步,尽力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只要我不喊她,她是不会回头看我的,我们就保持这个距离往前走。路过她买东西的商店时,我往里看了一眼,是个妇女饰品店,里面的网眼手套、耳环、项链等饰品琳琅满目。一向不穿西装的妻子来这种商店干什么呢?这时我才注意到,走在前头的妻子耳朵上挂着一副珍珠耳坠。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嗜好的呢?我联想起她从上个月开始经常穿一件茶色短外罩,今天也穿着它。她向来保守,不喜欢赶时髦,不过看她现在这样装扮,也挺顺眼的。尤其使我吃惊的是,那副耳环也非常适合她。我忽然想起芥川龙之介曾在哪本书里写过,中国妇人的耳垂后面很白、很美。我看见妻子的耳垂后面也是白皙的,很好看,连耳朵四周的空气都清新起来了,珍珠和耳垂相互辉映着,这么妙的搭配想必不是妻子自己想出来的。我又产生了嫉妒与感谢互相交织的心情。虽然妻子拥有这样异国情调的美,我作为她的丈夫却没能发现,而被别人发现,这实在令人遗憾。做丈夫的总是喜欢看已经看惯了的妻子的样子,所以才会比外人迟钝。
……妻子穿过乌丸路,继续往前走。她左手提着手包和一个细长扁平的包装盒,那里面装着什么呢?走过西洞院时,我横穿电车路,去了路北,以便让她知道我不再跟踪她了,并故意紧走几步超过了她,然后一直往前走,上了从四条堀往东去的电车。
……我回家大约一个小时后,妻子也回来了。她的耳朵上已没有了珍珠耳坠,大概是摘下来放进手包里了吧。那个包装盒虽然还提着,却没在我面前打开它……
四月十日。丈夫在日记里好像写了些有关他那令人忧虑的身体情况。他对自己的头脑和身体是怎么想的呢?我在一两个月前就发现了他身体的异常。他本来脸色就不太好,最近尤其显得灰暗。上楼下楼时常趔趄。他的记忆力本来很好,可是最近非常健忘。我听见他在给别人打电话时,常常因想不起熟人的名字而不知所措。有时,他在屋子里走着走着会突然站住,闭着眼睛扶着柱子发呆。为了郑重地写一些信件,有时需要在卷纸上写毛笔字,可是他的字也写得越来越差(书法应该是越到老年越练达的)。错别字和丢字落字也多起来。我看到的虽仅限于信封上的字,但日期和地址也总是写错,而且错得特别离谱。把三月写成十月,连自己家的地址也老写错。还把叔父的名字“之介”写成“之助”,真叫人吃惊。更有甚者,应该写“四月”,结果写成“六月”,又把“六”字画去,认真改写成“八”字。如果日期和地址写错了,我会悄悄地改了之后寄出去,但是把叔父的名字写成“之助”却让人始料未及,只好若无其事地提醒他错把“之介”写成“之助”了。每当这时候,丈夫总是显得很狼狈,但他却装作平静地说“是吗”,并不打算马上改过来,就原样放在桌子上。信封上的错字我可以检查,还问题不大,可是,谁知道里面的信会错成什么样子啊?
丈夫的脑子有些不正常这事,好像已经在他的朋友中传开了。我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于是前几天去找了儿玉先生,请他给丈夫检查一下。他说:“我也正要跟夫人说说这件事呢。”据儿玉先生说,丈夫自己也感觉不安,曾经去相马博士的医院做过检查,博士说情况很严重,丈夫便找儿玉先生商量,儿玉先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好下诊断,只是说血压高得令人吃惊。
我问:“有多高?”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夫人。”儿玉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您丈夫的血压高得已经突破了最高数值。血压计都快损坏了,于是赶紧停了下来。可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我丈夫知道吗?”
