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0弹琴

弹琴这件事，在我看来无聊至极。

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甘愿受此折磨，尤其还要恁般熬练手指头。又尤其我是只长翅膀的白鹤，平素里翅膀挥拍扇打虽极有一套，但要把它们分开，一个东一个西，还要每个骨岔拨弄一根或者多根弦，那可真是难为死我。老仙儿嘴里一溜的“抹挑勾剔”，到我这里全成了手指抽筋。只有他说“打”时，我极兴奋，一翅膀拍在琴上，砸断好几根弦。

后来老仙儿看我实在不争气，就说趁给琴换弦的空，放我半天假。可是不许走远，至多到山顶红果树下看云。我就问他可不可以带上我秃毛象兄——离开堂庭山这么久，我可想死它了。老仙儿说可以。于是我得寸进尺，又问可带几壶酒。

注意，我没问他可不可带，而只问可带几壶。这里，就涉及到讲话的艺术了。把一个可否的问题模糊成多少，如此一来，有那不聪明的，立马就会被绕进去，于是咱们的目的就可轻松达成，少费许多口舌。

老仙儿虽不笨，但他太单纯，丝毫没想到我在设计他，于是口一松，我就有了两壶闷倒驴的份额。之后找东山君要酒，便理直气壮得不行。甚至他问我要几壶时，我刷一下亮出右手，把五根练琴练到抽筋的手指头都伸给他看。东山君一要张嘴，我马上喊：“老仙儿说的，不信你去问他！”东山君自然不会怀疑老仙儿，乖乖把酒给了我。

我很得意，还没等爬上老象的背就把第一壶给干掉了。

东山君琢磨出味来，追出来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你姑父。”

我晃着喝干的空酒壶反唇相讥：“我伸的就是两根指头嘛，只不过琴练多了抽筋手抖，谁让你自己看错的？”然后在东山君的哈哈大笑里，一拍我老象兄弟的屁股，颠颠地上山去了。其余四壶酒就垂在象兄的贵臀上，晃里晃荡，叮叮当当，简直悦耳

我这样没心没肺，你们一定觉得我极讨厌。

毕竟我才闯了那样大祸，害老仙儿挨了三电鞭，却还赖在堂庭山耍无赖，而要爹爹一个人回去面对天雷威胁……

这几日，我已从老仙女那里得知实情。实情就是：爹爹说要我留在堂庭山养伤学艺，不过是哄我，玉皇大帝的惩罚远未结束。

事实上他出来救我时，天雷已临万妖山，悬而不降。老仙女说，爹爹走前曾向堂庭君说，玉帝是在等我回万妖山，好一网打尽。因此他才不许我回去，这不光是为保全我，更为万妖山无数生灵。于是老仙儿答应他，说不会让我出堂庭山一步。

可是，为了保护我这个小妖怪的可怜自尊心，他们谁都没告诉我真相。只有老仙女看不下去，偷偷跑来警告我，叫我不要胡闹，不要给大人们添堵。

因为老仙女的坦诚以告，我决定不讨厌她了。而且我告诉她我会听她的，在转机到来之前，绝不踏出堂庭山一步。老仙女很震惊我的懂事。我却转眼又在堂庭山胡作非为。但这一次，却是不想老仙儿看出我已知道真相。我是真的，不想他们再为我难过了。

在红果树下吹风喝酒的时候，我想到老妖婆。

我此刻的处境，与老妖婆当年可谓一模一样。只不过，她是为妖族复兴披肝沥胆，被仇人追杀，无奈于堂庭山修炼保命。而我却是，以一己之力带累妖界头顶悬雷，不得不禁足在此被动补救。也即，九里是末世英雄，而我不过是祸族宵小。

我心中十分羞愧，每每想到都觉得再难见人。不过，爹从小教我知耻而后勇。既然知道自己错，那就改正错误。万妖山既是受我连累，头顶悬雷，那救出大家，赶走恶雷的，也必得是我。因此，五壶酒喝下肚，我开始修炼。

然而并不顺利。

自从几百年前拿到六和塔，我的修炼便是跟它同进退。一朝没了它，我总觉得空空落落，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浑身上下难受得紧。老象看我可怜，拼命摘果子给我吃。我停下来咬了一口，却吃不下去。我想六合塔虽厉害，但我此前全仰仗它的修炼思路却并不正确。

我就像个得了好东西的孩子，还未能使到得心应手，便急于四处炫耀。一开始，人家忌惮六合塔是个宝物，战功赫赫，杀人无数，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勉强让我三分。我却误以为是自己面子大，本事厉害，变本加厉地倚仗六合塔。终于，它归了黑子。

而被剥夺了六合塔的我，妖怪泱泱，原来一点也不厉害。

我想我得重头修炼，练成一个真正厉害的我。因为任何法器，原只能锦上添花，万不可指望雪中送炭。因为雪中送炭只能添一时暖，想要一辈子温暖如春，那得送多少炭哪。

确定了这个修炼思路后，我不再急躁，一点一点，循序渐进。慢我不怕的，实在坐不住时我就逗逗老象，啃啃果子；再待不住，还可以振翅翱翔。

山顶的云海是很美的。尤其夕阳西下，云层渐次给染成紫粉，除了眼睛，谁也描不出它的美。因此我展翅飞上去，穿梭跳跃，像鱼游入大海，星流于夜空，云涌进大荒……

那个时候我又听到老仙儿在云下弹琴，他的琴声里也有云涌大荒，风灌于耳。我听得痴时，不由越飞越低，渐渐在他头顶徘徊，之后落在他膝上休息。

“爹爹……”

我在心里轻唤，一度想起老妖婆的种种传说。人们都说她坏，说她祸乱堂庭山，自取灭亡。可是，她明明是为了保护堂庭山，才拿自己的命葬了天雷。她那么喜欢堂庭君，连堂庭山上最讨人厌的老仙女都舍命保护，到底哪里坏了？

一曲弹完，老仙儿才揉着我的脑袋说：“泱泱不哭。”

我赶紧把眼泪擦掉，争辩说我才没哭，然后见他笑吟吟望着我，鼻头便又一酸，无奈承认：“都怪老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