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务农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9章 梦魇

当你越觉得一切顺遂时,生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个暴击;当你觉得走投无路濒临绝望时,抬头一看,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得知自己只剩两年寿命,我喜,喜的点在于,我终于可以去和皇考、皇祖母团聚了;我亦忧,忧的是,我舍不得。九州如此大,我还未出过煦都,大好的河山我未尽览,各地的风味我未遍尝,二十岁,我的人生才算开始,这便要结束了吗?

自然,我是舍不得萧珉的。我若死了,他定会伤心吧。我和萧珉,实在算得上青梅竹马,可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他对我的亲密和照顾,是出于习惯?亲情?或是责任?

世间比我漂亮的女子虽不多却还是有的,对不起自恋了,更正:世间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比我知书达礼比我善解人意的女子大有人在,之前是我拖累了他,叫他抽不开身去和别的姑娘相处、接触,现在更不应该限制他的选择。

可是我没有那么大方,看他和别人亲密无间,内心能够毫无波澜还大方祝福。不如,我以性命道德绑架他,反正,也就两年……

可两年后我死了,他也不能再娶,这还是囚禁了他一辈子。

自私和成全,真是两难。

瞻景庭俯瞰煦都城,我登过的城楼,走过的街巷,伫立过的小桥,每一处都有我存在过的印记;这宫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山石,每一处草木,都有我的记忆。

我舍不得恒娘、湾湾、齐毓、雨泽他们;我舍不得杜老,虽然严厉,却是我的良师;鲁国公虽然罗嗦,却像父辈一般替我操心……

我刚刚有点明白,刚刚开始学着去做一个皇帝,老天却告诉我只剩下两年了。

安雀街的早夜市依然会按时开,那家常去的早点摊到点就会冒着腾腾热气。到了春天,曦河边依然会桃花烂漫;到了夏天,芙蓉池依然会荷花映月;到了秋天,天清山依然会层林尽染;到了冬天,煦都城依然会白雪皑皑……

可这些,都将与我无关。

我终将湮灭在时间的长河,看着岁月把我在这世间的痕迹冲刷干净。

宫人来来往往,已经在为明晚的中秋夜宴做准备,什么宴请百官,什么与民同乐,我一下子毫无兴致。

……

不,宴会还是要照常进行,并且,我要意气风发地主持这一场盛宴。

我的两次飞跃式成长,总是在将死之际。一次是敏阳把匕首横在我颈边时,一次就是现在。所谓将家国大义至于个人小爱之上,我终于能明白几分。

我不能浑浑噩噩地等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正如皇考当年,立储,托孤,辅政大臣,边防布军……他强撑着日渐衰弱的身躯,终是耗尽最后一滴心血,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去了。

西境的流民问题尚未解决,北境的改良还未进行;祖母的律法尚未推广,《四时田事》亦未完成。魏党未除,南卫何安?还有,我膝下无子,待我走后,南卫该交由谁手中。

这个时候,好像没有时间来哀叹命运不公。

“陛下。”

湾湾带着哭腔过来,我吸吸鼻子,下意识擦泪,却发现脸上干干的。大概真正到了伤心处,是流不出泪的吧。

一回头,吓了一跳。湾湾端着个大托盘,里头尽是我爱吃的小点。

“陛下素来爱吃点心,奴婢刚刚去了御膳司,现有的只有红豆糕、栗粉糕、芋头酥、马蹄酥、黑米糕,奴婢各拿了一例过来,也吩咐蔡主司再做些陛下爱吃的。还有,陛下爱吃安雀街尾的那家烧饼,奴婢一会儿便出宫买去。陛下一直想去邽州,咱们过了中秋就北巡去。”

她放下托盘,为了憋住眼泪,五官皱在一起,滑稽又可爱。

在死之前,把想吃的都吃一遍,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若是搁在以前,我自是会这样想。然而现在,我的思想觉悟已经高了一个境界,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孤还能活两年呢,这些可以慢慢吃。你先别告诉恒娘,我怕她接受不了。”

湾湾蹲跪在我跟前,握着我的手,哽咽道:“陛下……”

“咱们回书房吧,孤还有事要处理。“湾湾没有料到我如此淡定,吃力地端起托盘跟在我身后。

“邽州郑家公子到煦都没有?“

“鲁国公派人来报,昨日到的,已在鲁国公府上歇下。“

“记得叫鲁国公携他一道赴宴。“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满了,夜色微凉,我坐在院中台阶上,廊下的挂上了花灯,朦胧的烛光在宣布上晕染开。几个小宫女正在给桂树树枝栓彩带,微风吹拂着彩带和衣袖,吹动一地清冷的月光。