“尽管相马博士再三警告过先生,但他还是不注意,所以我就直言不讳地把病情的严重性告诉他了。”(既然儿玉先生已经提醒过丈夫了,写在日记里也没关系,因此我才第一次写了这件事。)
丈夫陷入这样的境况,我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不是我如此不知满足地要求他的话,他也不会陷入如此淫荡的生活中。(我和儿玉先生讲这些事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好在儿玉先生并不了解我们夫妻生活的真相,以为我是完全被动的,主动的是丈夫,完全是由于丈夫的不节制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在丈夫看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妻子快乐而导致的后果,我不打算否认这一点。但是一直以来,作为丈夫忠实的妻子,我也同样尽了自己的义务,为了让丈夫高兴,忍受了自己所能忍受的最大极限。用敏子的话说“妈妈是贞女的楷模”,这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现在讨论谁是谁非、追究是哪一方的责任已毫无意义。关键的问题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迫使丈夫和我一直拼命地互相煽动,互相教唆,互相损耗生命,以致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我不知该不该把这些都写下来,丈夫看到后会有什么后果。其实,并不只是丈夫的身体状况值得担忧,我的身体情况也和他差不了多少,所以今天我还是想把这些写下来。我感觉身体不适是从今年正月底开始的。当然,以前在敏子十岁时,我吐过两三次血,曾被诊断为二期肺结核,还被医生警告过,谁知后来竟然不治而愈了。所以,现在我也不大放在心上——是的,我当时不听医生的劝告,也不注意保养身体。我并非不怕死,只是我淫荡的血液不允许我顾及它。我回避死的恐怖,而委身于性的冲动。丈夫对我的大胆和莽撞十分惊讶,他一边为我担忧,一边被我勾引。运气不好的话,我很可能早就死掉了。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我那样不爱惜身体,它竟然会好起来。
——这回,正月底我又有了预感,胸口时常发痒,发热,不舒服。二月的一天,吐出了和上次发病时一样的、鲜红色的血痰,虽然量不多,可也吐了两三次。最近好一些了,不过早晚还得犯。有时我感觉身体倦懒,手心和脸上发热,肯定是发烧了,可我也不量体温(只量了一次,是三十七度六,以后再没量过),也不想去医院。还经常出盗汗。虽说有上次的经验,所以觉得这次也不会怎么样,但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忧。上次医生说过,幸亏夫人的胃口相当好,才有了抵抗力。一般人都会瘦下来,像夫人这样食欲不减,真是少见。可是,这次和上次不同的是,时不时觉得胸口疼,一到下午就感觉疲惫不堪。(为了抗拒这种疲劳感,我更加想要接近木村先生,这是我忘记疲劳的需要。)上次胸口没有这么疼,也没有感觉这么疲劳。或许这次会恶化下去,甚至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吧。我总觉得这次的胸口疼很不妙。而且,从体力的消耗来说,也远远超过了上一次。听说这种病最忌讳过量饮酒,而我从正月以来喝了那么多白兰地,病情不恶化才怪呢。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会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也许是因为某种潜在的自暴自弃的心理在作怪,觉得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的缘故吧……
四月十三日。我预料妻子的外出时间可能会从昨天开始改变,果然如此。因为木村的学校开学了,白天约会已不大可能。前些日子她吃完午饭就出去,这一两天哪儿也没去。昨天傍晚五点左右,敏子来了。她们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妻子马上站起身来,开始换衣服,我在二楼也猜得到。
妻子上楼来,站在隔扇外面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我像以往一样只“嗯”了一声。
妻子下了几级楼梯,又站住补充说:“敏子来了,晚饭你和她一起吃也行。”
“你在哪儿吃啊?”我故意问道。
“我回来以后再吃,你们等我回来一起吃也行。”
“我先吃了。你在外面吃了再回来吧。晚点儿回来也没关系。”我答道。
我忽然想看看妻子今天是什么打扮,就突然出了书房,往楼梯上看。她已经走下了楼梯,那副珍珠耳环昨天就已在家里戴上了。(她没有想到我会到走廊里来。)她左手戴着白色网眼手套,右手正在戴手套。我猜想,前几天她买的东西可能就是这副手套。冷不丁被我这么一瞧,她非常尴尬。
“妈妈,这手套很适合你。”敏子说。
……六点半多,女佣来通知晚饭准备好了,我下楼来到客厅,敏子在等我。
“你没走啊,晚上我自己吃也行。”
“妈妈说,偶尔应该和爸爸一起吃吃饭。”
我觉得她好像有话要对我说。的确,我很少和敏子两人单独吃饭。说起来,晚饭时妻子是很少不在家的。妻子近来虽然时常外出,但晚饭总是在家吃的,外出一般都是在晚饭前或晚饭后。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总感觉有些失落,内心好像出现了一块空白。我从来没有这样伤感过。敏子在这里,反而更增强了这种空虚感,我觉得她在这儿很多余。不过,这或许正是敏子早已计划好的。
“爸爸,你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吗?”刚开始吃饭,敏子就说道。
“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去大阪了。”她干脆地说道,等着看我的反应。
我本想冲动地说出一句什么,终于忍住没说,只是淡淡地说道:“哦,是吗?”
