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马之形象
早期铁器时代,古希腊大陆发展起来的雕塑传统以小型作品为主,大都为青铜器,马的造型居多。迈锡尼世界同样很少有大型雕塑,但是其小雕像传统主要是赤土陶器,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女神小雕像,手臂合抱或半举起;另一类是牛的造型。尽管神庙雕塑仍然是古希腊大陆雕塑活动的重心,但公元前9世纪到公元前8世纪的小雕像却更多以马的造型而非其他造型为主。可到了公元前8世纪末,马的造型突然不再流行,也不再成为青铜或者陶土小雕像造型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了。
大多数马形小雕塑高约6至12厘米,有些更小,另一些则高达18厘米。公元前8世纪,马形青铜小雕塑在希腊大陆各地都有生产,有些地区风格独特。一种风格延续很长时间,变化缓慢。大多数青铜马用做独立祭品,虽然也有些作为大型青铜制品,尤其是三足大锅(tripod cauldron)的附件而生产。追溯总体的发展趋势,或从不同地区、不同“派别”的角度去探索艺术家的选择与考虑侧重点的差异,均是可能的。各个地区并没有彼此隔离,艺术家能够在类似奥林匹克运动会——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传统始于公元前776年——的公共场合经常会面,制作并销售各种物件。不同地区的传统相互联系和影响,彼此吸收精华,学习制作工艺。
最早的马形青铜小雕塑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陶器生产的启发。陶马小雕塑有时单独出现,从公元前9世纪开始,陶马还作为器皿盖子上的把手,单独出现或者成批制作。陶马的造型,部分出于实用的考虑,常常表现为腿部直且结实,侧腹部稍丰满,脖子长且直,头部很小,圆口鼻。而最早的马形青铜雕塑,马腿常较短,口鼻圆,腿与身体的过渡圆滑流畅,没有明显的关节连接。这些早期雕塑很少突出青铜的材料特性,而且只有在脖子部分才显示出马的特征。后来的雕塑则逐步从不同方面展现出马的特点,如果将两个地区的马形雕塑进行对比则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公元前8世纪中期,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和位于阿卡迪亚北部卢索瓦(Lousoi)的阿耳忒弥斯神庙曾经出产大量阿尔戈斯人(Argive)的马造型小雕塑,其雕塑特征或许可以被称为是一种“骑手对马的理解”[图8]。在这尊雕塑中,马的后腿部分经过了精心塑造,突出了马特有的线条。线条的运用使整个造型带有一种独特的微妙平衡。连续的弧线使后腿的上半部分无论从侧面还是横截面观察,都与整个身体连为一体,马的肋骨和臀部之间的胁腹部显得光滑有力。比较而言,马的肩骨间隆起部分的尺寸大大缩减,形成优美的过渡,与马身体的前四分之一部分相连。马体的前部造型圆润,简化为宽厚的颈部显得相当扁平。马嘴呈圆形,仅在鼻子部分稍稍加厚,两耳后缩。而那只正在擦鼻子的小马驹,小小的腿更短,过渡更显平滑,给作品增添了母性的温情。母马的造型有力,膘肥体壮,给人骄傲且庄严的印象。
图8 阿尔戈斯母马和马驹青铜雕塑,公元前8世纪中期
古希腊虽然许多地区的动物形态青铜小雕塑都以马的形象为主,但不同地区对马的特征的塑造方式存在很大区别。比较图8与图9可以看出,阿尔戈斯地区的作坊生产的雕像造型更显圆润饱满,强调力量与稳定。
