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生活的细节
乘着酒兴,他在小街上快步如风地走了好一阵,然后停下来,抬起头看天空。的确,每次在罗马看夜空,感觉都不同,这回,不是觉得星星大,而是有色泽,有些银,有些金,有些灰,还带着毛边。他伸出手,仿佛可以触及。这跟白天观看云朵不一样,云朵像山峦,像一把手枪,像一座宫殿,像天使,形象都因心而生成。星星不一样,换一种角度,在那些星星上看地球,会不会一样?这么一耽搁,他居然迷路了,只好点开手机里的地图。照着走,并不远,二十分钟就到酒店了。酒店所在的街上人很多,激烈的打击乐从一家舞厅里传出,门前人更多,全是夜店打扮的男男女女。
酒店柜台里的小个子女接待员对他点头微笑,他也点头微笑。走在安静的殿堂里,突然有一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急切地追了过来。王仑停下脚步,注视着她。她身着深蓝色丝质修身职业装短裙、紫色高跟皮鞋,对他毕恭毕敬,并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文件夹和一支打开的钢笔。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纸片。
王仑取过来,在纸上签字。
年轻女人轻声地说:“非常对不起,我误机了,才到。明天上午你有三个会面……”
他打断她:“安妮,你去处理,我想在这儿轻松两天。另外告诉他们,没我,他们可以照常开会!”
安妮很紧张,看着王仑,点点头,站在原处。
王仑朝自己的套房走去。这个酒店静得像坟墓一样,除了他的脚步和呼吸,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知道,不等到他的身影在大厅里消失,身后的安妮是不会离开的,她一定在等着他训斥。他什么也没说。她居然会误机?!她的身后有一口旅行箱,不用说,是从机场直接来这儿的。已尽心了,还是对人宽容一点,他也误过机呀,谁都免不了。
房间灯光较暗,里间方露露躺在床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衣袍。东欧女人给她做完按摩后,正收拾按摩油,并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方露露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这时听见门响。她高兴地垫起枕头,头靠在床头,故意转过身去。身后没有脚步声,但她知道他会轻轻地走进来,盯着她。于是她说:“亲爱的,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寻人了。”她转过身来,果然王仑站在套间的中间位置,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东欧女人咬了咬嘴唇,她在等着方露露。
王仑的眼睛扫了一眼那东欧女人说:“她怎么还不走?”
方露露指指自己的脸说:“她还要给我的脸补水美容。”她没看他,“听你声音就知道你喝多了。”
王仑动了动他的头,活动他的肩膀,沉默不语。
方露露躺下,望着天花板说:“我靠脸和身材吃饭,我可不想靠男人养,否则还得看男人的脸色活。”
他什么也不想说,走到外间,从冰箱里取了一瓶香槟,打开,倒在杯子里,独自喝了起来。这个宫殿屋顶太高,可以盖三层吧,人是飘浮的,哪怕脚站在地上。安静得听不到人声,他怀疑除了服务人员,这儿只有他和方露露。别的客人呢?都睡了?太不可思议。回回到罗马,他都迷惑,这次他看不到自己。
方露露在咳嗽,喝水的声音。然后传来她的叹息声音。不对,不是她的叹息,她一般叹息后,会把手指的关节扳响。如果不是她,便是那个东欧女人。
方露露在对那个东欧女人道抱歉,看来是她取消了按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东欧女人提着东西静悄悄地走出来,看见他,朝他点了一下头,便拉开门走出去。
王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是对方露露,而是对那个刚出去的女人。他取了杯子,又倒了香槟,一手握着一杯酒走到里面房间。
灯光被调暗了一些,床上方露露躺在右侧,像是睡着了一样。
王仑把一杯酒放在她的床头,坐到左侧去,脱了鞋子,躺到方露露身旁,看着天花板上古老的壁画。
“我让你不喜欢的女人走了,你原谅我了吗?”她闭着眼睛说。她并不经常以这样的方式说话,今天她突然在他面前放得很低,如同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姑娘。
他拍拍她的手,表示是的。他在心里原谅她了。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冷,但她的手却湿湿热热的。好像有股电流传来,她一下子翻到他的身上。他看她的脸,是的,她的心在这儿,这让他激动,像是从未看过似的。她额前有颗痣,拂过头发,就可看到。的确是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摩挲着他的额头,娇笑着说:“我说的不仅是那个做按摩的女人,我要把你身边所有的女人都赶走,你心里只准有我一个人。听说跟你来罗马的这个秘书很漂亮,你少看她几眼好吗?我不想要一个心怀二意的人!”不等他回答,她脱他的上衣,“哎呀,人吃吃醋,便焕然一新。”她向他眨眨眼,“不信,试试。”她取掉自己的耳环。
“试试吃醋?”他笑了。
她的话很撩人,但脱自己宽松的衣袍并不顺利。她伸直胳膊,衣袍的袖子才出来。她的身体完美无缺,尤其是乳房,饱满结实,如他第一次看见一样,让他激动。哪怕今天,心里有个结,仍然会激动。她的腰与大腿光泽润滑,因为跳舞,大腿比较壮,腰上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整个人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他。她眼睛里的火焰,燃烧着他。她说:“我要你,你说,你要我,只要我。”
这是他俩前戏中常玩的把戏,他说:“我要你,只要你,我要进入你,占有你每个地方,每根神经。”他解皮带、脱裤子,把她压在身下,攻入她的双腿之间那潮湿发烫之处。她当即叫了一声,伸手在床头按手机的音乐,房间里响起歌曲:
苏珊娜带你去她在江边的居所
在那里你会听到船徐徐驶过
你会和她共度今夜
你知道她半癫半狂
正因为如此,你想到她的身边
是科恩的歌,他脑子里出现一个有口红的酒杯。他摇摇头,想把那酒杯从脑子里丢出去。而她换了一个姿势,蜷曲双腿,让他更深地进入。他抱着她翻了个转,他在上面,她在下面,两人在床上横着,她叫了起来。他像头野兽跃起,脚钩着一角帷幔,架子床震动,帷幔掉下来,盖着她的脸,他冲击她,狠狠地,大叫一声,射了。
他滚落一旁轻声说:“对不起,我太快了!”