“从三条乘旧京阪特快,四十分钟后到京桥,再步行五分钟就到那个旅馆了。要不要我告诉你详细地址?”敏子问我。我如果再沉默下去,她就会说出来,于是我说道:
“知道详细地址有什么用。你怎么会知道地址呢?”我变了个话题。
“是我把这个旅馆介绍给妈妈的。木村说京都太惹人注目,问我离京都不太远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场所,我就问了我的一个精通此道的朋友,是这个朋友介绍的。”说到这儿,敏子问我,“爸爸,喝点儿吗?”然后给我斟了杯拿破仑干邑。
最近我都尽量不喝白兰地,昨天晚上吃饭时,敏子拿出来一瓶。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喝了一口酒。
“问句不该问的话,爸爸你对这事怎么看呢?”敏子追问道。
“什么怎么看呀?”
“如果说妈妈至今都没有背叛爸爸,你相信吗?”
“你妈妈跟你谈过这些吗?”
“妈妈没跟我说过,我是听木村先生说的。他说夫人现在还对先生保持着贞操呢。我才不会相信他的这套瞎话呢。”
敏子又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我一仰头喝干了。我觉得自己能无止境地喝下去。
“你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
“爸爸怎么想呢?”
“这还用问,爸爸当然相信郁子了。即便木村说他和郁子发生了关系,我也不会相信的。郁子是不会欺骗我的,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哼。”敏子冷笑了一声,“可是,假如并不发生关系,而是用比发生关系更肮脏的方法来达到某种满足……”
“住口,敏子。”我申斥道,“不许信口开河。对父母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说的。你说出这种话,才不可救药,才是肮脏的。我这里没什么事,你赶快回去吧。”
“我走。”
说着,敏子把盛了一半饭的碗“啪”地往饭盆里一撂,站起来走了……
……被敏子戳到了痛处,我的心情半天也平静不下来。当敏子直言不讳地说出妻子他们在大阪时,我觉得心口仿佛猛然抽搐了一下似的,好半天都缓不过来。其实,我并非一点都没有想到,只是尽量不去往那方面想象而已。现在冷不丁听别人这么说,竟吓了一大跳。不过,地点在大阪倒是没想到。那是个什么样的旅馆呢?是那种普通的雅致旅馆,还是情人旅馆或更加鄙俗的温泉客店那种地方呢?……我越是尽量不去想,那个旅馆的样子,室内的空气,以及两人搂抱在一起的景象越是在眼前浮现出来。
……“问了精通此道的朋友”——我不由得联想到廉价公寓里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总觉得他们是睡在床上,而不是榻榻米上。不可思议的是,我更希望他们睡在床上,而不是铺了被褥的榻榻米上。“用极不正常的方法……用比发生关系更肮脏的方法”——这使我想象起各种姿势和动作来——我忽然产生了疑问,敏子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呢?我怀疑,这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她母亲让她这么说的。我不知道郁子在日记里写了这些没有,她大概是怕自己写了而我没有看(或假装没看),所以才觉得有必要通过敏子强行告诉我,以便得到我的认可吧。最关键的——也是最让我担心的是——郁子现在大概已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木村了,所以才借敏子之口求得我的谅解吧。敏子说“我才不会相信他的瞎话呢”,这是不是郁子让她这么说的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日记里写“她是百里挑一的、极其罕见的器官的拥有者”是个错误。这句话还是不写在日记里的好。她怎么能够抗拒得了拿这罕见的器官去找别的男人试验一下的好奇心呢?……我一向坚信妻子贞操的理由之一,就是无论什么情况,妻子从来不拒绝和我做爱。即便是出去和他约会后回来的晚上,她也从没有惧怕过丈夫的要求,甚至表现得很主动。我把这看作她没有和他做爱的证据。可是,别的女人或许是这样的,而我的妻子下午做过这种事后,晚上照样可以接着做——她的体质使她可以这样连续很多天也不厌倦。