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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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天

好多年前,有个白袍人对燕燕说,你可以拒绝一切诱惑,除了罗马。

这话成谶。罗马就像一块神奇的磁石,吸着她一点点靠近。此刻她戴着防污染的口罩坐在出租车里,正在往北京机场赶,要去罗马。车子从小道转入高速路了。她拉下口罩,透过车子后视镜,看到自己嘴唇紧抿,眼睛湿湿的,整个人显得紧张,她的额头在出汗。

离机场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不过,天上飞机驶过的声音能听见了。她坐直身体,双手紧紧相握。母亲说,飞机不吉利,总失事,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到。

母亲怕飞机。

她也怕。飞机会重重掉下来,摔得粉碎。这是她小时经常说的话。母亲并不是怕坐飞机才不走的。母亲的纸条贴在厨房冰箱上,燕燕飞快地扫了一眼。母亲觉得她想结婚,多半是为了离开家。母亲抱歉不去罗马参加她的婚礼,因为什么呢?因为不愿意看到她的父亲。她把纸条折起来,放进裤袋。母亲不去罗马,燕燕早有预感,昨夜过十二点了,母亲的房里传出动静,在电话里与父亲吼了起来,叫着他的名字:“苏大鹏,你不得好报!”她走前敲不开母亲的门,母亲决定的事不会变。

没有办法,她只好离开。

出租车继续向前开,机场路两侧高大笔直的树间,开着黄金般亮丽的野花。车玻璃映着远处的楼房,其中一个窗很像小时她在重庆住的。那时,她最多八岁,站在屋里,惊慌失措。

“找死!”出租车司机大骂。她回过神来,看到另一辆车子飞速斜驶过,想从五十米不到的一个出口出去。那车子完全不要命,一眨眼间便冲到那儿。

她拿出手机,想给母亲发一条信息,但心里对她生气。母亲该坐在她身边,一起飞罗马。她给皮耶罗发信息:“一切正常,正往机场赶。”

飞机特有的声音越来越响。出租车玻璃上开始洒毛毛细雨,天色越发灰暗。路况不好,车速减缓,像马车一样走着。她对司机说:“时间不够,请开快点!”

司机绷着一张脸,没任何表情,半分钟不到,却驶入边道。


二十分钟后,燕燕拉着行李箱奔向经济舱柜台,那儿已经一个乘客也没有了。值机小姐接过她的护照,输入相关信息后,冷冷地告诉她,她来得太晚了,她原先预订的位置没了。

“那怎么办?”燕燕着急地说,抬头看柜台上端的屏幕,还有五分钟时间,“我没有超过你们规定的时间。”

值机小姐敲着电脑键盘,边看电脑边说:“对不起,只能给你头等舱,前一个乘客也是这个情况。”

“我能飞了?”

值机小姐点点头,替她托运了一件行李,递上护照登机牌,叮嘱她赶快走。

她本来紧锁的脸松开了,长吐一口气。安检时,才发现带的行李不仅有双肩背包、手提包,还有一只黑色拉杆箱。里面放了好些书,其中一本是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梦书》。近三十年的胡思乱想记录,大胆到百无禁忌,却给了她这个中国女孩力量,绝对比母亲的子宫强。因为母亲的眼泪,融入母亲的羊水,反而给她的性格添了几分阴霾。

仿佛为了抵抗那阴霾,她有时像假小子,大大咧咧,有时像淑女,端庄斯文,用母亲的话说,没有一分像妈妈的女儿。

过了安检,她放护照时,对了对登机口,在左手方向,便快速朝那边走去。


十一分钟后,她跨入机舱里,拖着小包大包走入。热气贴着皮肤涌来,空气闷热,有好多嘈杂声。对于这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人,空姐明显不是太高兴,忙着收拾座位上的杯子和毛巾。有乘客问:“今天飞机会不会晚飞?天气不好,在飘雨。”

“不会的。”空姐客气地说。

乘客说:“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燕燕往前走,找到自己的座位,在头等舱最后一排靠窗。她转过身来,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放行李。他穿了一身便装式的深色西服,脚上是一双透气舒服的雕花棕色皮鞋,脸上表情冷漠。

她提了提箱子,太沉了,请他帮她放一下箱子。

他一愣,提起箱子,放在他座位上方的行李舱里。她注意到自己座位上方的行李舱放满了东西。

她向他道谢。

他没吭声,在她旁边的座位坐下。她把大包小包放进行李舱里。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说:“不是时候,改日采访,怎么样?我是去罗马参加慈善晚会。不客气,不必了。”他的声音非常不耐烦,如果对方再说一句,他肯定会炸裂开来,幸好对方知趣地撂了电话。


