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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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1)

卡福尔古拉酋长慢悠悠地拿下嘴唇上的卷烟,继续说下去,他身处一片散发着药味的浓雾之中。他嘟囔了几句话,眼睑下垂,上身赤裸,坐在一张皮垫子上。

他说:“游客们来到荒原上,是要普及什么法律的,是不是呀?”

克拉克小心谨慎地张开双臂,伸出手掌;他慷慨大度,充满诚意。对,普及法律,这说法不容置疑。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后的十五天里,旅途中没有发生任何事故,现在听到了酋长的这句话,乍听起来,语气有些阴柔(仅仅是个印象,跟别的印象一样,一旦习惯就察觉不到了),也有些迟疑,因为不精确而愈发难以准确理解。这样一来,要跟酋长就某个特定问题达成共识就更难了。

卡福尔古拉酋长继续说下去:“一种法律来自立法机关,另外一种法律原本就在大自然里,也就是广义上的‘法律’。”

英国人大着胆子提示道,据他所知,在印第安人中的马普切语里,“法律”这个词还意味着其他很多很多内容。不必说得太远,这其中就有“大胆”、“提示”、“外国人”、“知道”以及“马普切语”的意思。

酋长谦虚地点点头,好像这番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再次吸烟,继续说下去之前,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缓慢的语速同两三个小时之前一样。

“您作为游客可能不知道,普及法律会在周围营造出一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圈子,到时候可就不大容易跳出来喽。”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克拉克先生,您别理睬任何威胁,哪怕是什么先知的警告。我恳求您相信我的话。如果您愿意,就把这话当成财富,当成‘法律’吧!法律圈是世界中的微型世界,而世界本身也是微型的。这世界创造出法律,就是为了让法律保护个人利益,为了让人融入世界。换句话说,是为了让微型世界更微型。可是,微型世界有它自己的法律,知道不?因为不仅空间可以是微型的,相应地,时间也会变得微型,加快流逝的速度。这就是为什么生命会如此短暂。”

酋长陷入了沉思。他抽的卷烟烟雾浓度越来越大,又渐渐变小。一层层带着香味的迷雾徐徐攀升到帐篷顶端,帐篷里除了他们俩,还有三名正在睡觉的妇女、三条狗和一只硕大无比的母鸡。克拉克也沉默了。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谈话的议题和使用的词语之间有种真正的连续性。在他们交流期间,双方交换了价值观,酋长之前谈到的快速流逝的时间,现在变得极为缓慢,这种转换又巩固了连续性。下午这个时间让人感觉有些困倦,需要费好大力气才能集中精神。眼下克拉克在喝凉茶,酋长在喝水,或是某种类似水的东西。天气虽然酷热,帐篷里却相对凉爽。

酋长忽然开口道:“我一直在想您给我讲的事情。应该承认,您表亲是个天才。那年我认识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可亲的年轻人,仅此而已,可是据您提供的情况,我应该纠正这个印象。这种事经常发生。是啊,是啊,他在他那个世界的确是天才,我在这个领域,也传播了类似的东西。可是您瞧,多奇怪的改造现象,我的传播工作,总是用抒情的方式来完成的。在这种情况下,重要的是让人们一开始就相信。眼下的情况是,我们马普切族在这个问题上不需要相信任何人,因为我们一向认为,变化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千里之外刮来一阵风,都足以让一种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您也许会问我是怎么变的。这个问题,我们,至少应该由我来解释……”

他稍停片刻,在考虑如何解释。

“……简单地说,就是应该看见可以看见的东西,也就是毫无例外的任何东西。如果一切都是有联系的(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那么同类和异类怎么会没有联系呢?”

最后这两句话,他是用维伊切语说的,有多重含义。克拉克一开始没有领会对方的意思,他请酋长解释一下。他不明白对方要表达什么意思,因为具体到细微的词义上,印第安人特别爱卖关子——对连续性的认识会妨碍他们给出清晰的定义。但是,这一次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因为酋长这番关于“右”和“左”的其他词义的题外话,最终以此收尾:

“关于‘治理’,我们马普切族有一句话,除去种种意思之外,还意味着‘路’,但不是随随便便的某条道路,而是许多小动物走的路,就是它们弯弯曲曲跑的路,明白吗?与此同时,它们又没有在向左、向右偏离的过程中耽搁时间;走这条路的第二个结果是不再出现偏离,而是变成一种特别的直线形式。”

“啊!是吗?”克拉克先是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在接近调研的题目,此前他已经有些犯困了。这时,他仔细观察酋长的头发,老人正低头看着下方,一瞬间露出了头顶。他的头发很黑,克拉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漆黑的头发,能直接反射出亮光。一根银丝也没有。这么大岁数,很不可思议。克拉克想,大概是染过吧,印第安人掌握的化学知识很有一套;实际上他们的养生知识丰富得惊人,眼前就是个例子,老人声音洪亮,可谓掷地有声。再仔细一看,克拉克确信酋长的黑发是天生的。他身上令人惊讶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黑发仅仅是其中之一。

重提达尔文主义这个话题,卡福尔古拉酋长更像是自言自语了:“所有的变化……包括气候的变化……”

这时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几分钟前,外面就开始吵吵闹闹了。原来只是一群马走过(这实在谈不上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因为印第安人甚至会骑马去拜访邻居)。这时,高纳来了,为打断两人的谈话道了歉。

酋长迷茫地看着高纳。

克拉克问他的向导:“出什么事了?”高纳一脸神秘的样子。作为向导,高纳真是太过含蓄了。克拉克早就预料到有一天会因为带上高纳而感到后悔,他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想法——高纳随时都会让自己感到意外。

高纳说:“大家都去看一只会飞的野兔了。”

“真的吗?”克拉克看看酋长,老人只是习惯性地耸了耸肩膀。

酋长说:“愿意的话,您就去看看吧。”

英国人没等对方再次发出邀请。凉茶和烟草的气味让他感觉麻木、厌烦和恶心。自从四十八小时前到达这里以后,印第安人没完没了,但是彬彬有礼地请他换地方;没问题啊,可是时间一长,挪来挪去的可就让人烦了。看来,印第安大小头领们每天要进行五十回的私下交谈,每谈半个小时,就得请头领们换个地方,每回都道歉,很礼貌地恭请,带着他们熟练掌握的有讽刺意味的宿命论。有人肯定地对克拉克说,此事非同寻常。简单地说就是他来得不是时候。现在至少有了可能令人满意的机会,按照自己的愿望摆脱危机。个中原因,不管怎样还是很让人好奇的。显然,克拉克出于审慎的考虑,尽量不谈起野兔这个话题;可是眼下令人担心的是,具体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样一来,克拉克听到印第安人有意说起关于野兔的一些传说,像是在笑话他。

英国人一面叹着气一面出去了。外面骄阳似火,最刺眼的白色笼罩着萨利纳斯·格兰德斯地区。他没必要询问向导事情发生在哪个地方,因为几个印第安人此刻正在向那边飞奔。他跳上马背,从“重复”的脊背上,他能看到大约两千米外有印第安人正聚在一起。在马普切部落帝国的首都,人们一向把帐篷排成宽松的弧形,这样就不会挡住任何一处的视线。

高纳问他:“兔子会飞,这可能吗?”

“只要兔子有厚厚的脚底板就行。”他不太高兴地回答道。高纳发问时带有嘲讽的语气,令人不快。他大概是半个印第安人,面色发黄有皱纹,像个华人。

两匹坐骑没费多大工夫就跑完了全程。那个地方孩子比大人多,大人们拿纸板做的鸭子给孩子们玩。克拉克一脸茫然。他看见了卡福尔古拉酋长手下的一个得意巫医,正独自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指尖。英国人带着高纳向巫医走去,那个人叫马连。

他开门见山道:“野兔是怎么回事?”

“我刚到,知道的跟您一样多。”

典型的巫医式回答。

克拉克固执地说:“有人告诉我,一只野兔飞起来了。”

马连回答道:“就算是吧。我到这里的时候,野兔已经飞过去了。”

附近,一群小伙子正在向天空张望。英国人没再对马连多说什么,而是朝着那群小伙子走过去,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小伙子们对他比较有礼貌,更讲道理,不过按照印第安人的规矩,他们肯定还属于未成年人吧。小伙子们说,的确是有一只白兔飞过去了。他们把“白色”说成“双胞”,认为在天上可以找到白兔。他们在说“飞”之后,额外加了一个iñ,强调“此事已经过去”,也可能表示“一分钟前”、“几千年前”或“从前”。

克拉克一直心存疑惑,但听完这话,脑袋还是向后一仰。小伙子们继续解释着,拿星星做参照,他们目光敏锐,大白天都能看到星星。他不再多问了。实际上,如果他们说到真实的动物,或者有名字的星座,他还真的无法从中推测出什么。他回到马连身边,高纳已经不在那里了。与此同时,纸鸭子所在的场地上已经变得拥挤不堪了,大概有一百多人,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观众们鼓掌喝彩,马群乱跑,撞来撞去的事情时有发生。拥挤碰撞的过程中,有个印第安人摔倒在地,颈椎骨折。人们很快就跑散了。克拉克一行人返回帐篷区,路上他高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在想,这个野兔的故事是否确有其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或者说,会不会只是一种表演,一种宗教仪式。”

马连不住地点头,表示有兴趣倾听,但他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此时辨别真伪并不合适,纯粹是一种智力游戏。为了说点什么,他断言道:

“往南边走一点就是我们曾经住过的地区,那里的风特别大,如果你看到有小动物,比如兔子,从头顶上飞过去,肯定不会感到吃惊的。”

这时有个也要回家的骑手策马过来,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马连突然变得活跃起来,问候那个骑手,然后转过身面向英国人:

“你们彼此认识吗?这位是阿尔瓦里托·莱伊玛古拉,这位是克拉克先生,英国人。”

“认识。我们昨天见过了。”印第安骑手说。他是卡福尔古拉酋长众多子女中的一个,在王室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虽说是巨人之子,但他生下来就矮小,还算有魅力,有点性方面的怪癖。

马连就那个传说中的奇观发表了一些看法,本来大家希望能一饱眼福的。对此,阿尔瓦里托嘿嘿一声冷笑算是做了回答,这种皮笑肉不笑的事,印第安人可是从来没干过。

“我尊敬的马连,已经发生的事怎么可能看到呢?”