对一般人来说,和自己的所爱之人做爱后,再和自己不爱的人做爱是件难以忍受的事,而她却例外。她虽然拒绝我,但她的肉体却来者不拒。即便想要拒绝,也抵抗不了诱惑,甚至会无上欢喜地接受。这就是淫妇之所以为淫妇的道理,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昨天晚上妻子是九点回家的。十一点我进卧室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的积极主动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使我只有招架之功。她在闺房中的态度、举动和方式都无可挑剔。其媚态的程度,陶醉的火候,渐渐达到高潮时的技巧把握等都证明她是全身心投入的……
四月十五日。我自己都感觉自己的头脑变得越来越迟钝了。正月以来,我抛开所有的事情,一心取悦于妻子。不知不觉间,除了淫欲之外,我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思考能力完全衰退,一件事想到一半就想不下去了,头脑里浮现出来的全是有关和妻子睡觉的种种妄想。过去,无论什么场合我都从没有荒废过读书,可是现在,终日无所事事地闲待着。不过,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我还是照样坐在书桌前。眼睛虽然看着书,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加上眼睛发花,书上的字都是双的,老是看串行。
现在的我成了夜间才活动的动物,成了除了搂抱妻子之外一无所能的动物。白天在书房时,感觉浑身倦懒,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出去散步可以稍稍缓解紧张的心境,可是散步也渐渐困难了,因为晕眩常常导致行走困难,走着走着就要往后仰倒下去。所以出去散步也尽量不走太远,而且专拣人少的地方走。在百万遍、黑谷、永观堂一带,我还拄起拐杖,不时坐下来休息,以此打发时间(脚力日渐虚弱,多走一点就觉得疲劳不堪。)……
……今天散步回家后,见妻子和裁缝河合女士在客厅说话。我正要去客厅喝茶,妻子说:“你先不要进来,上二楼去吧。”我瞅了一眼,看见她正在试穿洋装,她一再叫我上楼去,我就上楼去了书房。不一会儿,妻子在楼下对我说“我出去一下”,就和河合女士出去了。我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看着两人走远了。妻子穿着西装,这是我头一次见她穿西装。原来前几天戴耳环就是为了这个呀。不过说实话,妻子并不适合穿洋装。和矮墩墩的河合女士相比,妻子优雅的体形应该穿得出感觉来,可是看上去总不大协调。河合女士已经穿惯了西装,也很会穿,妻子则有些做作,不那么相称,服装、身体和首饰就像是拼凑到一起似的。最近时兴把和服穿出洋装的感觉来,妻子却相反,把洋装穿出了和服的感觉。
透过西装可以看出她那身段更适合穿和服:溜肩膀,尤其是罗圈腿很不好看;尽管腿很细,但膝盖以下至脚踝部分向外弯曲,穿上鞋后,脚脖子和小腿的接合点显得圆鼓鼓的;体态、手的摆动、走路姿势、脖颈及肩部和腰部的晃动都显示出和服给人的柔顺、松弛之感。然而在我眼里,她这风摆荷叶般随心所欲的姿态,弯曲而不美观的腿形却显得格外妖冶,这种不可思议的妖冶在她穿和服时是显现不出来的。我一边目送妻子远去的背影——尤其是裙子下面露出的令我着迷的弯曲美,一边想象着今晚要做的事……
四月十六日。上午去锦市场买东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去买过东西了,本来亲自去买食材是我的习惯——最近因为把所有的家务事都托付给了女佣,总觉得作为主妇太失职了,有些对不住丈夫,所以今天自己出去采购(不过,对于我来说,还有比去采购更要紧的事要做。也就是说,好多为了让丈夫高兴的工作在等着我,所以老是抽不出时间去锦市场了)。我在常去的蔬菜店买了一些竹笋、蚕豆和豆角。看见竹笋,我想起今年到底还是忘记去赏花了。记得去年,我和敏子两人,沿着疏水边从银阁寺步行到法然院去,边走边赏花。那一带的樱花大概也谢得差不多了吧。可是,今年的春天何以过得如此匆忙不堪呢?一转眼两三个月就像做梦一样过去了……十一点回家后把书房的插花换了新的。新插的花是木村先生的房东夫人今天从庭院里给我摘的含羞草。
丈夫好像刚刚睡醒,我插花的时候才从二楼下来。丈夫本来是早睡早起的人,近来却常常睡懒觉。
“你刚起床?”