冷,真冷。

御膳司新鲜烤好的月饼,我叫湾湾给亦岑送去了两盒。许久不曾联系他,也许久不曾出宫,有他在,糖水铺一定还是紧紧有条的。我交托他办的事,终于有了一点蛛丝马迹,虽然还没有大的收获。眼看我时日不多,若是寻不回齐旻,我必得另做准备。

曾经我想过,若能找回齐旻,便把皇位传给他,自己退居二线,经营好糖水铺,存存钱,每年出去游玩个几次,小日子亦是美滋滋。如今,恐不能实现,等我走后,糖水铺便送给亦岑吧。

萧珉知道我只剩两年可活,却没有别的表示,想来,是不愿一生囚禁于后宫的。我不能勉强他。原来爱而不得,是这般无奈的滋味。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到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采办处的长庆给我淘来一个好玩儿的东西,长庆说,这叫传声筒,两个木筒底部由一根长线串联,一个人对着一头说话,另一个人可从另一头的木筒听到声音。

我不信有这稀奇玩意儿,见都没见过,只愿意付他一半银子。好吧,其实因为我的零花钱不够了,不是我乱用,是被萧珉坑去不少。

长庆急了,道:“公主不信,奴婢给您演示一下。”

我站远了一些,将听筒凑近耳朵,并没有听见什么声响。长庆又试了几次,依然没有声响。

其实是有的。我只是想逗逗他,听说他最近跟采制坊的一个小宫婢走得近,谈恋爱费钱,若我故意说要克扣他的跑腿费,他定会急,我倒想看看这小子要如何发作。

我道:“你别那么轻声嘛,稍微大声一些。”

诶嘿,这次听到了——“小胖子”。

我放下听筒,怒极反笑看着他,他以为我还没听到,正要继续试试,撞上我的眼神,立马知道大事不好,丢下一句“奴婢知罪”,跑远了。

钱是他自己不要的,不是我不给。

我拿着听筒满心欢喜,想让祖母也高兴高兴。祖母见到我来,精神好了些,对我的小玩意儿表示出了兴趣。我叫她坐在屋里,我到屋外墙根处去,绳子刚好从窗户缝穿过。

“祖母今日可吃了?”

“吃过了,吃了豆乳山药粥。谷雨吃了什么?”

“谷雨吃了黄金千层糕,桂花绿豆糕,冰糖马蹄糕,玫瑰红豆糕,糖蒸栗粉糕。”

祖母咯咯笑起来,像个孩子,我蹲在墙角,听她笑得愉悦,也不自觉地咧开嘴。

“都是糕点哟!贪嘴!小心回头积食,肚子难受。“

……

我们一问一答,玩得不亦乐乎。

我给祖母讲了好多有趣的事,比如那天和萧珉在街上看到演杂耍的,胸口碎大石,大变活人,铁砂掌,我感叹好生厉害,萧珉却颇为不屑,说都是骗人的把戏,我气不过,跟他说,有本事你也表演一个铁砂掌给我看看,萧珉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正每日窝在家研究呢,听说还把手给烫坏了。还有明镜轩讲兵法的那位先生,实际上很是惧怕他的妻子,他喜欢吃烧鸡,可他妻子不让,他便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将妻子支走,自己去买烧鸡,岂料却在烧鸡店遇到了妻子。

“祖母可知为何遇到?”

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祖母回答,又问了一遍,依旧没有声响。

埋在心底的担忧和害怕一下浮上心头,我慌了神,丢下听筒推开门,恒娘正在给祖母盖毛毯。

“公主,太上皇累了,睡着了。”

幸好,幸好。

祖母呼吸均匀,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睡容安详。恒娘搂着我,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公主也玩儿累了吧,回去歇息歇息。”

我硬绷着脸,点点头。走在花园里,见四下无人,我寻了一处山石,躲进去,放声大哭。

哭得喘不过气,好像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每一点呼吸都那样艰难。

我终于睁开眼,原是做了一场梦,枕头竟湿了大片。

恒娘听守夜的宫女说,我梦魇了,顾不上整理仪容,直接披上外裳跑过来,连忙给我换了干爽枕头,将我抱住,像以前一样轻拍我的后背,如同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

“陛下怎么了?做噩梦了?“

“恒娘,我想祖母了。“

恒娘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又何尝不思念祖母呢。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在祖母崩逝后,她就随着一同去了……

如此,我更不能告诉她,我也要离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