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一直以为埃斯特雷拉要更大些。在地图上,它跟诺维拉显示为同样大小的圆点。但诺维拉是座城市,埃斯特雷拉却顶多算个位于某个充满山丘、田野、果园的乡下的外省小镇,它杂乱无章地朝四面八方延伸,一条无精打采的河从镇子中间蜿蜒穿过。
在埃斯特雷拉开始新生活可能吗?在诺维拉,他还能依靠重新安置办公室安置住所。他和伊内斯还有这个男孩在这里能找到家吗?重新安置办公室是慈善性质的,是没有个人感情色彩之别的慈善的具体化身,可它的仁慈会延及一个逍遥法外的逃亡者吗?
搭便车的胡安在去埃斯特雷拉的路上跟他们走到一起,他建议大家可以在某个农场找份工作。农场主总是需要帮手,他说。更大的农场甚至还有给工人住的季节性宿舍。不是橘子季就是苹果季,不是苹果季就是葡萄季。埃斯特雷拉以及周边地区是个名副其实的丰饶角。如果他们愿意,胡安说他可以带大家去自己的朋友们曾经打过工的一家农场。
他和伊内斯交换了下眼神。他们该听胡安的劝告吗?钱不用考虑,他兜里有的是钱,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一家旅馆里。可是,如果诺维拉的当局真的在追寻他们,那么或许隐藏在无名无姓的临时过客中可能会更安全些。
“好吧,”伊内斯说,“我们就去这家农场。我们圈在车里也太长了。玻利瓦尔需要跑一跑。”
“我也是这么想,”他,西蒙说,“不过,农场可不是度假村。伊内斯,你准备好了整天在烈日下摘水果吗?”
“我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伊内斯说,“既不多也不少。”
“我也可以摘水果吗?”男孩问。
“很遗憾,不行,你不能摘,”胡安说,“那会犯法。那就是当童工了。”
“我不介意当童工。”男孩说。
“我敢肯定农场主会让你摘水果,”他,西蒙说,“但不会太多。不会多到让摘水果变成劳动。”
他们顺着主大街开车穿过埃斯特雷拉。胡安给大家指了市场、行政大楼、朴素的博物馆和艺术画廊。他们穿过一座桥,把小镇抛在了身后,沿着那条河道方向行驶,最后来到半山腰上,看见了一幢宏伟气派的房屋。“这就是我说的那家农场,”胡安说,“我的朋友们找过工作的地方。避难所[1]就在后面。它看上去挺沉闷,其实非常舒服。”
这个避难所是由两个长长的镀锌的铁皮棚屋构成,用一条带篷顶的走廊连接,一边是个洗浴房。他把车停住。除了一条双腿站立的灰狗在锁链限制的范围里朝他们露出黄黄的长牙嚎叫外,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呼他们。
玻利瓦尔舒展开身子,从小车里溜出来。他在一定距离之外审视了一番这条异乡的狗,决定不理它。
男孩冲进棚屋,然后又跑出来。“都是上下铺床!”他大声喊叫道,“我能睡上铺吗?求你们了!”
这时一个在一件宽松的连衣裙外系了条红色围裙的胖女人从农场住宅的后面走出来,一摇一摆地沿小路朝他们走来。“你们好啊,你们好!”她大声说。她仔细看了看装得满满当当的小车。“你们是走远路过来的吧?”
“是啊,很远的路。我们想你们这里是不是需要额外的帮手。”
“帮手多了我们事儿就好办多了。人手越多干活儿越轻松。——书上不是这么说吗?”
“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妻子和我。我们的朋友在这儿有自己要办的事。这是我们的男孩,他叫大卫。这位是玻利瓦尔。可以给玻利瓦尔安排个地方吗?他也算这个家的成员。我们去哪儿都带着它。”
“玻利瓦尔是它的真名,”男孩说,“它是条阿尔萨斯狗。”
“玻利瓦尔。这个名字不错,”这女人说,“很特别,我相信会有它待的地方,只要它自己举止规规矩矩,能心满意足地吃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不要打架斗殴或者追赶鸡就行。这会儿工人们都出去上果园了,不过我来带你们去看看睡觉的地方吧。男士在左侧,女士在右侧。我想,恐怕没有家庭房。”
“我要去男士那边,”男孩说,“西蒙说我可以睡个上铺。西蒙不是我爸爸。”
“随你挑,年轻人。地方多得很。其他人快要回来——”
“西蒙不是我真正的爸爸,大卫也不是我的真名。你想知道我的真名吗?”
