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医学生的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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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性生活史

第一学期的“病人–医生”课程以最后的访谈录像作为期末考试的内容。在哈佛医学院的一角,我们搭建了一间逼真的医学体检室,以供考试使用。赛恩的病人访谈就在那里进行。他知道,整个访谈,辅导老师都会从单面镜后观察和录像。他还知道,在下周的小组讨论课上,大家都会看到这段录像。现在,他只有不到5分钟的时间,来了解病人的性生活史。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性吧。”

针对这个话题的谈话方式很难优雅得体。对于病人而言,这通常是最难说出口的话题之一;对于我们来说,这也是最具挑战的学习内容之一。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性的社会里:广告用完美性爱来诱惑我们,电影将完美的性生活等同于真正的爱情;而谈论真实的性生活和性功能又是最大的忌讳之一。我们要挑战的不仅是社会禁忌,还有自己的信仰。在了解病人性生活史的同时,我们还要克服文化准则和病人的个人观念。对于一个让我们和病人都感到尴尬的话题,我们必须设法营造出一种开放、诚恳和人性化的沟通氛围。

由于性生活史的信息是极个人的隐私,因此谈论这个话题极有可能恶化医患关系。但作为一个学生,解决这种问题或改善这种情况也不是我的责任。面谈时,我只是提出问题,而不是回答。讨论病人胸痛似乎是合理的话题,而谈论病人的阳痿或性病史似乎太冒犯了。因此,证明我所提问题的合理性会变得更困难。难道这只是一种合法的偷窥吗?

尽管我害怕这个话题,但另一些同学却能够应对自如。“病人–医生”课程上,当我们即将进行为期两周的性行为话题讨论课时,安德烈娅的眼睛都亮了,她大呼小叫道:“这一刻我等了一年了!你了解的,这是我的最爱。”

安德烈娅说起话来热情洋溢,动作夸张,很有感染力。我总是为她的激情着迷,被她吸引,渴望她的关注。安德烈娅在大学时看了一本讲述非正常性行为的书之后,便决定此生致力于研究人类的性行为。进入医学院之前,她曾经花了几年时间调查那些在内华达州合法妓院里工作的妇女。

有时候,病人会赞赏我们的坦率。学习生物化学期间,我们上了一次关于成骨发育不全症的病例辅导课。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疾病,它会使人体无法产生组成骨质和结缔组织的正常的胶原蛋白。其后果是病人天生极易骨折。老师请来一位成骨发育不全的病人给我们介绍疾病的情况。

桑迪坐着轮椅出现在阶梯教室里。疾病严重影响了她的发育,40岁的人只有3岁孩子那么高。她的身体主要是头和躯干,双腿太过瘦弱以至于根本无法伸出轮椅。我们听她动情地讲述着疾病使她不得不面对的重重困难。她说完之后,大家开始向她提问并讨论。安德烈娅立刻举起手。

她问道:“像你这样的患者,怎么过性生活呢?”

听到这话,我吓了一跳,同时感觉坐在我周围的同学也都往后躲。天呐,在这种情况下,安德烈娅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呢?她的聪明机智哪儿去啦?想了解性方面的信息,还是单独和病人谈比较好,在200个学生面前提出这个问题,显然太冒失了。

但桑迪却非常兴奋。“给这个女孩一个A!”她说,“知道吗,你能问我这个问题我很高兴。看到我这样,人们总是觉得我不可能有性生活。可我却恰恰有一个非常棒的性伴侣。他对我很温柔,我们对彼此都非常满意。由于担心我会骨折,我们会很小心。有一次,因为不小心让我跌倒在浴缸里,他羞愧不已,脸上的表情真是……他觉得我肯定哪里骨折了,结果我一点儿事都没有,我们现在仍会拿这个打趣。”