“今天是星期六啊。”丈夫说道,“那么,明天你一大早就出门吧?”丈夫说话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其实他已经清醒了,因为惦记这事才这么说的)。我不置可否,含糊其词地答应了一句……
两点时,来了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他说自己是石塚医院的指压治疗师。我很纳闷,心想不记得请这个医院派人来过呀。这时女佣出来说:“是老爷让我打电话请他来的。”
真是稀罕,丈夫向来讨厌让不认识的人揉胳膊捏腿,所以从没有请过按摩师之类的人。据女佣说,前几天老爷说肩部酸痛,连扭脖子都疼,她就告诉老爷有个指压师技术高超,劝老爷请他来治治看。她还一个劲儿劝老爷说,据说神奇极了,一两次就能彻底解除疼痛。后来老爷疼得受不了,就让她把指压师请来了。
这位指压师五十岁上下,其貌不扬,瘦瘦巴巴的,戴着副墨镜。我以为是盲人,看样子又不像。我不小心叫他“按摩师傅”,女佣慌忙对我说:“叫按摩师傅他要生气的,请叫他先生。”
他让丈夫躺在床上,跟着自己也上了床,开始按摩。虽说他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可我总觉得挺脏的。我不愿意让这么个男人上我们圣洁的床。怪不得丈夫讨厌按摩师呢。
“您的肌肉太紧张了,我马上就给您放松。”他这种卖弄的口吻十分滑稽。
从两点揉到四点,揉了有两个小时。
“再揉一两次就不疼了,明天我再来。”说完,他便回去了。
我问丈夫:“有效果吗?”
“好像好些了,揉得我浑身嘎吱嘎吱响,难受得很。”丈夫说。
“他说明天还来按摩。”
“再让他揉一两次试试吧。”看来他的肩疼够厉害的。
四月十七日。今天对丈夫来说,是发生了重大事件的一天,当然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一天。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的日记会成为终生难忘的回忆。我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毫不掩饰地如实写下来。不过,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为好,还是暂时不要把我今天从早到晚是在哪儿,怎样度过的等详细写出来比较明智一些。总之,我是怎么度过今天这个星期日的,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我不过是又重复了一次而已。
我去大阪的老地方和木村先生约会,像以往一样愉快地度过了星期日的半天,也许这次更胜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吧。我和木村玩遍了各种游戏,只要是木村要求的,我都为他做。他让我怎么扭动,我就怎么扭动。我破天荒地摆出在丈夫面前根本不可能做的姿势、怪异的体态,甚至杂技演员的姿势(我是什么时候练就了这套自由自在地运用四肢的本领的,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些也都是木村教会我的)。每次在那家旅馆从一见面,直到临分别前的一刻,我们都不说一句没用的话,而是分秒必争地投入到这件事中去。
今天,木村突然问我:“郁子,你在想什么?”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我刹那间的表情变化(木村早就管我叫“郁子”了)。
“没什么。”我嘴上这么敷衍,其实,我刚才看见丈夫的面容从眼前掠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丈夫呢?真是不可思议,我拼命想抹去这个幻影。
木村猜透了我的心思,说:“我知道你想到了先生,不知怎么回事,我刚好也想到了先生。”
木村还说:“好长时间没敢到府上打扰了,我想最近应该去拜访一下先生。最近给老家写了封信,让他们给先生寄了些乌鱼子,也许还没有寄到。”说到这儿,两人又沉浸到享乐的世界中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某种预感在作怪。
……五点我回到家时,丈夫出去散步还没有回来。听女佣说,今天指压师来过了,从两点治疗到四点半,比昨天延长了半个多小时。他说:“肩膀酸痛得这么厉害说明血压过高,但光靠吃药不会见效,无论请多么了不起的、大学的大夫看也不会马上治好。不如放心地交给我来治疗,我保证能治好。我不仅会按摩,还会针灸。先做一段时间按摩,如果不见效,再做针灸,治头晕一天就见效。”等等。他还说:“尽管血压高,但是出于紧张而频繁测量也不太好。越是担心,血压就越高。许多人血压高到二百至二百四五,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老担心血压,少量的烟酒也不碍事。您的高血压绝对不是恶性的,肯定会好的。”云云。