空姐在仔细检查乘客的安全带,叮嘱关掉电子用品。她坐下后,看到舷窗外雨下大了,斜打在玻璃上,便小心地系上安全带,突然紧张起来。每次母亲来北京,从重庆坐火车,她回重庆也坐火车。甚至去深圳,也坐火车。今天必须坐飞机,如果母亲在,可握着彼此的手,给对方力量。座位配有拖鞋、靠垫和薄毯。她从椅背夹板取出航空杂志,翻了翻,看到罗马斗兽场、万圣殿,心头一热。文章介绍说在罗马正北的人民广场中心、在埃及方尖碑下,向南放射出三条轴线街道,通往南面的城中心。三条轴线所夹是两座雄伟壮观、别具一格的双子教堂,这是之前不曾知道的。罗马是一棵历史和艺术巨树,每靠近一步,都有收获,她的神经渐渐放松。

广播告诉乘客,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果真不受雨天影响,航班准时。怎么办?要起飞了!她手心有汗,心跳加快,血压也在上升,本能地双手合在胸前:“老天,拜托,不要让飞机掉下去!不要掉下去!留下好坏不分的我,可以让别人不开心,可以让自己开心!”

这是自我给力,也多少带点自嘲,她的紧张却没有减轻。

飞机进入跑道,加快速度,在雨中从跑道上冲上云霄。等等,行了,祷告有用!她的耳朵未轰鸣,心跳恢复正常。

燕燕伸直背,心情与母亲道别时截然不同。未来会是什么?她完全可以不管,自己竟然坐在头等舱里,在高空飞行,她喃喃自语:“真是太幸运了!”

邻座男士手里握着一张英文报纸,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是不友好,只是没有表情,一脸生硬,比直接表示不快,还让人尴尬。她说:“知道吗?今天我是最后一刻才赶到机场,最后一刻值机,没有经济舱座位,补偿我头等舱。他们告诉我,一共两个人因为晚点幸运升舱。”她问他,“你是不是那个人?”

男士翻了一下报纸,侧过头,瞟了她一眼。


她的话是认真的,也是调侃的,更有好奇心在里面。头等座位不会抓她的心,怪事会。幸运的事与她不沾边,沾边了,就是怪事。母亲说,背时运的人,命苦,除非天天对着江水说话,可有顺时好运。母亲看着燕燕,像是逗她玩,又像是真心说出这带有巫术的话。燕燕在江边时,对着江水说话,未曾有什么好事发生,却养成了一个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习惯。一个人孤独,就是好事,什么事一说,心里就明朗。

因为她是去罗马呀,全世界她最爱的城市。看过几吨胶卷电影,而罗马是留在心里的城市,她写下要去的地方,有的地方告诉皮耶罗,她的未婚夫,婚礼前后一起去看;有的地方,她想独自欣赏。

飞机飞上高空后,氧气面罩没有从机舱里弹出来,倒是过道中间的信号灯绿了。燕燕松掉安全带,上了卫生间,走回座位。她看四周,空姐并不在,也不好意思麻烦别的乘客,邻座男士正在调椅背。

她把右手伸向他。

他伸过手。燕燕把手缩回,头朝座位上方行李舱一偏。他起身打开盖子,帮她取下沉重的行李箱。

燕燕道声谢谢,俯身打开行李箱,取出里面费里尼的《梦书》。关上箱子,又请他帮她放回去。他做了,坐回位子。

燕燕去拿箱子边上的挎包,手提包滑出,她伸手想抓,结果一碰,砸在他的膝上,掉了下去。她弯身去捡,未拿稳,脚一下子踩在他的脚上,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空姐和周围的人朝他们这边看,看到燕燕正俯身在他的身上,以为他俩是情人。他皱了皱眉,神情有些生气,但尽量控制着。

燕燕的脸红了,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无印良品的小本子和笔。空姐过来,帮燕燕将包塞回行李舱里,便离开了。

燕燕站立在过道上,心里充满抱歉,可是不知为何,说出来的话却是:“Sorry,我没有故意做。”

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回道:“如果你故意做,是什么?”