这女人迷惑不解地看了眼伊内斯,而伊内斯假装没看见。
“我们在车里一直玩一个游戏,”西蒙插嘴说,“为了打发时间。我们都试着给自己用了新名字。”
这女人耸了耸肩膀。“别的人很快就要回来吃午饭了,到时你们可以自我介绍下。工资是每天二十个雷埃尔,男女同酬。所谓的一天就是从太阳升起到落下,中午休息两个小时。我们是第七天休息。这是常规,我们都要遵守这个规矩。至于伙食,我们管食材,你们自己做。这些条件你们乐意接受吗?你们觉得还能对付吗?你们以前采摘过吗?没有?你们很快就会学会,这也不是多高深的技艺。你们有草帽吗?你们得准备好草帽,太阳非常毒。我还能告诉你们些什么?你们可以随时到那幢大房子里找我。我叫罗伯塔。”
“罗伯塔,很高兴见到你。我叫西蒙,这位是伊内斯,这位是胡安,我们的向导,我得送他回城里去。”
“欢迎来到农场。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你有辆自己的车,这很好。”
“它可载着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是辆忠心耿耿的车。对一辆车你没法要求更高了,忠贞不贰。”
他们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时,工人们已经开始陆续从果园回来。工人们纷纷为他们介绍这里,请他们吃午饭,胡安也在其中:家常烤面包、甜点、橄榄、大盆水果。他们的同事大约有二十多个,包括一个有五个孩子的家庭,大卫谨慎地从自己桌子那侧警惕地打量着。
他带胡安回埃斯特雷拉之前,跟伊内斯单独待了片刻。“你怎么想?”他轻声说,“我们要待下去吗?”
“这地方好像还不错。我准备待在这里,然后我们可以再看看。可我们得有个计划。我一路这么远过来,可不是想安定下来过普普通通劳工的生活。”
他和伊内斯以前曾经来过这片土地。如果他们还在受法律追究,那么应该小心谨慎才对。可是他们在被追究吗?他们有理由害怕追究吗?法律体系有如此丰富的资源可以派遣警官到这片土地上如此遥远的角落来追捕一个六岁大的逃课学生?只要小孩能按部就班成长,那么他去不去上学,真值得诺维拉当局这样当回事来对待吗?他,西蒙表示怀疑。另一方面,如果被追究的不是逃学的男孩,而是谎称他父母、始终不让他上学的夫妇俩,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正在被寻找的是他和伊内斯,而不是这孩子,那样的话,他们不是应该低调行事,直到精疲力竭的搜寻者放弃这场追寻吗?
“一个星期,”他建议,“我们不妨做一个星期的普通劳工,然后可以再商量。”
他开车回到埃斯特雷拉,把胡安送到他的朋友家,这几位朋友开一家印刷厂。回到农场后,他叫上伊内斯和男孩开始探索起他们的新环境来。他们去拜访了果园,讨论着对他们而言神奇的大剪刀和修枝刀。大卫从他们身边被叫走,最后消失不见了,跟别的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晚饭时他才回来,胳臂和腿上全是划痕。他说,他们一直在爬树来着。伊内斯想在划破的地方涂些碘药水,可是他却不想让他涂。他们像别的所有人那样,早早就休息了。大卫睡在了他渴望的上铺。
第二天早晨,卡车到达时,他和伊内斯刚匆匆吃过早餐。大卫还揉着刚睡醒的眼睛,不想跟他们一块儿去。他们跟这些新的同事们一起爬上车厢,被送到葡萄园。他和伊内斯按照一个同事的示范,把篮子套在背上,开始工作。
他们劳动的时候,孩子们就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个有五个孩子的家庭中最大的孩子带头。他们奔到山坡上,来到泥坝水库,那是用来浇葡萄园的。领头的孩子又高又瘦,名叫本吉,长着一头厚实卷曲的黑发。在水里游泳的鸭子惊恐得飞起来。可是有一对鸭子带着的小鸭太不成熟了,还飞不起来,它们使劲逃跑的时候拼命驱赶着小鸭向遥远的岸边游去。它们游的速度太慢了。欢声高喊的孩子们上前拦住鸭子,逼迫它们回到水库中央。本吉开始投掷石块,更小的孩子们跟着学。因为没法飞,这几只鸭子就在原地转悠,大声地嘎嘎叫着。一块石头打中那只身上色彩绚丽的公鸭。它从水里冒出半个身子,然后又缩了回去,用一只受伤的翅膀拍起水花。本吉得意地大喊一声。石头和土块如洪流般加倍地投了过去。
他和伊内斯犹豫地听着这片喧闹声,而别的采摘工都毫不在意。“你觉得那儿是在干什么?”伊内斯说,“你觉得大卫没事吧?”