他一定是立即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因此严肃地纠正道:

“可是谁会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啊!”

“好吧!”马连说着,发出一声叹息,“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尊敬的客人对这事非常感兴趣。”

阿尔瓦里托在马背上转了九十度,像是在坐转椅,为的是能正面对着克拉克(双眼却望着地面),他说:

“当然!当然!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的人,感兴趣是理所当然的。但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

“很令人失望,对吧?”英国人问。

“不,不,一点儿也不。”

马连保持沉默。接着,他说还有事要办,拍拍自己快马的颈部,踏上了另外一条路。

阿尔瓦里托说:“再见!”

“回头见!”

“克拉克先生,我在想,您是否愿意来我的帐篷里喝杯茶呢?但是我又担心家里太杂乱了。”

“我听您的安排。”

“那这位先生是……?”

“我叫高纳,听您的吩咐。”

高纳一同前往。阿尔瓦里托家的帐篷就在不远处,跨过第一道拱门就是。众人纷纷下马。几条小灵缇犬跑过来迎接主人,在阿尔瓦里托的腿上蹭来蹭去。他们让坐骑随意活动,克拉克也照做了。

三人进到帐篷中。所有的帐篷里里外外都是一个样。十几个男人正在帐篷中央玩纸牌。

“朋友们,抱歉打扰了!可是我和几位先生要单独谈谈。”

“阿尔瓦里托,别客气!”一个人一面慢慢收起纸牌,一面说,“我们去菲利克斯·巴利贡家玩。”

果然,几个印第安人都出去了。他们走后,进来两名妇女,怀抱着皮垫子铺在地上,当席子使用。三个人落座。主人命人上茶。落座的位置一确定,阿尔瓦里托·莱伊玛古拉就眯起眼睛看向地面,一副超然物外的架势。这是讲礼貌的标志,到目前为止,克拉克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他感觉好多了。三人谈了起来。

如果把阿尔瓦里托给英国人的解惑答疑和题外话概括起来,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

“的确,正如您这位目光锐利的旅行家,以及那位聪明巫医所察觉的那样,关于野兔造成乱子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这种事没人感兴趣。为了解释这个现象,同样也为了解释其他类似无趣的现象,就要回顾一些更加普遍的问题,尽管表面上看这些问题之间可能毫无联系。简而言之,几百年来,印第安人政治的核心问题就是领土之间的间隔问题。我不打算讲细节,一部分原因是太复杂,另一部分原因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不言自明的。潘帕斯大草原如此辽阔开放,除了面积太大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问题吗?经过再三考量,人们最终通晓了间隔性原理;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应该想到这个原理。印第安马普切族一直在开拓连续的领土,其技巧之精湛,甚至连看得见的或者实质上起作用的联系手段都不用,而是让连续性本身履行联系的职能。”阿尔瓦里托继续说:“咱们就说今天的事吧。野兔在跑动,但是它总得在一块土地上跑吧。比方说,假如它在陆地上跑,就不会跑到海岛上。可是,如果它飞了起来,在海峡对岸降落,那该怎么说呢?”他那狂热的语气加强了矫揉造作的调子,又接着说:“比如那个拉着三岁儿子的手的印第安人,在他身上发生了那样悲惨的事情。那是在一次节日活动里,印第安人很多,忽然,他一走神,松开了儿子的手,片刻之后,回头一看,儿子不见了。地面上,在这位绝望父亲的脚边,只剩下孩子手里拿过的纸风车。是被绑架了吗?还是天意?总之父亲再也找不到儿子了。”

他解释说:“这不是什么难懂的大道理,恰恰相反,这就像是儿童故事,只要稍微注意听就可以明白。野兔有大耳朵,可以听见一般人听不清的声音,甚至是远方传来的微弱声息。此外,野兔也是快速的标志。它的速度太快,让人以为在那个微型世界里,事情会立即发生,时间绰绰有余。想到这里,我们会不知不觉地离开这个‘现实’的野兔,去接近那个想象的……”

克拉克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总会有现实中的什么因素嘛。”

“会有的,总会有的!”阿尔瓦里托急切地回答说,“我听说您是自然科学家,果真如此,您肯定比我们懂得多。”

克拉克轻轻地点点头。

阿尔瓦里托接着说:“我们印第安人相当无知,脑子笨,不懂得什么大,什么小,对间隔问题佯装不知。对别人告诉我们的事情,最多也只会偶尔关注一下,接下来,我们为了讨人喜欢又会忘记它……野兔也许是某个故事里的角色,故事飞翔在间隔领土的上空,总是会飞到地球的另一侧……我父亲,您大概知道他,把政府建立在神话传说上,不过没有必要给您讲传说,弄不好会误解。我父亲把自己当成传奇故事的主人公介绍给部下……”

就在这时,有两个老巫医走进帐篷,先是跪拜,然后在阿尔瓦里托身边耳语几句。后者不再眯着眼睛,对巫医们的话很感兴趣。

“让他进来吧!”他终于开口道,又转身对两位客人说:“对不起,请二位在外边等我,我要处理一件紧急公务,刚刚发生的,非常重要。就是一分钟的事情,然后跟二位……再继续咱们有趣的谈话……”

不住道歉的同时,他把两人送到帐篷的后门,命人好生招待。拉开的一道布帘后面有几位妇女,立刻出来给他俩送上席子和茶具。随后她们继续快活地闲聊,克拉克和高纳无事可做,只好呆呆地望着远方。外面时不时有马群走过,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溜达。土壤中含硝的大草原发出刺眼的白光。人群中有个女人从门口走过,她让帐篷内的妇女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远去的女人。对这两位男士来说,那女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从两个女人接下来的聊天中,他俩得知那女子叫胡安娜·比迪莱,是卡福尔古拉酋长的大老婆,她带着人数不多的卫队去卡尔维岛做水疗,治一治她那把老骨头。阿尔瓦里托的女人们虽然都是年轻人(他本人也年轻,大概不超过三十岁),但是她们说出的话毒如蛇蝎。那儿是帐篷后面的一块平地,她们衣冠不整的模样倒显得楚楚动人,身上没涂油抹颜料,却十分美丽。

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从帐篷里走出一个印第安人,他对两人说,请原谅阿尔瓦里托,因为这位酋长之子说,他的日常工作太烦琐了,如果能空闲下来的话,今天晚上会去找二位。克拉克无可奈何,跟着高纳在广场上兜了一圈,上马离开了。

二人踏上大小首领帐篷中间的林荫道,克拉克之前在喝茶和谈话的间隙有些犯困,稍稍回想一下,略带惊慌地问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啊?说心里话,现在他不想跟卡福尔古拉酋长谈话,也不想跟其他任何人谈话。一想到这儿,他就头疼。他看看四周,高纳默默地骑在马上,神情不大友好,但这在高纳身上是常事。他向高纳打听那个年轻的水彩画学徒卡洛斯·阿尔萨卡·比奥尔,他从上午起就没再看见那小伙子的身影了。

高纳说:“我估计是去河里洗澡了。”

“咱们也可以去呀,去凉快凉快,怎么样?”

高纳耸了耸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举手指向帐篷区的另一侧。

“就是那边。”

二人快马前行。那匹名叫“重复”的坐骑,神奇之处就在于百分之百地顺从。他俩骑马,走出部落界线,鉴于帐篷区的位置和克拉克的谨慎作风,他觉得自己毕竟是客人,不应该像印第安人那样从帐篷区中间穿行。这样一来,二人不得不向左急转弯,走出一道弧线。从他俩走的方向,大草原缓缓向下倾斜,虽然坡度极小,却让二人有向前倾身的感觉。马儿倒是走得很快活。微风预示着夕阳快要西下,太阳开始失去一整天折磨人的白光。给人的印象是,在萨利纳斯·格兰德斯地区的上空,飘浮着小小的棱柱形晶体,把一切压缩成了白色。

又细又窄、清凉的小溪流经柳树林。一大群洗澡的人在水里或岸上度过白天的时光。对面是一片没有树木的空地,看上去好像正式的浴场,两百多匹马正悠闲地等候着主人。人群之中,有人睡觉,有人晒太阳,有人玩纸牌;孩子们尖叫着,在溪水里钻进钻出。他俩一到这里就下了马,信步走了片刻。两人沿着溪流而上,到了一处拐弯的地方,绿树丛生,成双成对的年轻人躲起来交欢。卡洛斯·阿尔萨卡·比奥尔也在那边。小伙子头发湿漉漉地跑过来迎接两人。三人在一处长着草的高高的小丘上坐了下来,从那里可以俯瞰一片漂亮的水湾。

卡洛斯年纪小,克拉克就对他用“你”称呼:“你还好吗?”

“非常好。你们呢?”