这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也没有照顾她的感受,他盯着屋顶的画,如果侧脸去看她,一定什么表情也没有。不必看,他知道,因为她没有来高潮。他眨了眨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慢下来。她侧身过去,关掉音乐。
他松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没有音乐!”
“我以为你喜欢,你以前就喜欢!”她的声音没有不快,只是坐了起来,拿床边柜上的水来喝。听得见她喝水的声音,有点急促,渴极了似的,弄得他也渴了。他伸手过去,她把水杯递给他,他接过来喝光。他感觉到她的不满意,放在平时——她会直来直去地和他说话,这时她不说,便有问题。她遇到不高兴的事,会叹息,可这回她没有。
她突然叫了起来,抓了床单裹在身上,在床头缩成一团:“什么脏东西,居然跑到我的床上?”
他看见一条小狗安静地蹲在床边。她一脚踢过去,小狗痛得叫了一声,跑开。
她抓着床单满屋子去追,想把它赶出房间。
王仑没有什么反应地看着。
方露露叫王仑:“帮我,你知道我不喜欢动物!这么高级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低级的东西?”
王仑从地上捡起脱掉的衣服,蓝丝绒首饰盒从裤袋里掉出来,他马上放回去,迅速穿上衣服。
方露露追着小狗满屋子跑,小狗跑进卫生间,那儿有一浴缸泡沫水,小狗跳上浴缸台子。她大叫:“那是我的洗澡水。不要跳。”
小狗反倒跳进浴缸,游了起来。浴缸里的水变得混浊不堪。
她气得拿一把圆头梳子扔去。小狗一口咬住梳子,得意地向她扑过来。她闪开了,幸好扶住洗脸盆才没滑倒,样子特别狼狈,披头散发。
小狗变得干干净净,黑黑白白的皮毛滴着水,有浓密的眉毛和胡须,分明是雪纳瑞呀!之前脏脏的,怎么没有注意到?
王仑走过去,朝正在乱窜的小狗说:“费里尼,坐好。”
小狗马上坐好。
方露露在边上奇怪地看着:“你认识这条讨厌的狗?”
王仑不理她。
方露露朝里间床走,语气平淡地说:“保守你的秘密吧,我不在乎。我明天上午还要拍戏,我睡了。”
王仑站在门口:“我记得你说明天上午有空。”
“我没说过。”
“你写在纸条上,要我出主意帮你选戏服,还要我跟你的演员朋友,什么著名的马可一起吃午饭。一个人记性不好是好事,同时也是坏事。如果你改变了计划,直接说。”
“一个男人话多,便失去魅力。”方露露说完,几步过来,把房门关上。
王仑看着小狗,小狗看着王仑。
门里传出方露露的声音:“我知道你在吃马可的醋。今天下午我请马可来这儿喝酒了。他这回做导演,需要一个中国女演员,他说我适合那个角色,他要帮我进入好莱坞。”
小狗看着王仑,王仑耸耸肩。
门里传出方露露生气的声音:“王仑,你以前保证要帮我,可你从来没有。我只有靠自己!”
王仑的眼睛闭上:“露露,你不是当演员的料。”
方露露愠恼地回答他:“偏见!你像我叔叔一样看走眼了。我家穷,没人能改变,也没人能帮我。从四岁起,我就靠自己。我跳舞是最好的,我当模特是最好的,我演电影也不会永远打酱油!我天生就是一个主角,如果给我机会!而你总是打击我……真的,你能给我什么呢?”