燕燕坐下后,打量他,感觉这人的面孔见过,便说:“嘿,我看你有点面熟,你是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

他一惊,控制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燕燕纯粹一派胡说,居然说中,格外高兴地说:“我也是清华大学的。”

“巧了。”对方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不耐烦地拿起搁板上的报纸,翻了起来。

“我真是清华大学的。”

他皱了皱眉头。

“知道吗,我可以瞧人的脸,你是农村孩子靠勤奋考进大学的吧?我的家境也不好,不过是在城里。”

他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没好气地说:“查户口呀?! ”

燕燕摇摇头说:“你是记者吧?做记者,从农村出来的,视角更广。”她刚才无意中听到他的电话,要采访什么人。他当时说话的口气那么骄傲,得刺刺他。

他把报纸翻到娱乐版,居然没说话。

燕燕一笑,一边打开手里的书,一边说:“自己把自己当一根木头,真倒霉!”

我这是怎么啦,刚乱说要让别人不开心,就开始实行了?那人翻开报纸另一页,上面报道:“财富集团面临危机,股票跌停,贱卖资产。”听到她说这话,瞪了她一眼,皱眉,翻报纸,到最后一页:

名模方露露近日在罗马和好莱坞意大利籍明星马可·瓦利拍广告片,配有方露露含笑的照片和大标题:

方露露现身罗马,她的零演技风格无差评获赞

这记者会给一个没演技的演员如此高评,真了不起。有一次她在网上看到这个名模客串的一部电影,脸好看,身体硬硬的。

“男人都喜欢方露露,你也不例外吧?她演的电影,太做作。”

继续吐槽,让别人不开心。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回她:“Lady,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如果我写了这报道,你反感也没用。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劝你也一样。”他索性扔掉报纸,掏出电子书阅读器来看,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人和人不同,从小我就不怕和陌生人说话。”燕燕说。她并不生气,翻开笔记本,握着笔,想整理乱乱的头脑。婚礼除了告诉爹妈,她没有通知别的人。别的人,包括姨,家里的远房亲戚,都没什么往来。朋友,能到参加婚礼这个份的,几乎没有。意大利方参加婚礼的人,听皮耶罗说过,会不少。她的头大了,嫁人当新娘子的压力随即产生。婆婆好相处吗?与她还无法用语言交流。跟一个男人朝夕在一起,一辈子和他的母亲打哑语,也酷,否则她得学意大利语,或者他的家人学中文。他脾气不错,可是生活是另一码事,如果他暴跳如雷,那她如何办?

不要想了。

她得让自己开心。想想费里尼老头子的脸,他总是一副魔王加大艺术家的深沉表情,让她想笑。他的电影《甜蜜的生活》以及威廉·惠勒导演的《罗马假日》的取景地,出现最多的就是斗兽场。那废墟曾上演着饥饿的游戏,现在是搏击者与游客的共享之地,听几百年前的山呼海啸迎面涌来。沿着台伯河堤走,岸上圣天使堡必须仰视才最够力度。最好一个人漫步,数河上的桥,再到马路上继续走。走累了,一定要坐在西班牙台阶上吃冰淇淋,这时会看到街头艺人迎风快乐地用手风琴拉小曲。最好在傍晚,满天的火烧云托起整个罗马,等待十二使徒出现。一幢幢建筑,一座座广场,随意瞻望,便是传说;不留神跌一跤,就是名胜。这样的罗马一日建不成,英雄罗穆卢斯和女神阿佛洛狄忒站在大片的废墟上,对我们倾诉,是整部诗篇和雅歌在随风翻开。


之前,从江之南岸到城中心,人需要乘轮渡,车需要乘车渡。有一天,一个个如怪物般的桥墩出现在江中。两年多后,一座桥建成。车子驶过,人经过,一个青年男子停了下来,抚着栏杆喃喃自语,突然爬过栏杆跳下江里。

运货船上的水手,并没发现江里的自杀者。警车驶过来,他们将那段栏杆拉上黄条。

自杀者留下的遗书,压在一个打火机下面。没有地址,没有名字,也没有交代为何而死,只有三句话:“给我的孩子:应去那没去过的地方,和陌生物种对看,才知自己是谁!”