他放下篮子,爬到山腰,到达水库时正好看到大卫愤怒地推了一把那个大些的男孩,男孩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住手!”他听大卫大喊一声。
那个男孩吃惊地看着攻击自己的对手,然后转身又向那些鸭子扔了块石头。
这时大卫跳进水里,衣服鞋子都没脱,扬着水花朝鸭子方向游去。
“大卫!”他,西蒙喊叫道。这孩子根本不理他。
在下面的葡萄园,伊内斯放下自己的果篮,奔跑起来。自从一年前看过她打网球以来,他没见过伊内斯如此竭尽全力。她跑不快了,她增加了不少体重。
那条大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飞奔着越过她,像支笔直的箭。刹那间的工夫,它就冲进水库,来到大卫身边。狗用牙齿咬住大卫的衬衣,把剧烈拍打和反抗的孩子拖到岸上。
伊内斯赶到了。狗突然蹲下,直直地竖起耳朵,眼睛盯着她,等着号令手势,这时大卫穿着湿透的衣服,哭叫着用拳头打着狗。“我恨死你了,玻利瓦尔!”他喊叫着说,“那男孩在扔石头,伊内斯!他想砸死那只鸭子!”
他,西蒙,把不断挣扎的孩子抱在怀里。“冷静,冷静,”他说,“那只鸭子没有死——瞧!——它只是突然倒下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现在,我想,你们所有的孩子应该离开这里,让鸭子缓一下神,然后继续过它的生活。你也别再说你恨玻利瓦尔了。你很爱玻利瓦尔,我们都知道这个,玻利瓦尔也爱你。它以为你快要淹死了,它是想救你。”
大卫生气地从他的胳膊中扭出来。“我要去救鸭子,”他说,“我不想让玻利瓦尔过来。玻利瓦尔太蠢了,它是条愚蠢的狗。现在你得去救它,西蒙。赶紧,去救它!”
他,西蒙,脱掉鞋子和衬衣。“既然你坚持要这样,我就去试试。不过,我得说明白,鸭子脑子里想的被救,可能跟你想的被救不一样。它可能想要人类放过它,自己安安静静地待着。”
这时其他采摘葡萄的工人也赶来了。“你待着——我去。”一个年轻男子提议说。
“不了,蒙你好意,但这是我孩子的事。”他脱掉裤子,只穿着内裤,蹚进黄褐色的水里。只听扑通一声,那狗已经出现在他身边。“回去,玻利瓦尔,”他嘟囔着说,“我不需要被救。”
摘葡萄的工人们聚集在岸边,看着这位已经并不年轻的绅士,遵从孩子的吩咐去救狗,他的体格已经不似当码头装卸工时那么结实。
水并不深。即便最深处也够不着他的胸部。可是他的双脚只能勉强在柔软的河床软泥上活动。他根本没有机会抓住翅膀受伤的那只鸭子,它不规则地转着圈,在水面上溅起水花四处游走,更不要说那只母鸭子,它这会儿已经抵达更远的那个岸边,迅速离开,钻进灌木丛,幼鸭紧跟在后面。
玻利瓦尔帮他完成了任务。它像鬼魅般游过去,只把头露出水面,追随着受伤的鸭子,闭着嘴,像一只虎钳咬住鸭子的尾巴,然后把它朝岸边拖去。鸭子先是一阵慌张的抗拒,拼命击打着,水花四溅。接着,这只鸭子好像突然放弃了抵抗,完全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这时,他,西蒙,已经从水里露出身子,鸭子已经在那个主动下水的年轻人的怀中,被孩子们好奇地观察着。
虽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地平线之上,但也只是勉强让他暖和。他冷得直打战,于是披上了衣服。
扔了石块并引发这场麻烦的本吉轻轻摩挲着已经完全有力无气的小鸭子的脑袋。
“告诉它,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很抱歉。”那年轻人说。
“对不起。”本吉咕哝着说,“我们还能治好它的翅膀吗?我们能在翅膀上绑一块小木片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它是野生动物,”他说,“绑上一块木片,它不会甘愿忍受。就这样挺好。它快要准备死了。它已经认命了。瞧。瞧它的眼睛。它已经死了。”
“它可以待在我的床铺上,”本吉说,“我可以喂养它,直到好起来。”
“背过身去。”年轻人说。
本吉不理解。
“背过身去。”年轻人说。
他,西蒙,对正在擦干大卫身上的水的伊内斯轻声说:“别让他看。”
伊内斯把大卫的脑袋按进自己的裙边里。大卫抵抗着,但她很坚决。
那个年轻人把小鸭夹在自己的膝盖之间,来了个非常快的动作,事情就结束了。脑袋难看地垂着,眼睛上随即蒙了层薄膜。他把带羽毛的尸体交给本吉,“去埋了它,”他命令道,“快去。”
伊内斯放开大卫。“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吧。”他,西蒙告诉大卫,“帮他埋了小鸭。一定要让他规规矩矩地做这件事。”
后来,男孩从他们正在干活儿的葡萄藤中找到西蒙和伊内斯。
“看来,你们已经埋葬了那只可怜的鸭子?”他问道。
男孩摇摇头。“我们没法给它挖个洞。我们没有铲子。本吉把它藏在灌木里了。”
“这可不好。等我干完今天的活儿,我去埋它。你指给我看在哪里就行。”
“他为什么要那样?”