大家沉默了片刻。高纳还在想着心事。克拉克终于开口道:“不太好。这些印第安人喜欢自言自语,不愿意对话,真没办法。”

卡洛斯笑了,真正的开怀大笑,但还不够有感染力。英国人终于认为他让这个小伙子随行,实在是答应得匆忙了些。实际上,从父母的角度来说,让孩子们去旅行,仿佛这危险的荒原之旅是什么家庭庄园漫步,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克拉克担心,这类家长会是那种典型的推诿过错的人,一旦儿子出事,就会粗暴地让别人承担全部责任。至于这位艺术学徒本人,显然只是想找个借口出来玩玩,因为一直没见他拿起过画笔。小伙子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述他游泳、潜水的丰功伟绩,闲扯了半天最后克拉克厌倦了,建议他回到他的朋友中间去。小伙子笑着走开了。

等卡洛斯走远后,高纳嘟囔了一句:“傻里傻气的!”

克拉克对他说:“高纳先生,您也有过十五岁的时候啊。”

“这家伙吸食过什么东西。您没看见他瞳孔变大了吗?”

“我还真没注意。”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看见一些洗澡的人从水里蹚过去,几只小鸟在树上唱歌。太阳在他俩正前方的地平线上缓缓下沉。

“高纳先生,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有什么烦心事吗?”

“很多很多。”

“比如说呢?”

“比如说,印第安人总是爱骗人。”

克拉克对这话感兴趣。不是因为他需要证实自己是否处在一张欺诈性的网里,而是因为如果知道这位向导有什么东西来证明此事,对他或许会有帮助。

“就说这个‘会飞的野兔’吧!”高纳愤怒地强调说,“您信吗?”

“不管怎么说,可信之处不多。”

“问题是这好像是在欺骗咱俩啊!”

从这一刻开始,英国人的好奇心有了自卫的色彩。显然,高纳拿他当蠢货,因为此前有许多人对他做过解释,因此,他请高纳说明白。高纳早有准备,不可否认,他的说明很巧妙,很聪明,甚至令人吃惊。

“他们说,野兔‘会飞’。马普切语中‘飞’这个动词有多重含义,也可以表示‘被偷’‘消失’。咱们呢,没必要按照第二种词义理解,咱们选第一种,而他们非常开心地继续玩耍,直到您问他们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还是表演的时候,他们会不厌其烦地拿真话当谎言说个不停,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私下里说,我估计‘野兔’就是件贵重物品的名字。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他们给一切宝物都起了名字。所以说,是有盗窃的事发生了。等我们到达抓到小偷或同谋犯的现场,他们就假装表演一场快乐的马术芭蕾舞,望着天,装聋作哑,就像马连那样白痴。其实他们是当着我们的面在审判嫌疑人……”

“您指的是那个从马上摔下来的倒霉鬼吗?可那是个意外事故啊!”

“对,是个‘意外事故’……此外,阿尔瓦里托的伪善也给您上了一堂形而上的课啊!可这并不能阻止一些特别拙劣的讽刺挖苦从您眼前溜走,比如那个丢了儿子的父亲的故事。您能告诉我那个故事究竟跟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我只是把它当作是个例子罢了,一个非常恰当的例子。它的意思是说,一个被偷走的孩子变成大人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之间建立了连续性。”

高纳甚至懒得反驳他。克拉克认为那个故事说明阿尔瓦里托的谈话也很谨慎、敏感(但是,这话没对高纳说出来),因为克拉克本人就是被肯特郡某个殷实人家收养的弃婴。印第安人通过罗萨斯的秘密警察(肯定早就对他做过调查)知道了这个情况,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高纳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件事,一个小时以后,卡福尔古拉的大老婆要外出旅行。这真的只是个巧合吗?”

“可他有三十多个妻妾,总会有一两个要出去旅行嘛。”

“可为什么恰恰就是这个胡安娜呢?她是唯一一个有钱有势的老婆!”

高纳的疑心实在是太重啦!克拉克认为最好是换换话题,他把争论的问题做了抽象的概括。

“马普切语有着非常多变的意思。”

“我觉得跟别的语言也差不多。”

“我敢肯定英语可不这样。”

“我不懂英语,可是拿它跟西班牙语比较,我觉得两者同样含糊多变。比如,您可以给任何东西随便起名字。不说别的,就说这棵树吧,您注意看那些低垂的枝叶,它们像不像一把椅子?如果我天天来这里睡午觉,最后就给这棵树起名叫‘椅子’……”

“老天爷啊!”

高纳闭上了嘴巴。过了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说道:“另外,您肯定不会否认,他们讲话这个事实本身就有矛盾。咱们都知道,印第安人常常表现出‘对讲话不可抑制地厌恶,除非绝对需要讲话’。您自己刚才还说,不得不听的闲聊让您昏头昏脑。因此,这些人的把戏就是看看有无‘绝对需要’,而咱们除了烟圈什么都看不到。”

“您觉得这也可疑?”

“是的,先生。很可疑!非常可疑!”

“高纳,您跟我说说,您说话不像高乔人。您年轻时上过学吗?”

这位向导立刻又变成了高乔人的脾气,沉默寡言,感情深藏不露,视线在来回奔忙的蚂蚁群上游动。他揪下一根刺草,轻轻咬了咬,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当然上过学。我……”

卡洛斯又回来了,高纳停止了说话,变得格外沉默了。卡洛斯是来告诉他俩,他要带着新结识的朋友回帐篷里去。

克拉克想知道:“是些什么人啊?”

卡洛斯很愿意让他俩看看自己的新朋友,说话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兴高采烈,尽管并没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事。他带着克拉克来到附近的一处高坡,指指旁边的几个姑娘和小伙子,其中一个姑娘鼓着圆圆的肚皮,像是个孕妇。

“您过来呀!我把他们介绍给您。”

“不用,谢谢了。”

很多人在玩跳水的游戏。

卡洛斯问英国人:“您还没洗澡吧?”

“说真的,我是很想玩玩潜水。”

卡洛斯鼓励英国人下水。太阳还在天上高挂着呢,出水后很快就能晒干。二人商定晚餐时再聚。克拉克脱掉衣裳,跳入水中,溪水真凉。他是个游泳好手,锻炼身体可以让他放松下来,从骑马到蹲着谈话,身体都是紧绷着的。等到克拉克出水后,高纳已经走了。他在草地上躺下,昏昏欲睡。天空已经发红,鸟儿的鸣啭变了调,显得很奇怪。他看见一群高大的笨牛在临睡前到河边饮水。在半睡的状态下,透过树叶,他看见天空变成了深蓝色,树木变得越来越黑。

等克拉克再次返回河滩时,那里的人已经很少了。大家严肃而有礼貌地问候他。坐骑在等候着他。上马时,已是晚霞满天。

入夜后,四周都是火堆。按照天地万物分类,马普切族属于火堆文化。他们随便找个理由就点起一堆火,并从中得到巨大的享受。克拉克每向前走一步,就冒出一堆篝火、一只火炬或是火炉。璀璨的闪光映照在印第安人的裸体上,对他们来说,从头到脚涂满油脂是夜间乐事。主要首领中,没有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场合,无论是卡福尔古拉还是阿尔瓦里托,他们似乎都忙于政治谈判。高纳和克拉克在为数不多的几位大臣陪同下吃着烧烤,卡洛斯来了有一分钟,报告说他要去跟朋友过夜。高纳由于没能睡成午觉,很快就撤了。克拉克面向帐篷坐了一会儿,抽了一袋烟叶,看着火堆和来来去去的印第安人。马连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正准备去睡觉。

“克拉克先生,您好!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很丰盛。”

“太好了。很抱歉我们不得不怠慢您,可是发生了一些急事……您是知道的。”

“是吗?严重吗?打仗了?我估计您不方便说出来,对吗?”

“不,不,不严重。没什么,都是老一套了。”

“可是昨天您亲口对我说的,平时没有这么忙。”

“这也是事实,不过您得承认,有时候,常规的事也会积压成堆的。”

“的确如此。”

“啊,对了,明天的礼仪中间会有一个间隔,卡福尔古拉要我转达他对您的邀请。另外,我本人也希望您能原谅我们礼仪上的疏忽。”

“我听您的安排。”

马连没有坐下。二人面对帐篷入口处站着谈话,马连这个巫医向帐篷内部迅速瞥了一眼。他似乎不愿意在那里说话,仿佛担心高纳会支起耳朵偷听。当然,这是毫无根据的,因为高纳的鼾声清晰地传到外面来了。

“如果您不累的话,咱们走走吧。”

二人朝着距离最近的火堆走去。

“但愿您觉得帐篷还算舒适。”

“舒适。你们在等纳穆古拉回来吧?”