丈夫对这个男人非常满意,让他每天都来,还说要暂停看医生。
六点半丈夫散步回来,七点开始吃饭。晚饭是笋尖汤、腌蚕豆和豆角炖高野豆腐,都是我昨天买的菜,叫女佣做的。另外还有六十目左右的牛排。(虽然医生说要多吃蔬菜,少吃含脂肪过多的食物,但是,丈夫为了和我抗衡,每天都要摄取一些牛肉。比如牛肉火锅、牛油烧烤、烤牛肉等,但最爱吃的还是烤得半生不熟的牛排。由于吃牛肉是出于需要而非嗜好,所以不吃便感觉不安似的。)——牛排的火候不好把握,所以只要我在家,一般都是我来做。乌鱼子终于寄来了,也摆上了桌。
我说:“有乌鱼子,要不要喝一点?”可是拿来拿破仑干邑后,却没喝多少。前几天,我不在家吃饭那次,丈夫因为和敏子吵嘴,已经把它喝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够一人一杯了。吃完饭,丈夫上二楼的书房去了。
十点半,我去二楼告诉丈夫洗澡水烧好了。丈夫洗完澡,我也洗了洗。(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洗澡,白天在大阪已经洗过了,本来没有必要洗了,只是为了在丈夫面前做做样子才洗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进卧室时,丈夫已经上床了,见我进来,马上拧亮了地灯。(丈夫最近除了做那件事以外,不喜欢在卧室里开灯。因为动脉硬化也影响到了他的视力,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看周围的景物时,会出现两三重的重影,眼睛会受到强烈刺激,甚至睁不开。所以,卧室里一般都开着昏暗的灯,只有那个时候才把日光灯全打开。日光灯的数量也比以前增加了,一旦全都打开,极其耀眼。)丈夫猛然间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见我,吃惊地眨巴着眼睛。原来我洗完澡后,灵机一动,没摘耳环就上床了。我故意背对着丈夫,以便他能看清我的耳朵后面。我以这一小小举动,尝试了一下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做过的事,这让丈夫立刻兴奋起来。(虽然丈夫说我是世间罕见的淫妇,但是让我说的话,没有比丈夫更加欲求没有止境的男人了。丈夫从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件事,我的一个极其微小的暗示,他都会立刻出现反应。只要让他有缝可钻,他就决不会放过。)
不一会儿,我感觉丈夫上了我的床,从身后抱住了我,疯狂地吻我的耳朵,我闭着眼睛没有拒绝……我任凭这位无论从哪方面都很难说曾经爱过的“丈夫”爱抚我的耳朵,却没有感到丝毫不快。和木村相比,他的亲吻是那么笨拙,但他的舌头的触感却并不让人那么讨厌——怎么说呢,他那股让人厌恶的感觉同时也带有某种甘甜的味道。我的确从心里厌恶“丈夫”,可是见到这个男人为了我如此的疯狂,我也被刺激得对挑动他更加疯狂地产生了兴趣。这就是说,我能够把爱情和情欲来分别对待。我一方面疏远丈夫——他真是令人作呕的男人,我怀着这样的感觉,把这个男人勾引到欢喜的世界中去,同时也使自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那个世界。开始时我自己出奇的冷静,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才能搅乱他的心绪,以此为最大的乐趣,不怀好意地旁观他濒临发狂时气喘吁吁的样子,陶醉于自己的手段之巧妙,然而在挑逗他的过程中,自己渐渐地也和他一样喘息起来,和他一样痴狂起来了。
今天晚上我也一一重复了白天和木村做的那套痴情动作,因为我对于将丈夫和木村进行比较,体味一下两人究竟哪些地方不一样产生了兴趣——结果,和白天的男人比起来,丈夫的技术拙劣得让人怜悯,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做着做着我却不知不觉地和白天一样地兴奋起来,像拥抱木村那样使劲拥抱了这个男人,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就如他所说的,这正是淫妇之所以为淫妇之处。)我记不得紧紧拥抱了他几次。不过,就在我持续了几分钟的快活、刚做完那个事儿后,丈夫的身体猛然瘫软在我的身上。我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叫了他一声,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黏黏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他张着嘴,涎水往下淌着……