打捞工作开始,搜索好久也没发现尸体。不知他从何而来,也无从通知家属,只是在警察局的档案里记录了这么一桩事。


桥墩下有好多芦苇,狂风说来就来,把芦苇吹得东倒西歪。从那儿一直往东走,有沙滩、有礁石。沿途岸边泊着大大小小的船,也有运货缆车。空气里有什么,嘴里就有什么。有一群少年在对着江心大声地喊:“重庆你这屁眼虫,我恨你!我要离开这儿!”跟江上久违的号子声混合,连成一片。她也跟着别人喊,喊得很起劲。

那是几岁?几岁便敢注视那远处的大桥,那钢筋混凝土包裹不住的凶戾。

几只鸬鹚在江面上飞,它们打了一个圈,和一只鸽子一起飞上云端。

这一段江边好些路被冲入的江水隔断,必须往坡上走,才能绕过来。坡上有户人家门前养了一盆黄葛兰。她经过时,悄悄摘下一朵插在头发上,继续下坡朝江边走。

远远就看到了索道缆车。过江的人,不只是坐渡轮过江,也可装进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被两根线吊在空中。江对岸是另一个世界,可以在那儿重新找到希望和幸福。人们进入索道吊着的长方盒子,被索道运到对岸,钻出长方盒子,消失在对岸巨大的建筑群中。

望着远处的缆车,在索道上慢慢移动,她奢望自己能消失在那里。江上的汽笛响了,一声又一声,听上去像一个母亲为夭折的孩子哀叫。

那些少年站在江边礁石上,他们在打水仗,钻入水里,游到停泊的趸船下边,冒起头来。有男孩爬上船去,扔椅子和救生圈。孩子们套着救生圈和举着椅子朝对岸游去。趸船上的水手发现,也跳下江里,追赶他们。

他们嘴里叫着:“臭屁眼虫,会还你!”

水手不听,他抓着椅子,却抓不到救生圈。救生圈在这群少年中间扔来扔去。

水手叉腰踩着水看着。少年见他不抢,反倒无趣了。水手往趸船游去,那个救生圈自个儿也跟了上去。一艘大白轮船出现在江面,孩子们欢呼着,在岸边跟着大轮船朝上游跑。

她注视着他们,阳光太扎眼,便用双手遮挡眼睛。这时,他们游回南岸来,看见她,纷纷翻筋斗,扒下裤衩,露出白花花的光屁股。他们唱起一首歌谣:


黄葛兰,黄葛兰

我要摘下你

哎呀,我妖里妖精的幺妹子

我们互不相识,那又有什么关系

黄葛兰,黄葛兰

我要摘下你

哎呀,我妖里妖精的幺妹子

相识一场,却不变自己

哎呀,今天,我必须变自己

为了你,为了你

我美得一塌糊涂的幺妹子


她听见了,加快脚步,生怕他们会跟上来。那个头发最长,皮肤晒得黑黑的男孩,在放学路上,故意迎面对撞她,趁机摸她的乳房。第一次他成功了,她双手紧抱胸,浑身战栗。那男孩子看着她笑,举手给她看,上面是圆珠笔写的九个字:“做我老金的女朋友。”她这才知道他姓金。几周后,她在学校大门外的石阶上走着,他从身后走来,想要袭击她。她感觉不对劲,回头的工夫,脚下一软,便跌倒了。他扑了空,竟也跟着她摔倒在地。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金的哥哥,在广场上开公审大会时,脖子上挂的牌子是三个黑字:“强奸犯”。这一带的女孩子都怕他兄弟俩。

未来,未来,你逃不过我的。金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

她捂着耳朵回望。

金朝她这边看,跟着别的少年上岸了,大声嚷着什么。紧接着他们背朝着岸,对江掏出短裤衩里的那家伙,比赛着朝江水撒尿。尿完了,他们还是没有过来,他们比赛着打手枪,比赛谁持续的时间最长久。

他们没法核定输赢,因为其中一个男孩大声骂日你妈哟,另一个男孩狂怒,挥拳打起来,彼此在沙滩上连滚带爬,往死里揍,打得头破血流,开开心心。黄昏临近,江上轮船拉响汽笛。

夜里,江上轮船也拉响汽笛,只是间断时间较长。金穿了一件裙子,黑色长袜,走到她的床边,眼睛亮亮地盯着她的胸脯说,我想和你交换一样东西。

她吓得坐起来。

你不必害怕。他说着,撩起他的裙子,看到他的胸脯,像两个绿豆。我要看看你的。

她看了看对方,然后说,我可以给你看,但从今以后,你在任何地方见到我,要礼让三分。

礼让三分?他不懂,盯着她问,是要我避开你?

她点点头,他同意了。她要他举手发誓,他照办。

她的双手把上衣两边衣角牵起,手臂慢慢抬高。小小的乳房,是两个边缘布满红晕的花蕾。他看着不转眼,突然叫了一声,晕倒在地。她笑出了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