她的叔叔,王仑见过一次,那人嗜酒如命,话太多,话说到兴奋时必带脏字,长得鼠头鼠脑的,据他说,他是个老知青,家里没后台,调不回城,后来是因为生病才从农村回到城里,一直没有工作,只好跟着一个装修队当又累又苦的漆工,后来图清闲,给人看仓库挣几个钱。这个人还在饭桌上与他拼唱红歌,江姐《绣红旗》,唱得眼泪汪汪,完全想象不出来,他在露露小时给她的欺凌。他会拎着她的耳朵,给她耳光,饿她的肚子。他老了,挺着个啤酒肚,不管身上穿什么,哪怕是西装,脚上也趿着一双塑料拖鞋,嘴里叼着一根香烟,自个儿做成市井无赖的造型。她的父亲真有这样的弟弟吗?每次她讲小时候的经历,王仑都要怀疑那个男人的身份。也许露露就是他在长江里捡到的孤儿?她的长相与那鬼叔叔一点也不像,但愿叔叔的话不是编造的。当她给他痛诉身世时,他甚至问过她,也许叔叔是你母亲的好朋友或远亲,你母亲可能根本没死,只是不得已丢下你,跑到深圳特区和海南去了吧?你出生时,很多重庆女人都那样,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纷纷去南方试试运气或找出路,要么嫁个有钱人,要么做生意,自己成为有钱人,要么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方露露否认,她说她的母亲死了,这是她的心给出的回答。
小狗一直看着王仑,他拍拍它,打开门。方露露见他进来,就坐到了床边去。他轻柔地说:“露露,做你自己吧!我认识你时,你很美,很快乐,很纯洁,像一块玉。”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他突然不知道怎样表达才能更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意见。
“我没变,是你变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们不吵,行不行?”她压着心中的火说。
“谁在吵?”他问。
小狗跑进来,朝方露露叫。
“把这个假费里尼弄出去!”
王仑抱起小狗往外走,又被方露露叫住了。他回头,看到她把一个枕头扔过来,单手去接,没做到,而小狗却像个球一样滚落到地上去了。方露露想笑,却止住了。
王仑蹲下重新抱了小狗,一边走一边说:“行,行,你厉害,这是什么世道?”他把门关上。她今晚说对了一句话,她不想他做一个心怀二意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刚这么认为,他的脑海里浮现了燕燕,她围着喷泉走着,她打烂酒瓶,做鬼脸。不可思议得乱七八糟,却多了一点儿有趣。她太有趣了,这点发现,让他心情好起来。她说要买下罗马,你会相信,而露露说,你却不会。
两个女人如此不同。
对了,燕燕的口音跟露露一样。没错,这两个女人来自同一个地方,伟大的山城,火炉重庆。他同时发现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是两个女人脸上都有痣,都在脸的左边,燕燕的痣在嘴角,而露露的痣更往下一点。
皮耶罗开着车,燕燕打着瞌睡,偶尔会睁开眼睛问:“到了吗?还有多久?”
“快了。你睡吧。”
燕燕再次睁开眼时,皮耶罗将车子驶入一个四五层高的老式公寓楼前的小街上。夜色朦胧,路灯亮着,小街两侧的房子也大都亮着。公寓墙上端有壁画,骑楼的石头阳台种满植物和花。路边也停了别的车,有孩子在街上踢足球玩耍,楼房里传出手风琴的音乐。
皮耶罗停好车,还未下车来,右侧楼房阳台上有人高声地说着什么。
燕燕望着皮耶罗:“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新娘来了!”
燕燕有点不知所措。这时,左侧楼里也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议论,声音很大、很杂。
燕燕用胳膊碰碰皮耶罗。
皮耶罗给她翻译:“同样的话。”
燕燕伸出手来,给皮耶罗看:“他们都是你们家的?你看我的手都紧张得出汗了。”
“有的是邻居。我的家人不会吃了你,放心吧。”皮耶罗把车门打开,他到后车厢取行李。窗子前凑着几个脑袋往下瞧。
燕燕取了自己的背包和手提包,跟着皮耶罗往右走。几个孩子从暗暗的街上蹿出来,围观燕燕,其中一个男孩子说:“你好!”居然用的中文。
燕燕惊喜地看着他们,高兴地用意大利语问好:“Ciao! ”
轮到他们惊奇了,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还有一个男孩吹着口哨。
皮耶罗拖了两个黑色行李箱走到一个大木门前,还未来得及掏钥匙,门从里面响了一下——有人帮忙把门打开了。皮耶罗推开大门,一步跨进,燕燕也走了进去。大门随即关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里面灯火通明,地面、墙上干干净净,显得宽敞。没有电梯,这个房子看上去颇有些岁月了。
好些人从楼梯口探出头来,投下或大或小的倒影。他们轻轻细语,意大利话有调有形,语速飞快,这点跟重庆话相似。他俩走上了第三层,皮耶罗家人打开门来。