四月十八日。我马上想到了儿玉先生讲过的,在这种时候必须注意什么。我轻轻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的身子底下抽出来(他的身体一旦松弛下来,似乎一下子增加了很多重量,死沉死沉地压在我的身上。我尽量使他的头部不晃动,费了老大劲,才慢慢将自己的脸从他的脸下面移了出来。对了,他的眼镜很碍事,所以先要把它摘掉。于是,他那半睁着的眼睛,以及面部肌肉完全松弛了的、摘掉了眼镜的脸便呈现在我的眼前,差点没把我给吓晕过去),然后下了床,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把趴在床上的丈夫翻了过来,让他面朝上躺着,又在他的上半身下面垫上了枕头和靠垫,稍稍架高他的头部。他的身上除了眼镜外什么也没穿(我当时也是除了耳环外浑身一丝不挂),考虑到他的病情不宜移动,就让他这么光着,只给他盖上了睡衣。
——看样子他是左半边身子麻痹——我抬头看了看书架上的表,是夜里一点零三分。我又关掉日光灯,只留着床头的小台灯,还在灯罩上遮了块布。我给敏子和儿玉先生打了电话,请他们马上过来,还嘱咐敏子来的路上买两贯[17]冰块儿(我觉得自己很镇定,但是握着话筒的手却微微颤抖着)。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敏子来了。我正在厨房找冰袋和冰枕时,她提着冰块儿进来了。她把冰放到水池边的木板上,以锐利的目光迅速扫了我一眼,好像在瞧我是什么表情,然后若无其事地凿起冰块儿来。我简要地跟她说了说她爸爸的病情。她表情平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嗯、嗯”地点着头,继续她的凿冰作业。然后我们俩去了卧室,把冰袋和冰枕放在他没有麻痹的半边身子一旁。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也不互相看对方——尽量不去看对方。
两点,儿玉先生来了。我让敏子留在卧室里,自己去外面接待儿玉先生,并给他介绍了丈夫发病的经过——把对敏子不好说的情况都说了出来,说着说着我的脸又红了。
儿玉先生的检查非常仔细而且慎重。“借用一下手电筒。”他用手电筒照了照瞳孔,检查它对光照的反射,然后又问:“有没有像筷子那样的小棍儿?”敏子去厨房拿来一根筷子给他。“请把大灯打开。”我打开了日光灯。儿玉先生用筷子头儿在丈夫的两个脚掌上来回刮了好几遍(据他后来告诉我,这叫作巴宾斯基反射测试。用小棍儿擦一擦,哪只脚趾条件反射地出现弯曲,就能知道是另一边出现了脑溢血。他说丈夫右半边的脑子里很可能有出血的地方),然后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又把盖在病人身上的睡衣卷到了下腹部。(这时,儿玉先生和敏子才注意到病人是光着身子的。丈夫的下半身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而我更是尴尬得要命。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的身体还和这个人的身体重叠在一起呢。他常常看我的裸体,甚至拍了几十次照,可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从容地观察过他的全身裸体呢。他光着身子的时候总是紧贴着搂抱我,不让我看到他的全身。他对于我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了如指掌,恨不得连有多少毛孔都数得清。可是,我对他的身体,却不如对木村那样知道得清楚,而且也不想知道。因为我害怕知道了以后会更加厌恶他。原来,我一直是和这么瘦弱的人睡在一起的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总说我的罗圈腿,其实他的腿比我还要罗圈呢,从他趴在床上的姿势就能看得出来。)然后,儿玉先生把病人的腿分开一尺五六寸的间隔,以便能够清楚地看见睾丸。接着,他又用那根筷子在睾丸根部两侧的皮肤上,像刚才那样摩擦起来(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为了观察连接睾丸的肌肉的反射情况),交替着来回摩擦了两三遍。右边的睾丸像鲍鱼蠕动似的缓慢上下移动着,左边的睾丸却没有一点动静。(我和敏子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最后敏子出去了。)最后又检查了体温和血压。体温正常,血压一百九十多。这是由于脑出血而导致的血压下降。
儿玉先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观察了一个半小时,其间从病人胳臂的静脉里抽取了一百克血,还给他注射了加了甘油茶碱、维生素B₁、维生素K等的浓葡萄糖。
儿玉先生临走时对我说:“下午我再过来,最好请相马博士来一趟。”
我本来也打算这么做的,于是问他:“有必要通知亲戚吗?”
“先观察一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