“没有,绝对没有。您愿意的话,可以在这里待上几星期。”

纳穆古拉是酋长之子和继承人,正在外地旅行,住在他的帐篷里让克拉克心里很矛盾。尤其是纳穆古拉成群的妻妾也在这里居住。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以后,马连开始嘟嘟囔囔地说起来,这是典型的印第安式礼节,表明他现在说的内容是早就深思熟虑过的。

“首先,我想说,非常遗憾,您的来访与这样的环境……可以说是各种特殊的因素撞到一起了。周围这些警戒、安保措施……肯定会让人觉得麻烦。”

尽管克拉克之前绝对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他认为此时还是不说话为好。

马连接着说:“可是您是怎么事先知道卡福尔古拉这几天就要满七十岁了呢?怎么知道他会谨慎地拿这些陈年旧事的预测当真?说他谨慎还不够准确……一句话,提起他,什么都说不准。关于这个,我也想跟您谈谈。我斗胆说一句,我们这位酋长的某些特性,肯定会让您吃惊。我不想为他开脱,但有些事情自有他的说法。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觉得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因此,如果您对他有错觉的话,就拿我的话验证一下吧,这并不是对您洞察力的轻视。别忘了,五十年来,这个语无伦次、抽烟上瘾、给您讲了一大通连续性的卡福尔古拉一直肩负着治理一个王国的重任,在这个分布着百万生灵的整个南美大陆的南方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并将继续治理下去。卡福尔古拉从年轻时起就崇尚简朴和自然,但是,一个人总会忍不住要思考,而一旦开始思考,任何简朴都见鬼去了。另外,为了真的自然,你必须‘自然而然’,哈哈哈。”

显然,这个笑话的意思用维伊切语说出来有些不同,这里的人说的就是维伊切语。不过,翻译过来倒还能听懂。

马连继续说道:“这可以解释卡福尔古拉吸食致幻草的原因。我不得不承认,近年来他吸食得厉害。他用致幻剂创造意象,这会与话语联系起来,形成象形文字,同时产生新的含义。鉴于我们语言的棱柱体结构,没有更有效的让语义活动起来的方式,也就是说,没有更好的治理方式。此外,正因为他个人的能力是建立在人神一体的基础之上,他又怎么能用别的方式来思考呢?他追求快速,不惜任何代价的快速,为此求助于想象,因为梦里有纯粹的高速,有振动加速度,可以用来对付语言中的固定节奏。”

这时两人已经踏入正面的拱门,马连请英国人转身往回走。远处有争吵声,在宁静的夜空里格外响亮,篝火在黑暗中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马连说:“今天晚上没有月亮。”

当二人再次回到纳穆古拉的帐篷时,马连最终转达了首领的邀请。

“明天中午,为了欢迎您,我们将在这附近举办猎兔活动。您有空吧?好极了!我敢肯定,您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失望的,尽管我不相信有会飞的兔子。我们不想让您对我们有不好的印象。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您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了。是吧?可是不说话,也就没有体验可交流。虽说没体验,也就不会有语言,甚至什么都不会有了。”

在第二天的猎兔活动中,克拉克一只兔子也没看见,他或许可以发誓,根本没人看到兔子。他不能肯定,因为他无人可问,也无人可以交流。高纳早就跟几个闲老头聊起天来,他以为可以从老头那里套出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入手。年轻的水彩画见习生卡洛斯干脆一上午都没露面。将近中午时分,几个高大、傲慢的印第安人前来通知英国人,说有人在等他。那是一百多名经过精挑细选的成年人,个个骑着良马。卡福尔古拉身材高大,体型健美,他板着面孔,身边围着的大概是卫队。无论远近,他都不跟克拉克打招呼,也没人问候他。实际上,他也不认识这群人中的任何人。他们一行人马向东前进,速度不算快;骑在马上,轻风吹来,凉意拂面。克拉克走在那群通知他的人当中,他们像其他人一样,身上也涂抹了刺鼻的油脂。“重复”是唯一有马鞍的坐骑。印第安人的那些快马身上都有奇怪的黄白斑点,不一定比“重复”更好、更快。这队人马逐渐加快了速度。他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达,也不知道去向何方。路面平坦得像弹子球桌台,草坪被马蹄践踏,发出隆隆声响,凤头麦鸡在空中惊惶地兜着圈子。克拉克走在马队中,鹌鹑飞翔的吵闹声并没有让他惊奇。但这样的疑虑早已传染给了高纳,每当鹌鹑向下俯冲发出嗒嗒声的时候,毫无防备的他总会吓一跳,一只手捂住胸口,脸上全是冷汗。高纳思虑过重,精神过分紧张,与克拉克截然相反。克拉克算是最外向的男人了。卡福尔古拉身边的卫士都手持长长的梭镖,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人携带武器。

他们在马背上颇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一路上呼吸着河边湿润的空气,大约走了三四公里之后,到了一块普通的地方,只是稍微开阔一些(地球大概在这里被砸扁了,只能这么解释),大队人马停了下来。几个印第安人,大概是特别能干的猎手,他们兜了几小圈,一路看着地面,随后跟卡福尔古拉交谈了几句。尽管还有一段距离,克拉克还是从谈话者的脸上看出了眯眼睛的动作。他估计那个人在说,这地方不错,能找到兔子。酋长听罢沉思了片刻,随后用洪亮的声音高喊(与他的嘟囔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克拉克!”安静的时间稍稍拉长了一些。英国人身旁的人们假装漫不经心地向另外一个方向张望,样子有些滑稽。英国人推测,那声高喊的意思大概是“欢迎克拉克!”几个骑手策马飞奔,排成一行,随后不断有人加入。领头的那位用了不到两分钟就跑到了地平线上。猎手们的队伍分散开来,也是快马疾速驰骋,看上去像光在辐射。卡福尔古拉就在他们中间。克拉克策动“重复”前行,争取与酋长保持平行。天啊!跑得真快!这些不知疲倦的瘦马,就知道飞奔,速度不亚于兔子。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已经分散在广漠无垠的大地上了。当他们跑到某个根据时间而不是坐标确定的地点后,就拨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折返。克拉克服从指挥,做着同样的动作,虽然没人给他说明整个步骤。骑手队伍组成一个活动方阵,这样从野兔的角度来看,就产生了包围圈的效果,会让兔子害怕。克拉克觉得自己看见马蹄下有只野兔曲里拐弯地窜了过去,可是他无法指出野兔逃跑的具体方向。他只是提前感觉到了野兔的影子而已,并不能确定就是兔子本身。他绞尽脑汁地想,这个过程的关键在哪里呢?也许每个猎手的任务仅限于让猎物从身旁溜过去,将它转到下一个猎手的脚下,以此类推,整个过程都是这样。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很像只讲速度、不计结果的跳棋游戏了。结果可能是让野兔累死。等到最后,他们无须下马,一弯腰一伸手就可以从地面上揪住兔子耳朵。这种打猎方式太有印第安人的特色了。地平线只是一条细线,比任何时候都更纤细,总是把一半的赛手藏在其后;与此同时,每个赛手都在圈子中央停留片刻。万物都在运转,大地在飞快地转动,阳光时而照在这边,时而照在那边。每盘旋一次,空间就颠倒一次,给人的感觉是你正在头朝下观看赛手经过。看啊!到那边去了!看啊!又回这边来了!但是这一切在克拉克的眼中,既没去也没来,他的视角不仅在跟着移动,实际上也在改变。

印第安人从这样的活动里得到享受。路过观众席的时候,他们就发出一声或几声呐喊,但是含含糊糊不成句子,更像是这个伤感的民族在哈哈大笑。有几个人下了马,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喝点什么东西。克拉克以为他们喝的是水,走近一看,原来是烧酒。他也躺了一会儿。“重复”浑身汗水,弄得克拉克双腿湿漉漉的,他自己其实也是汗流浃背了。他摘下帽子,盖在脸上,仰面朝天。喊声来自不同方向,远近不同,似乎是在维护主子的安全,尽管主子也在活动,位置时刻在变化。之前喝酒的那几个印第安人,这时重新上马驰骋。可以认为他们是偷偷喘息一下之后,继续履行职责去了。可是他们之前躲到哪里了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吗?克拉克继续躺着,渐渐觉得似乎自己也藏了起来,尽管周围的环境并没有改变。等到他重新上马时,“重复”一跃而起,比主人还要兴奋。但是,众所周知,马喜欢出汗,没等它跑完两圈,印第安人又发出一片叫喊声。克拉克心想,抓住野兔了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叫喊声带有警告的性质,好像在谴责什么。人们已经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发出可怕的尖叫。克拉克好奇地过去一探究竟。几个骑手闪电般扑向帐篷区。他一走到喧闹的印第安人中间,立刻就惊呆了,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还从来没见过印第安人如此激动。他们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嚷嚷得很厉害。手持梭镖的大汉,显得尤其张牙舞爪,突然向他扑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面对这兴师问罪的气势,克拉克惊惧地发觉,自己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在这之前,他与印第安人的关系都是临时性的、抽象的、初步的。对方表现出来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正好表明了关系的初步性质。忽然之间,眼下出现了严重问题,这是什么情况啊?!他望着用竹子做的梭镖,害怕得肌肉痉挛起来,心里想着:“完蛋了!要扎死我了!”糟糕的是,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真是见鬼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啊!还好,他们没打算要他的命。由于心神不宁,他拿不准他们叫喊的内容。几根梭镖对着他的胸口不停地舞动着。印第安人之间肯定能相互理解,因为短暂地大吵大嚷争论一番之后,一群人箭也似的向东边去了。等到印第安人再度叫嚷起来的时候,克拉克才明白出了什么事——大酋长卡福尔古拉失踪了!他惊呆了。他嘀咕了几句表示遗憾的话。这时众人的视线一齐转向村子的方向,从那边来了一支哭丧着脸的队伍。大家赶忙迎了上去,对克拉克则是推推搡搡,强迫他开路。这些野蛮人的嗓门可真大啊!他们不知疲倦地叫喊。可是大酋长怎么会失踪呢?在这一览无余的大草原上,怎么可能失踪呢?虽说此事想想简单,但那要看观察者所处的位置,毕竟什么情况都会发生,有人在地平线那边看着呢。别忘了,这个民族的自然居住环境是山区,那里到处可以藏身;地平线是平原能提供给他们的唯一元素,如果将其成倍增加,复制一下环境气氛,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不管怎么说,克拉克能够理解为什么保镖们会如此紧张,假如老酋长真的是被人用简单的办法骗到了地平线以下去的话。任何一只“野兔”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捕获。幕后黑手会是谁呢?他渐渐明白了:关于印第安人外交政策的细节,人家一直在瞒着他,当然他也的确不曾打听过。可为什么似乎又在怪罪他呢?他努力回想不久前自己做过什么事情——躺在草地上休息,感觉十分惬意。这些都算不上不在场证明。阳光直射在他极度沮丧的身心上。马群由于被剥夺了训练的权利,在愤怒地喷气。

来这里聚会的人群中,主要的巫医们都在场,还有大臣会议的全体成员。他们一个个如丧考妣,脸色白得可怕。大家骑在马上,有人愤怒地报告着什么,采取的第一项实质性措施就是派人押送克拉克回帐篷去。向帐篷走去的路上,他看见有几组卫士向出事的地点飞奔而去,速度极快。他被关进一座帐篷里,高纳已经在那里了,后者感到困惑和愤怒。帐篷内外各安排了两名看守。

向导问他:“这些愣头青是怎么回事啊?”

