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怪我吗
刘琛一案告一段落。赵家流放漳州;吏部尚书未能约束部下,罚两月俸禄,限其于一个月内将相关涉案人员撤职查办,肃清体制。
工部尚书一职空悬,至于谁来接替,我还没想好。萧珉有了主意,他觉得,林君庭是时候升迁了。
我换了便服,去城外给刘老夫人和刘落落送行,萧珉吵吵着要跟去,我想想自己不过就出了个宫,吃了点东西,一不小心竟中毒昏迷,不免后怕,遂同意他跟随。
刘落落搀扶着老夫人,给我行了个大礼。
我受之有愧,大概是因为自己终究没有保下刘琛。我知道,这件事如果不严肃处理,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渐渐能想象、能体会皇考当年的心情,一头是国家百姓,一头是个人私情,难以两全。难怪敏阳说,这个位置其实是个囚笼。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刘老夫人递给我一盒点心,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道:“陛下爱吃民妇做的板栗饼,此一去,今后再无福分为陛下做饼吃,这一点,还请陛下不要嫌弃。”
我鼻头一酸,秋天嘴唇容易干燥,我抿抿嘴,接过点心,道:“多谢老夫人。”
“陛下言重。”
刘落落和祖母带着刘琛的骨灰回青祠老家去了,马车渐行渐远,和寒江一起隐没在天的尽头。我坐在亭子里,看萧珉温柔地安抚大呆。
今天出宫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服气,便叫萧珉把大呆牵来,我一定要征服这匹大呆马。熟料我的手刚扶上马鞍,他就开始暴躁,又是故意打响鼻,又是跺蹄子的,用身体各个部位和器官表达民愤。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我不服,决定霸王硬上弓,硬着头皮强行翻身上马。果然,它开始躁动了,不满情绪表达地更加激烈,好在有萧珉牵着绳子,它大约是怕误伤到萧珉,正努力克制内心的抗拒。
很好,它成功引起了孤的注意。天底下,没有哪匹马敢这么对孤,这么明目张胆表达嫌恶之情。戏里霸道帝王的心情我是深切体会到了。
它要我下去,我偏不下去,萧珉见我们僵持不下,无奈也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大呆才安静下来,变得异常乖顺。
我坐在亭子里,手垫着下巴搁在美人靠的栏杆上,萧珉一脸慈爱轻抚大呆那撮傻不拉几的鬃毛,大呆呢,好似撒娇一般不时蹭一蹭萧珉的手,其乐融融。
“这是匹母马?“
萧珉摇头:“公马。“
“咦,原是个有断袖之癖的小公马。”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兀自笑了起来。江郊人少,我的笑声在江面上回荡,还有回声,仿佛对岸有人跟我一笑一和。
有趣,我越发用力地笑起来,然后被口水呛到了。一瞬间,好似看到大呆充满鄙夷和嘲笑的白眼。
对面山上有一小片梅林,粉白一片,恍惚间像下了雪一般。江面有船帆漂过,一点两点,偶尔能看见一两只白鹭掠过,在隔岸重重烟树间时隐时现。
天清山的枫叶应该开了,我突然来了兴致:“萧珉,咱们去看枫叶呗?“
萧珉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从这里到天清山要穿越大半个煦都,两人坐一匹马,我嫌不够宽敞。
“一会儿要不要顺便回去再牵一匹马出来?“我抱着饼,蹦哒到他身边。
萧珉若有所思,道:“现非皇家踏青时节,天清山下不能随意停马,会被贴罚单。“
“那大呆停在那就没事吗?”