完全没有燕燕预想的那样尴尬,他们看上去都很和善、热情。她只稍稍犹疑了一下,就被让进了房间。屋子里,壁灯与台灯都亮着,给讲究的老家具布上一层光,墙上挂有圣母玛利亚的画和十字架。餐厅较大,客厅不是太大,但也不小。沙发边有一篮子透明绸带装的白色粉色的坚果、巧克力、糖果,几枝束在一起的勿忘我干花,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洋溢着浓郁的婚礼喜气。从客厅可看到厨房,东西堆得多,不过收拾得干干净净。
阳台上种有花和植物。有两盆大仙人掌,都开着粉色花朵。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鬈发女人从那儿走进来,打量了燕燕之后,近前两步,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其实燕燕已猜到了,她是见过准婆婆的照片的。皮耶罗给她介绍道:“我妈妈。”
燕燕朝她点点头:“Buona notte! ”用意大利语说晚上好。
意大利婆婆的眉头展开,很是惊喜,哗哗啦啦说了一大串话,燕燕完全不懂,不知该如何回应,无助地望着皮那罗。皮耶罗笑着,并不翻译,而是指着边上一个穿着花裙子、丰满又好看的年轻姑娘说:“燕燕,来来,这是我堂妹卡拉。”
卡拉礼节性地拥抱她,冷冷地打量她,透出一股不太友好的气息。
在客厅角落椅子上坐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本来在静静地看着她,此刻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燕燕,在她的左右脸颊亲个不停,并把燕燕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对皮耶罗的母亲说了一句话。
屋子里的人听了,顿时大笑。
皮耶罗的脸红了,燕燕记得看过的照片,便尊敬地叫一声:“奶奶。”
中文奶奶与意大利语奶奶的发音接近,奶奶听了非常开心,继续说话,语速飞快,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她说什么?”燕燕问。
皮耶罗不翻译,脸更红了。
燕燕用胳膊碰他,非要他说。他只好告诉她:“好吧,燕燕,不要生气,我奶奶说你是会生一大堆孩子的那种女孩。”
燕燕没想到奶奶会这样说,脸一下子红了,眼睛看着地上。
满屋子意大利人的欢声笑语,燕燕不知怎么办,也只得跟着傻笑。孩子她喜欢,要是生一大堆,想来一定好玩。屋子里有股气味,可能久未开窗透气。燕燕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吸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皮耶罗的母亲马上走过去,将窗子关上。她笑吟吟地把燕燕和皮耶罗拉到墙上一帧照片前,那是一个意大利男人,瘦瘦的,眼睛深邃,和皮耶罗长得很像。皮耶罗对燕燕说:“我爸爸,你知道的,他已去世了。”
沙发边坐着一个留有胡子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样子也神似皮耶罗的父亲。皮耶罗说:“我叔叔飞利浦,你知道他是个医生,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我想你和他会有一些共同的话题。”
叔叔听不懂,却知道皮耶罗在讲什么似的,朝他俩直点头,然后站起身来,给了燕燕一个大大的拥抱,像奶奶那样在她的脸颊上热情地左亲右亲,弄得燕燕非常不好意思。
从另一个房间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高个子,瘦瘦的,剪着短发。她脖子上、手腕上戴了亮晶晶的饰品,皮耶罗连忙向燕燕介绍说:“我婶婶蒂齐亚纳。”
又是一番热烈的拥抱和亲吻,然后,婶婶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住地说她“Bella! ”她懂这意大利语,是夸她漂亮!
意大利人跟中国人一样,喜欢四世同堂,孩子长大了,还是住在父母家里,老人也在家里。皮耶罗的家人,以前有父亲,有爷爷,全都住在这个大公寓里,很拥挤。这套房子除了一间大餐厅和一间大客厅之外,还有四个房间,两个卫生间。父亲和爷爷的过世,也并没有让房间显得宽敞一些。燕燕不知这中国新娘与意大利新郎全家的会面何时结束,强忍着不打哈欠,正在这时,皮耶罗把她的行李放到了他的房间里。
燕燕跟着走进去。房间不小,很整洁,桌面一点灰也没有,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有《圣经》和一台电脑。墙上挂着宗教画,还有一个壁挂书架,上面有好多书,大都是宗教方面的。燕燕伸手摸自己脖子上的银十字项链,那是在中国分别时皮耶罗送给她的。房间里还有一个旧沙发和一盏台灯,床前衣柜的把手上挂着一套讲究的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衬衣,还有黄丝绸暗花领带,地上是一双黑皮鞋。
皮耶罗看着衣服问:“你觉得怎么样?”
燕燕赶紧闭上眼睛,叮嘱他:“快把它们放入衣柜里,到时给我惊喜!”