“别喊了!我听够了!”

克拉克刚刚摆脱头昏脑涨的状态,眼下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皮垫子上,摘下帽子,解开皮带,要杯水喝。里里外外的印第安人皆不予理睬。高纳在他身边坐下来,用妄想狂才有的眼神盯着英国人。

克拉克开口了:“这些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这种行为简直闻所未闻。”

这时,外面的印第安人呼唤里面的印第安人,两个看守都出去了。高纳和克拉克(正一手提着裤子)走到帐篷入口处的缝隙向外张望。外面没有发生任何事。印第安人满面笑容地跟几个小姑娘聊起天来。但在更远的一些地方,许多人在活动。他们所在的这个帐篷搭建在首都的外缘,肯定是为了便于控制,同时也是防止他俩被狼吃掉。假如酋长失踪的消息传播开来的话,首都此刻一定会成为一锅沸腾的开水,肯定是这样的。他俩回到原地坐下。英国人把刚开场的故事概述如下:

“看来卡福尔古拉酋长化作一缕青烟了。别问我是怎么冒烟的!”

“什么?是爆炸了吗?”

“别当真啊,这只是一种比喻。我觉得他们怀疑酋长被人给绑架了。”

“那咱们呢?跟咱俩有什么关系啊?”

英国人耸了耸肩,完全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心里在想,也许印第安人觉得是他俩出卖了酋长。忽然,他冒出一个想法。

“那小子在什么地方?”

高纳问:“哪个小子?”

“卡洛斯·阿尔萨卡·比奥尔。”

“我怎么知道!”

“他们刚才把您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整个上午我都在跟几个老头谈话。那几个狂怒的彪形大汉扑过来的时候,我就在那里。”

关于卡洛斯那小子可能遭遇的命运,克拉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高纳这时候说:“他们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什么事?”

“袭击酋长本人。您没发现戒备有多森严吗?”

克拉克坦率地承认:“昨天夜里,马连也说过类似的看法。但是,说实话我没意识到。”

二人沉默了一小会儿。

高纳问:“现在他们会拿咱俩怎么办?”

“当然不会怎么样。难道咱们干了什么坏事吗?”

“他们可不会这么想!”

克拉克对印第安人的正义感没有那么多疑,至少毫不怀疑他们的礼仪规范。

“放心吧。”

“我放心。但是如果我因为他们内斗,被什么计谋害死的话,那就太冤了。尤其是此时此刻,我感觉正在接近……”

“接近什么?”

高纳没有回答,因为那两个印第安人又进来了。他俩宁可选择沉默。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小时,直到有人骑马过来。凭借身处险境的那种可靠直觉,他俩知道,此人是来找他们的。果不其然,他们被请出帐篷外。几位他俩仅仅打过一次照面的显赫人物正在下马,脸上挂着装出来的笑容说道:

“我们必须为并非出自本意的打扰表达深深的歉意。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担心酋长成了某些人谋害的目标,就做了这么个决定,也许有些仓促,但考虑到两位的安全,对两位采取预防性的关押措施是有好处的,因为你们是这期间唯一来首都的外国游客,我们担心在群情激奋的突发时刻不能保证二位的安全。混乱时期,我们可能没有考虑到你们是否舒适,但是现在问题解决了,事情已经全都过去,你们可以正常活动了,如有不周之处,还请两位原谅。”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卡福尔古拉酋长又出现了?”

“让居民们尽快恢复镇静的是这样一条消息:我们仁慈的皇帝陛下实际上从来就没有消失过。那只是个误会,经常会有的误会。陛下在猎兔活动的高潮时刻离开大队人马喝水去了,偶然遇到一位熟人就闲聊了起来。”

克拉克说:“我必须承认打猎时我也很渴。下次一定要带上一瓶水。”

结束了这一切,他们上马,顺道回首都中心区去。高纳始终没对印第安人说话,至少当着英国人的面是如此,这时他开口说:“拿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在群众中散布恐慌情绪,太不谨慎了!”

高纳说话的口气显得过分装腔作势,吓了克拉克一跳。他不明白,经历了类似的危险之后,这位向导怎么还能如此不小心。他的担心并没有根据。印第安人心思细腻起来无人能及,对别人的讽刺却异常迟钝。他自己对什么都毫无把握。高纳的一席话让他想到,刚才那所谓的辟谣也许是为了安抚民心而编造的谎言。在这之前,他可没想到这一点。另外,水彩画学徒卡洛斯的情况,他宁可不去打听。如果卡洛斯露面了,如果他们确实能够自由行动(对此他很怀疑),那么最好尽快离开这个萨利纳斯·格兰德斯地区。

在中心区大拱门外,局势似乎得到了控制。二人直接奔向纳穆古拉的帐篷,在那里与一些人辞行,他们身边都有警卫。纳穆古拉不在,他的妻妾们倒是都在。两人请求给他们些食物。尽管吃饭的时间已过,人们还是给两人端上来冷肉和凉拌菜,他们喝下了整整一罐加了水的葡萄酒。

高纳说:“别跟我说这次你又信了他们的话。”

英国人从容地说:“高纳,我的朋友,如果我没请您阐释您的想法,那请您原谅。我不怀疑您是有想法的。但是这一回,坦率地说,我没兴趣。因为我有非常多要操心的事。对我来说,眼下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找卡洛斯那小子。然后,如果他们放咱们走,那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同意吗?”

高纳生气地不说话了。克拉克到户外抽了一袋烟。从帐篷入口处可以看到卡福尔古拉的后院,那里有妇女在正常活动。远处,地平线上有印第安人的队伍在通过。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常。

他凭着一时冲动,没有通知高纳就翻身上马,直奔小河边,想着在那里很有可能找到卡洛斯·阿尔萨卡·比奥尔。他拍了拍马脖子,出了这么多事情,疏忽了对“重复”的照顾,现在又对它提出了新要求。至少可以让马儿慢些走,于是他放慢了速度。他答应一定会让“重复”在河里好好泡一泡。

要找到地方可没那么容易。除去情绪激动和鞍马劳顿让他头晕、困倦(午睡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而眼下正是午睡时间)之外,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卡洛斯所去的绿洲在什么地方。前一天,他只是跟在高纳身后走路;而现在,独自一人,他觉得每个方向看起来都一样。当然,在极度平坦的萨利纳斯地区,只要能找准方向,近路总是很容易发现的。不过,误差总是有的,虽然路线图上有说明,结果却偏离得很远很远。实际上,地图上的地点常常不太准确。白茫茫的天空和马儿慢走的嗒嗒声,都妨碍他准确判断时间,最终会导致他迷路。他选择走弧形,虽然会绕远,但是可靠。印第安人在规划首都的建设时,安排了弧形布局,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终于,几个骑枣红马的男孩为他指了路。由于速度很慢,他多用了两个小时,炎热都开始退去了。这时他看见了河边的树丛,玩水的人们已经上岸了。他没有下马,而是径直穿过河滩,开始注意那些休闲的人们。印第安人享受生活,很令人羡慕。他们只顾快活,不必非要做什么,日子过得好就行。要吃饱,要睡足,要玩纸牌,就这样年复一年。这样的活法,其中自有奥秘。

克拉克深入到柳树林里,那里简直像大型的绿色和黄色盆景。溪水随心所欲地在地面上穿行,时而是平静的水湾,时而是幽深的水潭,深色的水面上漂浮着扎根水底的细长水草,时而又是小小的瀑布直落,敲击着岩石。整体上,这里就是一座秀丽的水上花园,供人们娱乐的地方。天晓得这座线条弯弯曲曲的迷宫蔓延到何方才是尽头,整条水域上下,好像都有印第安人的影子,显然是受风景吸引而来。他们有水一样亮晶晶的皮肤,半睁半闭的黑眼睛,蛇一般耐心地追随着流转的时光。

他决定溯流而上,这是他们前一天来这里时走的路,看来也是人们喜欢的方向。但是,走了好长一段路,他都没有见到卡洛斯那小子的身影。三五成群的人群逐渐减少,几个钓鱼的人在小鸟的催眠曲中进入了梦乡。要在这里找到卡洛斯,他已经不抱希望了。说不定那小子根本没有来过这里。既然在入口处没有发现,克拉克就不得不去找那小子的东道主,说不定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小伙子的存在。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小伙子或许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克拉克放弃了继续寻找卡洛斯的打算。他独自停留在一片长草的河滩上,那里有一堆堆树枝。他下马,给“重复”解下马镫子,牵着它入水。此前,他已经脱掉了马靴和长裤。清凉的溪水冲击着脚面,立刻让他感到轻松、平静。遗憾的是没有水桶刷马,“重复”美美地喝了一气溪水,安静下来,也因为四只蹄子还泡在水里的缘故。他双手伸入溪流中,捧起水来。对了,漂亮的红皮马靴旁边有个马褡裢,里面有把刷子,他用力地刷了起来。克拉克一向爱马,罗萨斯借给他的这匹“重复”,的确是上乘好马。它动中有静,值得赞美。他常想,每个人都对马有感情,那么它的美来自哪里呢?是一贯如此的美吗?没有见过马的人,也许会觉得它们面目可憎。他无法想象世间还有这样的人。