此组雕塑完成大约20年之后,一位科林斯艺术家运用不同的组合技法,创作了一件在观念上大为不同的作品[图9]。这件特别的作品高16厘米,是一组制作精良的大公马雕塑中最为精美的一件。它不是一匹“骑手的马”,而是艺术家创造的马。马体前后的轮廓干净利落,几乎具有数学般的精确,强调了中空的特点。身体的处理细致微妙,具有典型的科林斯造型特征,与同一地区的其他作品相比显得更加完整。脖子部分更加挺直,以致耳朵的曲线直接贯通至后腿及臀部。隆起的尾巴带有优雅的双曲线,生殖器突起的线条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并进一步强化了均衡。脖子与前腿上部同宽,结合成为一个整体。马体前部连续的轮廓线被肢关节处的线条果断打破。长长的口鼻部分,直径小、截面圆,向上扬起,使整个作品显得机敏活泼,而嵌入的铁眼在耳朵部分流畅曲线的衬托下更突出了这一点。脖子底部被处理为优美的几何表面,补足了造型,显得浑然一体。
图9 科林斯青铜公马雕塑,公元前750年至公元前725年
该雕塑高16厘米,在此类小型雕塑中属于较为罕见的大体量。作品较少表现马的特征,马的特征成为塑造线条与轮廓的材料。雕刻技艺的运用与真实的马匹特征无关,只为产生视觉的愉悦和吸引力。
阿尔戈斯母马与马驹组雕邀请观众去触摸与转动:该雕塑属于完全的三维作品。而科林斯公马雕塑即使不是剪影,也当属浮雕的范畴,原本就应当从某一侧面进行观赏。如果说阿尔戈斯组雕再现了母马与幼崽在草地上相互偎依的视觉印象,那么科林斯公马雕塑则较少诉诸视觉经验,而是利用一些马的明显特征来创作艺术品,既将生活中的不规则与柔软转化为规则形式,又进而将这些规则形式结合为一个整体。这样做与其说是因为马就是长成那个样子,还不如说至少对于某一文化而言,那样更加符合审美。马的特征被选取、纯化并重新组合。
这两件雕塑很可能都是为了献给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神庙而制作的。虽然在公元前8世纪有相当多的神庙并不接受这类马形祭品,许多信徒仍然向城镇或乡村的神庙敬献马形小雕像,借此与许多不同的神祇发生联系。不过,他们敬献这样的祭品究竟是在做什么呢?此外,青铜祭品的形式与献祭的行为之间有何联系?到了公元前8世纪末,艺术家不再采用马的几何风格造型,所有马形小雕塑的献祭事实上也完全终止了。这一点明确表明,公元前8世纪,以马形小雕像敬神存在一种社会的或者说社会—宗教的维度。
要理解马匹为何如此重要,为何特别适合此类再现,我们就有必要了解马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古代,马在经济上的用途很少,人们主要用牛、驴和骡子来牵引货物。马适合竞赛。不过,无论是载着骑手还是拉着战车,马通常只服务于个人快速运输。马在战争中可能也发挥些作用,虽然鲜有证明。但几乎毫无疑问的是,拥有马匹在公元前8世纪以及后来,成为地位、大手笔开销和权力的象征。将马的形象敬献给神,献祭的人不仅表明自身权力,也彰显了神的力量。通过献上在现实中表明权力并被赋予权力的对应物的微缩版,送上祭品的人认为自己应当获得成功——拥有马匹并获得相应的权力。很多动物的形象可能凭借它们的野性或是在人类生存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性而成为权力的象征,但是马的力量就本质而言是一种社会建构。通过不同方式,阿尔戈斯母马与马驹或者科林斯公马都直接反映出这种社会建构,前者抓住了瞬间动态和母子亲情,后者则选取马的特征,分析加工并重构了马的形象。
马形小雕像既负载社会内涵又包含神学意义。正如它们表现的因而也证明了既有社会等级系统的正当性,它们也同样假定了一个神的世界。那个神的世界不仅分享了人类社会的结构原理和特殊价值,而且确保了原理与价值的实现。正如马形小雕像所反映的,神圣的力量同样意味着等级与获得的利益,而不是蛮力之类的问题。献祭的行为本身预先假定了以人的身份与神进行沟通的可能性,因此将社会已建构的身份象征物敬献给神,也预先假定了神会让渡他们的权力。
马形小雕像大约于公元前700年在古希腊南部的神庙中几乎完全消失,其戏剧性的发展过程因而不仅是一个艺术史的问题。如果希望进一步理解其中的社会和神学内涵,那么有必要放宽眼界,对公元前8世纪的艺术有更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