皮耶罗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马上把衣服和皮鞋收进衣柜。
“反正我忘了。”燕燕边说边蹲下,打开大的行李箱,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白色桌布和餐垫,一大盒福鼎老白茶、一套紫砂茶具,还有一些中国扇子、丝巾、喜字的剪纸和红灯笼,走出房间来。皮耶罗也跟了出来。她把礼品分别送给客厅里的人,大家都很高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看彼此的礼物。皮耶罗的母亲说着什么话,燕燕猜想她是在说时间不早了,大家需要休息。果然,他母亲的话结束,屋子里的人都对燕燕道晚安。
墙上的布谷鸟钟叫了十一下。居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那中国时间是早上六点。燕燕困死了。洗漱完后,换了一身棉布睡衣裤,走进皮耶罗的房间。皮耶罗正要进来,被母亲拉到客厅一侧去,奶奶坐在一把椅子上,招呼他坐在边上。燕燕注意到,叔叔和婶婶从他们的房间打开一道缝隙在往这儿窥视。
燕燕关上房门,在房间里梳头,听见屋外皮耶罗的母亲和奶奶激动地说着什么,奶奶比母亲还固执,双手在胸前挥动。
正在发生的事,一定与自己有关,燕燕走过去,拉开一点儿门,探头往外看:皮耶罗正低头听着,奶奶看到燕燕在看他们,对她一笑。
她只好把头缩了回来。
房外说话声小了,最后是皮耶罗道晚安的声音。他朝房间里走来,进门后,走到燕燕面前,怕说又不敢不说,样子有点委屈,也有点无奈。
“怎么啦?”燕燕问。
“我们家是天主教徒,男女在婚前,婚礼前,不能睡在一起的。”
“明白。”
皮耶罗摊摊手。
燕燕问:“那我睡哪里呢,我困死了。”
皮耶罗老实巴交的样子,声音轻轻的:“跟我母亲睡,跟我堂妹睡,还是跟我奶奶睡,你选吧。爸爸去世后,奶奶就搬到爸爸的书房了,那儿可能适合你,这么多地方够你睡的呢!”
燕燕心里有气,但是也没有办法,拿了一个枕头和被子:“我一个个睡她们去。”看到皮耶罗不懂她的话,她扫兴地说,“带我去你堂妹房间吧。”
皮耶罗像孩子一样高兴地笑了,拉着她的手:“不生气?”
燕燕摇摇头。
皮耶罗拉着她的手,带到堂妹卡拉的房门前。他轻轻敲门,里面没人应声。他们轻轻把门推开了一道缝,看到卡拉睡着了。她穿了一件黑色胸罩,薄被仅仅遮着下半身。
燕燕与皮耶罗道了晚安,轻轻走入,关上门。里面黑黑的,她摸索着打开顶灯,又找到台灯的开关,开了台灯,再熄掉顶灯。她看着卡拉,卡拉披了一条薄床单,睡得正香。燕燕走到床的另一边,双腿蜷曲,侧身睡下。
在意大利的第一天,她没住小旅馆,而是住在未婚夫的家里。跟他不是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而是跟他的堂妹一个房间、和堂妹“同床共枕”。小时家里不富裕,房间小得可怜,她跟母亲挤在一张床上。不管白天母亲多生气,到夜里,她都会说多么爱她。母亲会叫她小不点、小燕子、小吊带。她轻轻靠着母亲,闻着她熟悉的气息入睡。
那样睡眠,很安全,很满足,她最为珍惜。
生活比她看过的小说都像小说。现在她在心仪已久的罗马,却难以入睡。她想躺在他的怀里——她视他为亲人,对他的身体没欲望,也没有想念他到要自慰。空气中,一切都是安静的,听得见室外挂钟的声音,一家人都睡着了。他们有福气,能马上睡着。本来有那样的母亲,燕燕的睡眠质量并不是太好,即便入睡很快,睡得也不深,反而在飞机上睡得沉。这会儿想睡,她告诉自己,明天他们起床,自己就得起床,做个赖床的懒婆娘,会让他们看不起,说皮耶罗怎么找了这么个懒女人做老婆,更是丢中国的脸、丢几亿中国女人的脸。不行,明天他们起来,她就得起来。现在必须睡,可是下这个命令后,她怎么睡,都不见瞌睡袭来。
卡拉像个男孩一样打起呼噜。这房间乱得不得了,到处都是衣服和鞋子,到处都是纸片和纸箱子。有一个大纸箱打开,里面是漂亮的蓝瓷花咖啡杯,在地板上放着,写有皮耶罗和燕燕的名字和结婚日子,明显是婚礼宴席时赠送给客人的礼物。看来他的家人已花了好多时间、好多精力在准备。皮耶罗的家人很暖心,她心里感动,眼睛红了。
卡拉翻了一个身,腿搁到燕燕的腿上。燕燕往边上让,卡拉的另一条腿也压了上来。她把对方的腿扳开,没隔一分钟,她的腿或胳膊又上来了。来来回回好几次,燕燕不由得皱起眉头。卡拉睡着了,也并不欢迎她。她抱起自己的枕头,拿了床头一条薄毯,打开房门,到了客厅,她把枕头放在沙发上。