这是下午的慵懒时光。一只小鸟唱着歌,从他头顶上飞过。刷子的嚓嚓声,脚下的潺潺水声,就是他此刻听到的一切。远处一只凤头麦鸡在呼唤……还有“重复”的喘气声,知了们枯燥乏味的叫唤声……

干完了刷马的活儿,他感觉并不完美,因为没有肥皂。他在水边坐下来,点上一袋烟。“重复”走上岸,开始啃草。克拉克手持烟斗,心里想着,要是能来一杯热咖啡该有多好啊!有那么一瞬间,他努力不去想自己的麻烦事,也不去想印第安人的问题。印第安人成了他的问题之一,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罢了。他自己的麻烦是自然而然的,至少理应如此。此前,在他刷马的时候,曾经来过两个印第安胖姑娘,瞅了瞅他,又转身向来的方向走了回去,之后再也没人经过这里。他想,他的水边漫游是否走到尽头了呢。想到这里,他萌发了好奇心,打算看看再走远一些会发现什么。这条溪水,人们认为是穿越平原的水线,是同一性质的整体,它的赏心悦目之处是金子都换不来的,走得更远一些才有变化,但变化不大,只是距离感加强了。

克拉克站起身来,没穿鞋,没穿长裤,向前走了一百多米。小溪和岸边在眼前呈现出另外一番景象,虽然此情此景可以模模糊糊地预先猜到,但还是充满了新意。同样的自然元素结合在一起了:水流,河岸,树木,草地。周围一片寂静,他陶醉其间,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这个地方的迷人之处不仅在于线条,更在于线条后面隐藏的东西,每条路都是如此,后面比前面开阔。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此地空无一人。轻风偶尔捎来远方星星点点的嘈杂声,到了河滩上,又戛然而止。那声响仿佛来自意大利宫殿中并排安置的秘密房间。随着他穿过一道道类似于“门槛”的设施,克拉克感觉自己进入了神秘房间,进入了无限世界中的虚空天地。

忽然间,他听见了什么,是嗓门压得很低的呜咽声,是不针对任何人的自我呐喊,但又像是在求助。声音就在前边,他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向前走了一段路,随后就惊呆了,卡洛斯·阿尔萨卡·比奥尔正独自坐在岸边,双手抱头,哭得痛不欲生。

这个英国人此时此刻受到的冲击太大了。他一辈子也没见过一个男子汉会如此地痛哭流涕。不错,这个水彩画学徒差不多还是个男孩,但是他哭泣的方式跟成年人一样,完完全全一样,这深深打动了克拉克。面对痛苦,他感受到了怀旧之情,虽然怀旧不足以道出他心中纠缠在一起的烦恼和悔痛。

他觉得小伙子像是从虚空中抠下的剪影。绝望会在一个人的周围造成一片虚空。没有参照物,这个剪影可远可近,可以是千里之外的巨人,也可以是近在咫尺的微型形象。可是卡洛斯就在那里,在寥寥几米之外。克拉克必须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体积和距离之间的比例关系。宿命的安排让这个场面变得惨不忍睹。他以为眼前出现的就是自己生命的象征呢,这让他感到恐惧。这是英国式的恐惧,是受过教育、为人谨慎者的恐惧,他不会当着别人的面(甚至是私下里)哭泣,他生活在泡沫里,感受不到激情。许多年前,他的生活就已经这么枯燥、令人厌烦了,那时他也就和这个小伙子一般大,那时青春期里失败的初恋,也可以让他痛哭一场的。从那时起,他的生命中就缺乏与生活相关联的恐惧,现在他却突然在别人身上隐约看见了。

他的第一个冲动是逃走,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他开始靠近卡洛斯,因为没穿鞋,各种荆棘和尖利的石头扎在脚上。卡洛斯没有抬头,依然双手捂脸,也没有停止哭泣。克拉克搂住小伙子的肩膀,充满同情,他想要安慰对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觉得最自然的办法就是带卡洛斯离开此地,至少应该去找小伙子的坐骑,然后继续自己的计划,忘掉印第安人。他想集中精力办好一件事,先忘掉别的事情。但此时他心里乱哄哄的,两种冲动掺杂在了一起。

不管怎样,二人终于迈开了脚步。小伙子温顺地让克拉克领着,啜泣声并没有降低。他们还没有走出几米远,一个黑影就朝这边扑了过来。克拉克抬头一看,那人居高临下,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勒马伫立,注视着两人。“他在想什么呢?”这是克拉克脑海里唯一冒出的念头。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来,准确无误地告诉他,根本不是想什么的问题。

“我一直在找您啊。”

这是巫医马连的声音。像是来自阴间的声音,有些神思涣散的感觉,像是遇上了大麻烦的男人的口吻。英国人松开了小伙子的手,向马连走去,他打算让马连离开背光的位置。马连的面部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不到一天的工夫好像老了二十岁。

“出什么事了?”他问马连。

“我得跟您谈谈。”

马连没像往常那样兜圈子。英国人了解形势的严峻,没让马连等下去。

“来吧!我去穿衣裳,”然后他转身对卡洛斯说,“我马上回来。”走出几步后,克拉克感觉有必要再多说几句,便又转身说道:“要平静下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河滩,身后跟着马连。他穿上长裤,马马虎虎地揉了揉双脚,摘掉脚掌上的草刺和小石子,套上了马靴。

他面对马连说道:“我洗耳恭听。”

“劳驾,咱们去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吧。”

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安静,可他还是上了马,跟上马连。他们走的方向与小溪成直角,速度很慢。不久,两人来到一片开阔地。让克拉克吃惊的是,远处有座小山,山势舒缓,但是轮廓清晰,这可能是与周围平地对比的结果。两人向小山走去。路上马连一直没再开口,到达山顶后,英国人下了马,也请对方下马。登山的距离很短,但是显得很远,有些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平原的天然优势——一览无余。二人面向夕阳,在草地上坐下。由于马连还没开口,克拉克决定采取主动,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天色真美啊!”

“您瞧,我心思过重了,竟然没有意识到这美景。”

“您肯定有您的原因。”

“嘿,看看算不算原因吧。”马连又不说话了,沉默了好长时间,最后才总算开口。克拉克耐心地等着。果然,马连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眼神更加阴郁了,他道出原委:“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对这个英国人来说,这句话有特别之处。这样的表达方式,一旦经过细致研究,就能看出其实没什么实际意思。然而,在半个小时之内,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巫医继续说道:“您大概猜到了,卡福尔古拉虽然采取了种种预防措施,但还是失踪了。”

“可他不是又露面了吗?”

“真没想到您会相信官方的辟谣!如果还有谁会相信这种话,您肯定是唯一的那个人了。”

他的轻信再次遭到了嘲笑。看来,高纳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他忍住不生气了。

“说实话,我也没仔细想过。人家说什么我就信了,纯粹是条件反射。”

马连一面摆脱悲观的想法,一面看着英国人,仿佛是这个下午第一次见到他。

“对了,我忘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您。真是荒唐!”他边说边打了个手势,好像要抹掉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们的大酋长真的被劫持了,而所有的情况都迫使我们认为,把他活着救回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方出于什么原因也许会推迟下手的时间;还有一个情况是属实的,酋长的儿子阿尔瓦里托·莱伊玛古拉已经出发去追捕绑架他父亲的人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您看见了吧,这是我们抓住的唯一一条非常脆弱的线索。”

“不会是他自己走掉了吧?”

“您就别说傻话了!”

“那会是些什么人呢?”

“种种情况表明,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沃罗卡族人。”

“为什么他们没有直接把酋长杀掉呢?”

“克拉克先生,我决定向您摊牌。将来您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个女人既恶毒又凶狠,依我看,她就是劫持事件的幕后黑手。您听说过龙特奥寡妇吗?”

“没有。”

“几年前,卡福尔古拉酋长打败过沃罗卡族的一个酋长,名字就叫龙特奥,当然,他把这位酋长给杀了。在后来的善后工作中,他给战败的沃罗卡族一些钱(因为我们有这个慷慨的习惯,胜利的一方掏钱补偿给战败的一方),还有就是愿意娶龙特奥寡妇为妻。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沃罗卡族人,而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粗鲁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带着几个随从逃跑了。后来,又有很多人加入了她的队伍,如今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可怕的强敌。”

“她与卡福尔古拉为敌吗?”

“没有。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并不是因为酋长杀了她丈夫,她本人也不止一次要谋害亲夫,因为她恨丈夫。实际上,她没有什么理由要故意反对卡福尔古拉,或者反对什么特别的人;她就是这么一个凶狠的人,另外她得活下去。”

“您为什么会怀疑她是绑架者呢?”