“为什么那个年轻人要把它从痛苦中挽救出来?我告诉你。因为带着一只受伤的翅膀,它会很无助。它可能会拒绝吃东西。它可能会被挂住。”
“不是,我的意思是本吉为什么要那样干?”
“我相信他并不是故意要伤害鸭子。他只是想扔石头,然后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那些小鸭也会死吗?”
“当然不会。它们有母亲照顾。”
“可是谁给它们喂奶?”
“禽类不像我们。它们不吃奶。再说,喂奶的是母亲,不是父亲。”
“它们会找到一个教父[2]吗?”
“我想不会吧。我觉得,禽类中没有教父就跟没有奶一样。教父是人类的制度。”
“他并不抱歉。本吉。他说他抱歉,其实并不抱歉。”
“你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他想砸死鸭子。”
“我不同意这个说法,我的孩子。我不认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并不是很清楚。他只是像小男孩们那样扔扔石块而已。他心里并不想伤害任何东西。事后,他看到那只小鸭子是个多么漂亮的生灵,看到自己干出多么可怕的事情时,他懊悔不已,他很抱歉。”
“他其实并不真正觉得抱歉。他告诉我的。”
“如果他现在不抱歉,他很快就会抱歉。他的良知不会让自己安宁。我们人类本来就是这样。如果我们有了不好的行为,我们不会从中得到欢乐的。我们的良知会确保这点的。”
“可是他神采飞扬!我看得出!他神采飞扬,尽全力扔着石头!他想把所有的鸭子都给砸死!”
“我不知道你说的神采飞扬是什么意思,但是即便他神采飞扬,即便他在扔石头,那也证明不了他心里想砸死那些鸭子。我们不见得总是提前预见各种行为的后果——特别是如果我们年纪还轻的话。别忘了他提出要照顾那个翅膀受伤的鸭子。想在自己的床铺上保护它。他还能怎么样呢?收回已经扔出的石头?你办不到。你没法改变过去。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
“他没有埋葬鸭子。随便扔在灌木丛里了。”
“我听了也很难过,不过鸭子毕竟死了。我们没法让它活过来了。等我干完今天的活儿后,我们一起尽快埋了它。”
“我想吻吻它,可本吉不让。他说鸭子挺脏的。可我还是吻了它。我想到灌木里去吻一吻它。”
“挺好,我听了很高兴。要是它知道死了后有人还爱着它,并且吻了它,这对它来说太重要了。知道自己能有一个正式的葬礼,对它来说同样非常重要。”
“你可以埋它。我不想埋它。”
“很好。我来做。如果我们明天早上回来,坟墓是空的,整个鸭子家族在库坝里游泳,父亲、母亲、幼鸭,一个都不缺,那我们就知道亲吻起作用了,亲吻可以让死者起死回生。可是如果我们看不见它,如果我们看不见鸭子全家——”
“我不希望它们回来。如果回来,本吉又会朝它们扔石头。他可不抱歉。他根本就是装的。我知道他是装的,可你不相信我。你总是不相信我。”
他找不到铲子或者丁字镐,所以就从卡车上借了个轮胎撬杠。男孩领他走向灌木丛中尸体所在的地方。羽毛已经失去了光泽,蚂蚁已经钻进鸭子眼睛。他用撬杠在坚硬的地上捣了一个小坑。不够深,他没法假装这是个庄重体面的葬礼,不过他还是把死了的鸭子放进坑里,然后掩埋住。一只长蹼的脚僵硬地伸在外面。他找了些石头,压在坟包上。“好了,”他对男孩说,“我们顶多做到这个程度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回访那个地方,石头已经散落了,鸭子不在了。到处都是羽毛。他们找了半天,除了只剩下眼窝空空的脑袋和一只脚,什么都没发现。“实在对不起。”他说,然后大踏步离去,跟干活儿的人群去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