每每看到一对情侣手牵手,或相拥,她便会注视他们,羡慕不已。是否需要一个男人,需要结婚那张纸?她不肯定。看到父母那样不幸福,她对婚姻本能地抵触。皮耶罗是外国人,跟中国男人不同。他爱她,而她呢,爱他,这点她不能确定。这是她的逃跑,从中国的男女关系中,还是想从以前的生活?她不知道。窗外的月亮比中国的大,星星也比中国的大,仿佛伸手可触。月亮摇摆起来。她想母亲,几天前母亲与她交锋得厉害,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拥有如此灿烂的青春好时光,为什么跟我们这一代人一样,不容易得到快乐?我们经过饥荒年代,当过下乡知青,吃过苦,历经各个政治关口和经济改革,我们的人生是悲剧。你们呢,脚下有无数条路,可以读书,可以留学,可以做生意,可以穷游四方……时代给了你们一切可能性,可是,你们这些小屁孩呢,实用主义,利己主义,喜欢奢华和名声。你们否定父辈,又在物质上依赖他们。你们是白眼狼,精神绝对独立,内心焦虑、惶恐,你们的爱情更像点快餐,吃了,感觉好,再吃,吃腻了就点别的,男女在一起像办家家酒,合则聚,不合则散……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快乐吗?燕燕记得,当时她回答母亲:“尽管我思想独立,但我容易快乐。”
她后半句话说得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燕燕回到里屋,拿着母亲的纸条出来。纸上母亲画的蓝雨伞,在月光中一清二楚。整个童年,母亲都在床头给她唱《蓝雨伞》这首歌。母亲的头发长长的,洗过,未吹干,还带着甜味儿。她的呼吸和声音,更是她的入眠必需品:
比蜜还要甜,比梦还要咸
泪,哗啦啦掉下来
蓝雨伞顺风撑开
星星渐渐暗淡
睡吧,宝贝
一年又一年
妈妈日夜陪伴
唱起歌谣连连
比花还要香,比月还要圆
母亲与父亲一起去看电影。分两个队伍排队进场,他们在左边。母亲站在父亲身后,高兴地说:“好高兴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接着是母亲在外婆的老房子里,打量着房间。她坐在架子床边,对身边的丈夫说:“我想妈妈。”丈夫握着她的手。这是一天清晨,母亲做的梦,讲给她听。她听了心里好感动,母亲也有关于父亲的好梦。她居然在这时想起来,希望她在那个梦里,是在他们之间的人,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
想这样的梦,可以安心睡去,燕燕慢慢闭上眼睛。
皮耶罗的家人和好多陌生人围着她,俯下身来看她。他们哈哈大笑,吓得她大叫一声。她一回头,发现自己在母亲重庆的家里。她小小的,桌上是她十岁的生日蛋糕。窗外街上有好些人喝醉了酒,敲着面盆在跳舞,条条黑影映在昏暗的墙面上。而室内,母女俩的影子,投在蛋糕上,燕燕失望的声音:“爸爸还是没来!”她伤心地哭了,醒来。
有咚咚咚的敲击声,她低头一看,还是在家乡山城重庆南岸的江边,有一个过江轮渡。自己站在轮渡前那坡长长石阶上,一个男人站在岸边,身影很像皮耶罗。她走上前去,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侧过身来,是大舅,母亲的大哥。他手里握着一把野花,声音奇大地说:“燕燕呀,结婚是很大一件喜事啰,我们这些老辈子都该去罗马。”
“我们?”
大舅说:“对头呀,我,外婆外公,我们大家。”
燕燕愣在那儿。
见她那样,大舅真诚地说:“我们晓得,我们人去不了罗马,心可以去的。所以呢,我们商量了半天,一致同意,请了个巫婆在这江边跳神,给你求婚姻是对的婚姻,嫁的人是对的人,一生快快乐乐。”他举了举手里的野花,朝她头上、身上撒了下来。
燕燕高兴地笑了。
“你看,巫婆来了。”
燕燕顺着大舅的声音看过去,一个戴着斗笠、穿着长长的黑衣的老女人站在江边岩石上,伸出长指甲的手指朝燕燕额头点了三下,然后,她又对着江水点了三下,仰面对天大叫一声,随即蹲下去哼唱起来,那歌声像一个久远国度的号声,缓缓伴随着江水涌动。之后,巫婆猛地跃起,像一个奇特的斗士,在与隐形的恶魔搏斗。她十指在空中挥舞,腰肢有力地摆动,她的右脚抬起来,高过头,马上又换了左脚,盘在后颈上,唱道:“对的姻缘呀对的人!一生快快乐乐!”歌声不管绕开多远,最后又落在这两句唱词上,大舅他们居然伴奏一般齐声说:“对的姻缘呀对的人!一生快快乐乐!”后来,大舅边上又多了母亲,也多了父亲。大舅对父亲说:“燕燕该得到比我们这辈人更好的生活!”