“因为她是唯一有这个胆量、敢下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担心会损失什么的人(她一块领地也没有),不怕我们会报复她。即便如此,甚至连她大概都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头了,所以我怀疑她跟当下的沃罗卡族头人有约定,头人叫戈利盖奥,是个假善人,如果卡福尔古拉死了,他捞到的好处最多。我是根据这样的假设进行推理的:如果他们还让卡福尔古拉活着,那肯定是她干的,倘若戈利盖奥说话不算数,她就可以威胁戈利盖奥,要把活着的卡福尔古拉归还给我们。无论戈利盖奥的承诺是什么,她都是稳操胜券的。”

“明白了。”

“克拉克先生,我想求您帮个大忙。”

“您说。”

“请您去戈利盖奥的住地摸摸底,看看他有什么打算。不知道您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事啊!”

“好啦,别谦虚了!要说有谁会做,您是头一份。”

“可是我该怎么去啊?气候这么糟糕!”

“这恰恰是您最不用担心的问题。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啊?”

实际上,克拉克没有认真想过,他说:“那……我估计是因为我的向导经验丰富,你们各位也有好心善意……”

马连又看了他一眼,这次真的是十分惊讶地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那匹马的故事吗?”

“‘重复’?怎么了?是罗萨斯借给我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罗萨斯又是从哪儿弄来的?您没见过卡福尔古拉的马?”

“对,很像……”

“不是像。就是一模一样的。”

“好吧,一模一样……”

“是的,先生!可是真不可思议啊!难道您真是盲目前来,只相信自己的好运吗?”

“马连先生,麻烦您把话说明白!”

马连不理睬这个英国人的愤怒腔调,正在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先生,为了培育出我们特别喜欢的这种毛色有花斑的良马,我们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些配种的工作。为什么特别喜欢?因为我们可以根据花斑读出一些语言来,很实用。‘重复’是按照卡福尔古拉的‘官马’培育出来的有花斑的良种马,您能顺利到达我们萨利纳斯·格兰德斯地区而没有半点擦伤,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匹好马。这两匹马是双胞胎,一母所生,母马是名马‘幽灵’的孙女;‘幽灵’死的时候,人们在它的肾脏里发现了一颗蓝宝石,就是现在卡福尔古拉的护身符。除了宝石,还有神话传说和语言文字游戏。‘幽灵’之后有一系列良种孪生马诞生。您的‘重复’是酋长送给罗萨斯的礼物,是在几年前双方签署永久和平条约时送的。”

“这些背景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不奇怪。我们同样也有许多事弄不清楚……好了,一句话,您能帮助我们吗?”

克拉克稍稍想了想,说道:“行吧。”

话说完了。从山丘望去,夕阳的余晖开始播撒彩色的晚霞,山鸽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两人似乎还想停留片刻。克拉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根据您对我说的情况,你们曾经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的理解对吗?”

“也对,也不对。说起来话就长了。”

“求您给我说说,咱们还有时间。我不想没弄明白就上路,说不定会对我有用呢。”

“不会有用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说生活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知道得越少,行动起来就越容易见效。不过,我也可以给您讲一讲,因为的确还有时间。明天上午之前您肯定不会出发。”

马连正在梳理思绪,沉默了片刻。

“看看从哪儿说起好呢。恐怕整个故事里有很多荒唐的东西。”

“这没多大关系。”

“那好。的确,为了好好保障卡福尔古拉的人身安全,我们采取了各种各样的预防措施,但不是因为什么确切的原因。请注意,这事多么荒谬,因为预防了半天居然还是发生了劫持事件,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啊,真是太讽刺了!几年前,几位聘请来的巫医玩了一套不知道是什么神谕的花招,预言酋长七十大寿的时候,会再次发生三十五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他三十五岁生日那一天正好也要举行婚礼。情况变得复杂了,因为酋长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挚爱,与曼妙佳人胡安娜喜结良缘,他追求她长达十年之久。寿辰加上大婚,喜上加喜,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人们大吃大喝了一个星期,您可以想象我们最后一个个会变成什么样子。庆典最后一天的半夜时分,一支沃罗卡族突击队顺顺利利地钻进帐篷区的心脏,把卡福尔古拉像破布一样捆成一团给抬走了。那时候的沃罗卡族人不像如今这般,除了还是一样的居心不良。当时他们是到处乱窜的团伙,不习惯住在平原地区,总之就是不讲秩序,到处滋事生乱。那时的我们也和现在的我们不一样。卡福尔古拉当年还年轻,有点醉生梦死的样子。我们的组织内部也不够和睦,这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的队伍会出现混乱。不过胡安娜的勇敢、热心创造了奇迹,她拉起一支队伍去追击沃罗卡族人,他们追踪了好几周,没有跟丢线索。那次绑架的主犯是一整个小部落,他们跑得很快,凭本能钻进了南山。他们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卡福尔古拉,但是为了让他活着,给他喝了草药让他入睡。他们知道后面有强大的追兵,就在山上分散开来修筑工事,把‘猎物’隐藏起来。我们的队伍上山之后,连续作战,部族的十几名勇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但仍然前赴后继,最后只剩下女英雄胡安娜,她已经下定决心:不救回丈夫,毋宁死!从此以后,她的事迹被写入传奇故事中。没人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不过我还是给您讲讲广为大家接受的一个版本吧。胡安娜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智慧(如今已是家喻户晓了),那是一种动物本能,使她走路都像个梦游症患者,但是心里却很明白。她独自一人,赤身裸体,没带武器,成功潜入了沃罗卡族人的圣堂。那里不是山洞,而是一圈周长一公里的山峰群,中心是一座有洞眼的尖峰,名叫窗户山。她在一个黄昏登上了山峰,没有被人发现,当时已是夕阳晚照,正好射进了‘窗户’,她从‘窗口’看见一只野兔跑了过去,后来这种兔子被称作‘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请原谅,现在咱们已经进入完全虚构的世界中了。走了这么一趟,胡安娜发现了卡福尔古拉被关押的地点。您会意识到这一切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头脑简单的野生小动物居然发现了一处秘密地点,这样的概率会有多大呢?当天夜里,胡安娜独自一人悄悄地把酋长救了出来,两人重新登上窗户山,她确信敌人不会来山顶寻找(沃罗卡族人的策略是一旦发现俘虏逃跑,立刻会分头追击)。山顶上的洞穴就是婚床,拂晓时,酋长苏醒,夫妻俩完成了婚姻大礼。从第二天起,他们就踏上了逃亡之路,被人追杀的日子经历了整整一年。关于两人逃亡的经历,人们有许多猜测和联想。我们知道的情况是,就在胡安娜即将分娩之时,夫妻二人决定分头行动。胡安娜生下一子,正是两人在山洞里欢爱的产物。至于那些被戏弄的沃罗卡族人,传说他们像犰狳一样纷纷转入地下生活去了。卡福尔古拉独自一人回到了我们的帐篷区。两个月后,胡安娜露面了,安然无恙,身体健康,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婴,那就是纳穆古拉。从此以后,在酋长三十二个老婆中,她地位最高,在王室内握有强大的政治力量。对了,顺便说一下,明天有个委员会要去卡尔维岛通知她这桩令人遗憾的事件发生的经过。反馈会很可怕。”

克拉克已经没在听马连讲话了。野兔出现在这个故事里让他感到不安。这正是他想要打听的事,可是他觉得此时此刻不宜催问马连,因为他怀疑马连也说不出什么重要的内容来。另外,他自己也需要时间想一想。就在他事情缠身的时候,这些信息却突然出现,他深感无力。他用一个英国人的思维方式(非常错误的方式)想,等安静下来,有了空闲时间,可能会考虑得好一些吧。

他问马连:“纳穆古拉的情况怎么样?据说他正在外面旅行呢,也会通知他吧。”

马连突然之间变得特别不自信了。

“想要找到他可不容易……总之,看情况吧!”

马连起身上马。克拉克也照此行事。天差不多黑了,二人慢慢踏上回帐篷区的路。

马连说:“明天您可以跟着去卡尔维岛的人一道出发,他们要去见胡安娜。您可以跟他们同路,因为是同一个方向。我建议您早点休息,因为他们一大早就要出发。”

“几点钟?”

马连给出了典型的印第安式回答:“三点!”

就在克拉克和高纳以及纳穆古拉的十七个妻子一起吃晚饭时,卡洛斯·阿尔萨卡·比奥尔突然闯入帐篷,他神情万分激动。由于一连串事件的意外发展,这个英国人彻底把小伙子给忘掉了。

“我是来道别的。”小伙子说。

“什么?怎么回事?”

冷场片刻。高纳甚至连头也不抬,眼睛紧盯着盘中的小排骨。印第安妇女们则根据传统习惯,佯装糊涂,不参与谈话。克拉克在等着卡洛斯的解释,但这小伙子只说了一句:

“我能单独跟您谈谈吗?”

“我正在吃饭呢。先让我安安静静把饭吃完吧。”

“对不起,可我有急事啊。”

真是太狂妄了!克拉克打算教训教训他。

“坐下!”

“可我有急事啊。”

“坐下!吃饭!”

“那我走了。”

“来人!给卡洛斯先生上一盘烤肉!”