“大呆不用栓,它很机灵,如果有人来罚款,它就会溜走的。”
“是吗?可它看起来很呆?“我趁机摸了大呆一把,它没发现,还以为是萧珉摸的。
”马不可貌相,就像有些人看起来傻乎乎,其实机灵的很。“
有道理。
我又摸了大呆一把,它依然没发现,我得意喊萧珉:‘你看你看……“转过头,正撞上萧珉狡黠的笑脸,于是摸大呆的手变转势头,握拳向他砸过去,“你说谁傻,说谁傻……”
我们以大呆为中心绕圈,你追我赶,渐渐觉得头晕呼呼的,大呆也被我们晃得眼晕,发出不满的响鼻声。我正在它斜前方,见它抬起了蹄子,心下一惊,以为它要偷袭我,下意识往后退。
江边土地本就潮湿,昨天又下了点雨,我一脚踩在淤泥里,向后滑倒。
这么冷的天,掉进江里很冷吧……
萧珉终于把自己的眼疾手快用对了地方,一把揽住我的腰,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我一头撞在他胸前,待站稳后,我摸着额头,而他捂着胸口,一副受了内伤的样子。
“这次护住了。”
若有似无地,我听到了一句感叹,没听得真切,便消散在江上薄薄的烟雾中。
自那年我和萧珉在山里迷路后,皇考便重视起天清山的基础设施建设,将上下山的路拓宽了两倍,路旁搭起灯台,派遣宫人专门打理花草、定点上灯。原本山上只有几个踏青歇脚的山亭,后来又增建了别苑,但我们没来住过。一则天清山不大,半天就可以逛完,根本没有留宿的必要;二则此山就在皇城正后方,来回路程并不远。因此,这别苑就闲置着了。
但我想起来,废妃魏氏正被幽禁于此。她是皇考的贤贵妃,魏青的妹妹。当年,也是宠冠后宫的,魏家出事后,皇考大约是念及彼此的情分,没有处死她,而是将她幽禁在天清山。
我们穿过枫林一路而上。有几棵枫树长得并不乖,斜斜地站在流水旁,水面倒映着树影、水廊、蓝天,宛若一幅画,红叶飘飘摇摇落进画里,我和萧珉,亦是在画中穿行。
水流上有座石桥,枫树的枝干斜伸出来,遮掩了小半桥面。穿过石桥,我有些饿了,便在水廊歇一歇。板栗饼酥酥脆脆,馅儿很是细腻,板栗蓉本身的甜味恰到好处,吃起来不腻,面上撒的黑芝麻更是增香不少。
萧珉也尝了一个,点头示意好吃。可惜了,再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板栗饼。萧珉还欲再拿一个,被我一下拍开手。
他又做出委屈巴巴的模样,我曾经就被他装柔弱欺骗过,再不会上当了。
可毕竟,我是骑的他的马,他要是一生气,把我丢在山上可怎么办。
算了算了,孤又赏他一个。
吃着酥饼,凭阑赏景,好不惬意。有枫叶从檐上飘落,我伸出手接着,那小掌似的叶子还真慢悠悠落到了我手里。
萧珉手撑在栏杆上,歪着头看我自娱自乐。
我拖着枫叶仔细观察,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季泽生。“
噢,那个工部侍郎季泽生哪。按理说,工部尚书的位置应该头一个考虑他,不过那晚在狱中,临走前,刘琛跟我说,不要让他接替尚书之职。他没有说为什么,加上当时我无暇考虑继任的事,所以没太放在心上。
我将刘琛的话告诉了萧珉,他微微蹙起眉头:“为什么刘大人会刻意提醒,不能用季泽生。他在工部有十年了,并未行差踏错,礼甫桥一案他也没有牵涉其中。”
“老刘更换建桥图纸的事没有牵连工部任何一个人。”
“陛下的意思是,按刘大人的为人,说出此番话定是有深意的,也许是他察觉到季泽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我没有这个意思啊,我只是感叹老刘犯罪犯得挺厚道,没牵连无辜。萧珉既然解读出了这层意思,那我就…….
“然也。”我就承认了这分优秀吧。
“陛下,微臣想先让季侍郎暂代工部尚书一职。”
暂代?我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先让他干两天看看,观察一下这个人到底哪里有瑕疵?”
萧珉欣慰一笑:“然也。”
可以啊,我也好奇一向待人谦逊温和的老刘为什么偏偏在临死前提到季泽生,说的还不是好话。
“诶你看,那是鸽子吗?“
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竟然有两只鸽子从林间经过,在红枫之间格外显眼。
萧珉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还真是鸽子。”
“野生的吧,打下来做汤应该会好喝。”
……
“陛下饿了,咱们回宫吧。”
萧珉起身,掸掸衣摆,向我伸手:“走吧。”
我计上心头,命令道:“转过去?”
他狐疑地转过身,我蜷起腿,站在长椅上,瞅准他的后背跳了上去:“爱卿,背孤下山吧,出发!”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给他甩下我的机会。
他一路脚步轻快,遇到山石就潇洒地大步跨过去,遇到下坡就一路冲刺下去,我生怕自己被摔了,只得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有些问题,冥冥之中似乎有了答案。
“你,怪不怪我贬你的官啊。”
萧珉放低了声音,道:“小臣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陛下手上,小臣岂敢责怪陛下,小臣感恩陛下还来不及……“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所以开玩笑地回答我。可我并不是开玩笑,我想问的其实是……唉,问不出口,不知道怎么措辞,且先这样吧。
他背着我走在下山的路上,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坳间,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