“凭什么?”父亲骂道,一巴掌朝燕燕挥来。
她吓醒了,觉得不可思议,梦中梦,对的姻缘呀对的人!这是什么寓意?再说大舅早就去世了呀!之前从未梦到过他。他那样关切,她的鼻子酸酸的,早已泪眼蒙眬。
大舅是最早下乡的知青,那是1964年,他去了长江三峡大石镇。三峡是当时四川苦地区,大石镇是最苦的地区。他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年,带着生病的农村妻子回重庆,一直没有工作,两口子只好在一号桥那儿开了一家火锅店。辛苦劳累,生活有所改善,火锅店红火了,可是得罪了当地地痞,吃了火锅不给钱。有一天地痞拉来几个人,说火锅馆的营业执照是假的,要罚钱。大舅较真,不给,说营业执照是真的。地痞砸店砸人,他们叫来警察。纠纷是暂时平息了,可是以后的麻烦更大,弄得他们无法安生,大舅两口子只能回到农村去。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人就没了。大舅妈打了最好的棺材葬丈夫,母亲去参加丧事。临走时,大舅妈塞给她一个书包,母亲打开来,全是现金。母亲不要,大舅妈说:“是你哥哥叮嘱要交给你的,说是给燕燕以后上大学用。”母亲收下了,泪水长流。大舅是个要强的人,母亲一直不知他在重庆城中心的状况。他回到农村,母亲还在心里怨哥哥,认为他不成器,完全不知他背后的隐情。
母亲告诉她这一切。每年清明,母亲都要去乡下给大舅上坟,有时她也陪母亲去。
在梦里,父亲居然给了她一巴掌,他的头发都气得竖起来了,在现实里如果他打她,倒像是父亲的风格,那样她心里也会好受一些。费里尼老头子在梦中担心妻子朱丽叶死,是否是潜意识希望她死,从他的生活里消失?男人的心,再伟大的男人,也有黑暗的一面,藏着心机,只是费里尼老头子可爱,他把心机显露给众人,了不起。
她看看手表,快五点了。这一夜睡睡醒醒,全是连环梦,真是折腾。睡吧,如果能再睡一个小时就好了,但绝不要做梦。
那座山城,南岸沿江一带,相比对岸繁华的城中心半岛,大部分地方穷得发霉,屋顶、墙角爬有蜘蛛,忙着牵网,屋底沟里藏有老鼠,企图偷吃厨房碗柜里的剩菜剩饭,或倒掉的馊了的食物。白天到处喧嚷的人们,夜里早早熄灯睡下。她在路灯下看从学校小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她喜欢寂寞的小街,空气里有江水的潮气,多待几个小时,衣服脱下来,都可拧出水来。真好,而且无人打扰她。
“同样是生在昼夜交替之际的人,母亲命好,父亲命薄。”
“上天常常和我们开玩笑,把你要的都给你,同时悄无声息地夺走你所爱恋的。”
这样的句子,她已经记满一个本子。
我们都知道,这个命定的时刻会来临,但如果你不努力,就会错失它。你必须跨出一步,奋力一跃,接近对的轨道,向那神圣的时刻靠近。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接近那对的轨道,向那对的时刻移近。
上初一时换了一位班主任,姓黄。她矮矮小小,脸上生了麻子,同学和老师都看不起她。黄老师却是一个好老师,从她写的作文里看到她阴郁的生活和内心的孤独,借书给她,还告诉她读书的乐趣和方式,叮嘱她记下喜欢的和讨厌的人物,最好写下读后感受。
因为黄老师,她更加爱上读书,真的写下感受,并开始写故事。黄老师后来被调走了,她暗暗伤心。她去她的家,在一个操场坝,有条臭水沟。她想对黄老师说出自己的秘密,希望有像她那样的人来分享它。
她想问,如果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背着大人,做了那事,是对或是错?如果肚子变大,孩子会从腿下钻出来吗?如果她有了孩子怎么办?