“好的,克拉克先生,马上就来。”

小伙子嘟嘟囔囔地在皮垫子上坐下来。烤肉上来了,他开始小口吃肉,一副厌恶的样子。克拉克假装谈话还在进行中,纯粹是执着于形式。那几个印第安妇女对他的每句话都有回应,作不知疲劳状(其实根本也不费力)。纳穆古拉挑选这些女人做老婆时,并没有遵循同一个标准,各种口味都有。至少,这是克拉克的想法,他试图把自己放到一个印第安丈夫的位置来看,因为就他本人来说,所有的印第安妇女都一样:都长着眯缝眼睛,都有黑黑的头发,都把全身上下涂抹上油膏,都有那种带点野性的温顺,而且总是保留着一点吓人的样子。

等到大家都吃完饭,克拉克说:“好了,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英国人站起身来。小伙子好像已经失去进门时大部分的冲动劲头了。然而,两人向外走的时候,他又来了精神。尽管吃饭时他的脸色已经自然而然地柔和了许多,这时又眉头紧锁,显得执拗起来。但是,此时此刻他自封的角色太重要了,轻松自然的样子当然不合时宜,于是两人一来到外边,他那不耐烦、生气的严肃神情又挂在脸上了。

“好啦,说吧!什么事?”

“克拉克先生,我马上要跟您告别了。”

“什么意思?”

“告别就是告别。我恋爱了,我得抓住这个能让我幸福的机会。”

克拉克一言不发。没有必要嘛。年轻人谈恋爱总以为有必要做出详细解释。果然,接下来的情况不出他所料。

“伊妞伊跑了,我要去找她。”

“伊妞伊是谁?”克拉克冒出一个疑问,“是个女孩子吗?”

“当然是啊!您拿我当什么人了?”

“好吧,好吧,对不起。她是谁呀?”

“我来这里以后认识的一个姑娘,我爱上她了。”

“才一天就爱上啦?”

“一见钟情,怎么啦?时间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感情。”

“我同意。可那姑娘跑啦?”

“因为她有麻烦。关于我的打算,我之前讲得不够清楚,现在我想解释一下。我的意思是,看看您能不能理解我,她因为自己的问题逃走了,我跟她的关系没有问题,可是我认为她还没明白我是要帮助她的。”

“那她出什么事了?”

“她怀孕了。她恨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她还是未婚姑娘呢。那个男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总之无关紧要。我愿意向她求婚。”

“那孩子呢?”

“让他跟我姓,我会爱他,把他当成我亲生儿子的。”

这故事太熟悉了。克拉克不知道如何是好,同情他?还是嘲笑他?

“你认为你父母会怎么想啊?”

“我没父母。”

克拉克愕然。

卡洛斯说:“我是被人收养的。”

“都一样。你让你的继子跟你姓,确切地说,这是你养父母的姓氏嘛。”

“先生,我有充分的自由这么做!”

有很多话可说,但是克拉克宁愿不说,因为说了也是白说。

“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找她了。找到她,跟她说……”

“好,我同意。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可我有个预感,我能找到她。”

“首先,你能肯定她真的走了?”

“能。她通过最要好的女友给我留下了一个告别的口信。对我来说,那可真是当头一棒啊。”

“我能想象得到。”

克拉克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可是像从前一样,他没有表露自己的疑虑。他沉思起来。实际上,这些胡说八道几乎是理想的解决办法,可以把小伙子从他特别热衷的朋友圈里拉出来。克拉克也许根本用不着动用自己的权威,稍微劝一劝就行了。

他一只手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一面说道:“听我说!由于种种原因,以后我再给你解释是什么情况,我必须尽快离开这个萨利纳斯·格兰德斯地区。然后,我会取道南方,沿着这里唯一能走的路走下去。这样的话,我看你就没必要和我们分开了。你跟我和高纳一起走会更安全些,我俩甚至可以帮你找她。你愿意吗?”

卡洛斯狐疑地看着英国人。

“您这么做不是为了监视我吧?”

认为地球总是围绕着他们那些傻乎乎的问题转,是年轻人典型的思考方式。

他对卡洛斯说:“天亮前出发。睡觉去吧!”

小伙子好像没有完全被说服。此次碰巧南下冲淡了小伙子英雄救美的大部分热情,但是他找不到借口拒绝。克拉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说道:

“明天给我讲讲这个姑娘的故事吧。她叫什么来着?”

“伊妞伊。”

“漂亮的名字。她父母怎么说?”

“她没父母,是被人收养的。”

“啊!是吗?她也是被收养的?”

“这就是我对她的不幸遭遇会感同身受的原因。她太孤单……”

克拉克不等他的倾诉变得滔滔不绝,连忙打断他的话。

“我想告诉你,我也是被人收养的。”

“难以置信!”

“为什么?英国跟别的国家也是一样嘛。”

“那您就更能理解……”

“对!对!睡觉去吧!我再抽一袋烟。三点钟,这些蛮子就会来叫醒咱们。”

“天啊!三点!他们得把我拉起来走路。我是说,如果我睡着了,得拉着我。不过,我应该是难得合上眼了。”

“快走吧!”他把小伙子推进帐篷,他担心小伙子会遭遇高纳的白眼。可是小伙子困了,可能并未察觉。

克拉克点燃烟斗,望着火堆和夜色里缓缓走过的马队。他在思考,但不大清楚在想些什么。他也困了。

过了不久,天还是漆黑一片,三位旅伴出发了,高纳是唯一真正清醒的人。他们离开帐篷区,身后护送的人员是六个沉默不语的印第安人。黎明前寒气逼人。太阳还没露头。星光灿烂,每颗星星像液体水晶球一样在夜空中闪亮。会看星座的人都知道,闪烁的星光都会指明道路的方向。大地是一片迷雾中的海洋。一些草屑捕捉到星星微弱的反光,其余的一切处在绝对的黑暗中。空旷感十分强烈,但没有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是一种移步换景式的宏大场景。克拉克双手冻得难受,他把手套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只好把手插入此前为了防寒而自己缝制的皮筒里。那是用羽绒卷成的皮筒,很精巧,很暖和。潮气上升,寒风刺骨。终于,传过来一声鸟叫。从这一刻开始,曙光极为缓慢地降临了。一轮红日,像虞美人那样,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不久,温暖的阳光洒满了大地。万物复苏,它们重新开始展示相互之间的明显差别。蓝天笼罩在他们头顶上。地面上阴暗的绿色逐渐染上迷人的光泽。克拉克不时看看印第安人,他们一个个封闭在缄默不语的深井里。突然之间,让他意外的是,一个印第安人问他是不是要吃早饭。他点头同意了,无须多说,停止前进。他们魔术般点上火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喝上了热茶。英国人此前从背包里抓出一把锡兰产的好茶叶交给了印第安人。说实在的,他也就能拿出这么一点东西。印第安人喝完茶之后,起身去小便,大家都统一行动,一起开始,一起结束,仿佛这就是他们表达谢意的方式。英国人看着他们排成一排,面向朝阳,感觉这真是个风景如画的场景,给旅途增添了独特的魅力,让他终生难忘。

白天行走的时间里没有更多交流的机会,但至少有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可看。克拉克无论怎么努力,还是迷失在复杂至极的梦幻里,灵魂飞到了遥远之境。忽然,他们身边跃起一只鹌鹑,这一惊吓几乎让他犯了心脏病。他还险些跌下马来,这让卡洛斯哈哈大笑。高纳比较同情他的遭遇,也许在他脾气暴躁、无所顾忌的外表之下,也是个爱做梦的人吧。自从这次惊吓之后,英国人走路特别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了。但是,这样一来必须精神高度集中,出现的第二只鹌鹑跟第一只产生的后果一样,甚至更糟,因为他本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

大约在七点或者七点半的时候,他们远远看见了卡尔维岛的一角,那里有著名的温泉。一些小山和峡谷给风景增添了更多情趣。他们沿着一条路前进,那是印第安人频繁往来卡尔维湖走出来的。这里没有树木,但是有龙舌兰,有些长得十分高大。他们一行人到达消夏者临时居住的帐篷区,到了这里,大家分道扬镳。印第安人为了道出“祝你们一路平安”,终于开口说话了。现在,三人全听高纳的意见了。前一天夜里,这位向导声称自己十分熟悉从这里到戈利盖奥部落的路,这时候他没有收回讲过的话,至少还算是讲道理。分手后,他们三人向左,印第安人则向右边的帐篷区进发。

地形向上攀升。忽然,在他们右前方出现了湖水,水色银灰,平静且一望无边。远方,湖中心是一座岛。尽管天色尚早,或者说正是因为天早,已经有许多游泳者或在岸边或在水中嬉戏了。他们出水后晾干身体,皮肤上挂了一层白霜,那是盐分留下的白色,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幽灵。

他们看到,原来跟着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此时正在岸上奔跑。三人居高临下,没有停步就看到印第安人向前面的一群女人奔去。到了跟前,那些印第安人下马,挺起胸膛,开始彬彬有礼地讲话。这三个白人并驾齐驱的时候,克拉克好奇地停了下来。那几个印第安人面向一个女子讲话,她的几个同伴站在她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女子就是胡安娜,克拉克知道那就是她,尽管此前未曾谋面。她赤身裸体,从头到脚覆盖了一层白色的盐粉,在阳光的照射下,浑身像钻石粉末一样闪烁着光泽。虽然她的年龄应该不会小于六十岁,却依然漂亮,气势威严,身材高大,站在她面前的几个印第安人简直像斜眼侏儒。她表现得很冷静,估计早就收到了丈夫被劫持的消息,因此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中有悲伤的成分,也许是冷漠,但无论怎样,她看起来都美丽动人。克拉克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连步子都迈不开。一股强大的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把他给牢牢拴住了。他觉得她那因蒙上了盐粉而发亮的眼睑睁大了,正望着自己。三人已经渐行渐远,胡安娜仍站在原地不动。看到此情此景,克拉克心里慌乱,后悔没能抓住机会跟她谈谈著名的野兔的事。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如果直接谈及那著名的兔子,计划可能根本不管用。她不像那种有问必答的女人,甚至不像那种会跟尘世的凡人说话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