一场被主流媒体称做“语言政治正确”语言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PC),这个术语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并于90年代在美国开始流行。是指使用中立的字句,目的是不侵犯他人、保护弱势群体、消除区别对待。——译者注的运动开始了。随着这场旨在消除语言中性别歧视和陈旧性观念的运动的兴起,获得病人的性生活史信息变得更困难了。现在,在了解病人的性生活信息时,我们只能围绕这些话题:病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是结婚还是单身?是性活跃者还是禁欲者?尽管了解这些信息也很重要,不过我们仍然小心翼翼,担心自己无意间的题外话,会将个人价值观强加给病人,从而产生隔阂。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牵强的提问方式事实上让讨论性话题变得更困难了。

这些问题,经常让我们和病人都觉得尴尬。一天下午,罗伊试图采用“语言政治正确”式的提问方法了解一个病人的性取向。结果,这个病人茫然地瞪了罗伊一分钟,之后说:“你的意思是,我是同性恋吗?哦,不,我是异性恋。你干嘛不直接问我呢?”

尽管老师们鼓励我们向所有病人询问这些问题,但很多时候这么做似乎并不合适。雷努说:“我总不能问一个74岁的老太太在性取向上,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两者兼顾吧。”她的话吐露了大家的尴尬处境。事实上,当雷努真的鼓足勇气向一位已婚女病人问这个问题时,病人对这种可能的暗示大为光火:“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不会对女人感兴趣!我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两个孩子!”

“病人–医生”课程中,雷努和我一组。她很漂亮:深褐色的头发长而浓密,黑色的瞳孔和深褐色的虹膜让你几乎无法区分,皮肤金棕,薄薄的嘴唇上总是挂着微笑。雷努对自己和病人的面谈感到很困惑。她的心思常常不在病人身上,而在自己未来的医学生涯规划上。偶尔,她也会怀疑自己学医的决定是否正确,而了解病人的性生活信息,更加重了她的担忧。

尽管要适应和病人一起讨论性和性生活是件很困难的事,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谈话开始让人觉得更程序化,所以也变得不再那么尖锐了。

30岁的罗伯特因为哮喘发作而入院。目前病情差不多已得到控制,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这个大块头男人的眼睛、头发和皮肤全是深褐色的,与眼白和牙齿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住院病人穿的淡蓝色宽松裤子,脚上是一双病房专用的绿色塑料拖鞋。谈完他的哮喘病后,当我正准备问其他医学细节问题的时候,忽然想起还没问引发他哮喘的原因。

“哦,当我抽雪茄或手卷烟的时候都会发作。”罗伯特满不在乎地说。而我则极力掩饰住惊讶,因为他对自己的病竟如此漫不经心。

“你还使用其他的药物吗?”我问他。

“我每天用两包海洛因,没别的了。”罗伯特回答道。

谈话过程中,罗伯特告诉我,他明天想去戒毒所。他的女朋友曾吸过毒,去年彻底戒掉了。当谈到他的女友时,我提到了性安全方面的问题:“你们一般会用避孕套吗?”

“啊,我可不喜欢那玩意儿。”

“知道吗,因为你使用静脉毒品,所以你是感染艾滋病和肝炎的高危人群,而这些都是会通过性接触传播的疾病。不过避孕套可以防止这种疾病的传播。”

“是,我做过一次艾滋病病毒(HIV)检测,结果是阴性。”

“好吧,但即便如此,你和你的女友还是高危人群。我知道避孕套并不完美,但有一定的保护作用。我不能告诉你该做什么,但我要确保你能明白避孕套对你的重要性。”

“是的,我明白我该那么做。但我想那种事不会真的发生的。”

“好吧,只要你明白就行。”

几天后,我向妈妈讲了这件事。随后我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但她还在琢磨避孕套的事。“等等,你刚才说要谁戴什么东西来着?哦,看来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习惯这些字眼。”她感慨道。不过对我来说,在那次和罗伯特的特殊谈话过程中,谈论性问题至少已经轻松自如了。

但我仍然不能很流畅地说出“阴茎”、“勃起”、“阴道”和“性高潮”这些词。每次问“你对自己的性功能还有什么问题和担忧吗”的时候,说到“性功能”这几个字,我的舌头还是会打结。但我还是会不断地提问,希望有朝一日这些谈话会成为自己根深蒂固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