她担心黄老师会吓一跳,没敢去敲她家的门。
班上新来了一个男生,天生鬈发。他给她写纸条表达爱意,说长大要和她结婚。她不喜欢,也不讨厌。他约她在江边见面,她喜欢江边,便答应了。他很有经验,在江边,请她跳舞。他先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握着她的手,哼唱了一支舞曲。她没有拒绝。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他,可是他只喜欢她。她有虚荣心。两人握着手跳,沙滩柔软,脚踩下去,一步一个脚印,他们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曲线。
江上的船拉响汽笛,当他抚过她额前的头发,把嘴唇放在她的嘴唇上时,他全身瑟瑟发抖。她的心狂跳起来,贴紧他,抚摸他柔软舒服的头发,她的心像绵羊一样温顺。他的五官长得周正,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脸烫得不行,想停止,只好抓着他的手。他看着她,她摇着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裸露在衣服外的肩上。他的嘴唇代替了手,在那儿呵着热气,突然咬了下来。她整个人晕眩起来。
一切和她的想象一样,又不一样。那天她看到一个女孩在江边,和一个男孩抱在一起在江水里滚动,看得她目瞪口呆。月光下的人影,看不清脸,但那是冒险。
现在轮到她了,如果她的生命里只有孤独,那她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冒险。事实上,一冒险,她整个心都怦怦直跳,真是刺激。
他在她的教室外站了好几分钟,假装注视老师,偶尔扫过整个教室,只有她知道他在注视她。课间休息时,他在走廊,她掉头便走。她怕,怕别人知道。
有一个星期,她没有来上学。头痛得厉害,躺在床上发高烧。这是上天的惩罚,不该踏入禁区,虽然那种快乐让她马上想往江边奔去,他肯定在那里。
母亲对她好凶,指责她把她的孩子弄病了。母亲喜欢用第三人称讲话,把她当成两个人来对待。她一直怀疑母亲是后妈。
父亲回来了,心事重重,看见她在床上躺着,便问母亲。
母亲说了。
父亲抓起母亲的手,走进卧室。奇怪,里面传出笑声,两个人一直在说话,像对暗号。她贴在门上,听着,听不明白,父亲说话每隔几句带一句日你妈哟,很是有韵律。母亲的话语间不停地夹有哈巴神经病,也带韵律。男人把女人扑倒在床上的声音,女人踢床的声音,接着男人一字一顿说得明明白白,女人让孩子发烧,得让他日。女人反倒笑起来,屋里传来一声清亮的响声。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那是母亲不愿意的。她不能再忍受了。厨房里有刀,她走过去,看到了锅盖,一手抓一个,用力地对击起来: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潮流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这是母亲小时人人都会唱的歌,她也会唱,她击得刺耳,唱得激情又欢快。
那天晚上吃饭,父亲沉闷着一张脸坐下,吃了一口饭,马上搁了筷子,说饭做软了。母亲正在熨衣服,把熨好的衬衣搭在椅背上。他绕着椅子走,看到衣袖有一道褶皱。
“你让我出丑!”他一把抓起母亲的脖子,开了房门,要扔她出去。
她走过去,抓着父亲的手,要他放开母亲。他一把放了母亲,像抓小鸡一样抓起她,父亲高,显得她太小,她吓得大叫。
“哟,长大了,会反抗老子了!”他转身对母亲说,“哼,你只心疼她,我要你今天看着我怎么来收拾她!”母亲冲进卧室,把父亲的衣服塞进箱子,往房外扔。
“你不怕我?”父亲惊异地问。
母亲微微有点喘气,点点头,眼神里有一股要与他拼命的架势。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早晚会后悔的。”
父亲松开她,提着他的箱子走了。她看了看母亲,母亲坐下吃饭,说:“你的锅盖曲好听极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愣在那儿,然后出房门,下楼。父亲走在前面,她悄悄跟在后面。那个高大的黑影消失在街尾。她才转过身来。这时她听到叫声,紧跟着一个人影出现,那是同班男生,朝她招手。
她与他摸黑走着拐七拐八的石阶,巷子里的路灯大都被弹弓毁掉了,低低高高的房子倾斜在扭曲的巷子两侧。一路往高处走,很快来到苗圃山顶上,他们肩并肩坐在一丛野蔷薇前。月光洒下来,她看着两江三岸,江水在夜里泛着神秘的光芒,高楼低楼间灯光若明若暗。她对他说:“不管怎样,我都喜欢这座城。”他看着她,摇摇头,隔了一会儿说:“这儿烂透了,我恨这儿。”
他要亲吻她,她推开他,虽然她心里是这么空荡荡,特别需要一个人,饥渴般地想交出自己。但她要交给的人,不是身边这个人。他一把抱住她,她不愿意,于是两个人在草丛间滚动,她用劲挣脱他,可是一丛野蔷薇的刺扎进腿里,血一下子渗出,她心里积了十多年的痛,让她叫出声来。她的脸上全是泪。
他察看她腿上的伤,腿肚子上一道并不深的伤,沁着血。“伤得并不重呀,怎么啦?”他问。
她指自己的心,伤在那儿。
他眼神茫然,站在她对面,对她说:“和我一起离开这儿吧?跟我流浪天涯!”
流浪天涯,这正是她天天所想的,追寻梦中的橄榄树,母亲有一段时间总唱那首三毛写词的歌。
他一派认真,盯着她。
她点点头,牵着他的手朝山下跑去。这回下坡过坎,两个人都跌倒了,但他们年轻,马上爬起来。他俩在暗黑的江边跑呀跑,最后气喘吁吁地在渡口前停下来。一只奇大的龟在路中央,伸长脖子看着他俩。她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说话。“我不能,不能跟你走,我得回家。”那是她的原话。
他抬起她的脸,说:“这不是真的。”
她坚决地摇摇头,他一把抱住她,泪哗哗直下,像一个女孩子那样哽咽。她瞧不起地把他的双手扳开,转身跑开了。
家里黑黑的,没有点灯,她走进去,发现卧室里母亲居然已睡着了。这夜她打着手电筒写日记:“我是个懦夫,我不敢离开。这一生,一个女人一定得有个男人?我好高兴,还要过很多年,才能那样。”也是这天晚上,她找出一个铁盒子,倒空里面的石头。从现在开始,得往里面投硬币,存满一盒子,也许可以从这个地方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