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个人生病，是一种危机与创伤

很多人会认为，父母生病了，只要把他们送进医院，接受很好的治疗就可以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再不行就吃中药慢慢调理。可是，父母患上的好像也不是什么重大疾病，但性情却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有些老人生病了，开始莫名地哭泣，动不动就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总是拖累你们，活着真没意思。”有些老人开始发脾气，看这儿不顺眼，看那儿也不愉快，好像是儿女们令他们身患疾病一样。有些老人开始日夜颠倒，白天昏昏沉沉，晚上却失眠焦虑。

天啊，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专门要折磨我们呢?是不是又想整点儿事出来，引起我们的关注呢?

老人生病，不光身体上遭受痛苦，心理上也会经历一种危机与创伤。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病，对于老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那一年，妈妈还不到50岁，她常常说自己腰膝酸软、失眠、多梦。我跟单位请了假，陪妈妈去看医生。做完了一系列检查，医生转过头来问妈妈：“何时月经结束的?”

妈妈想了想说：“很多年前就结束了，大概四十一二岁的样子吧。”

医生惊讶地说：“那不正常啊，一个女人月经这么早结束，需要吃药调理，否则肌体功能会快速衰老的。”

妈妈脸上马上被一层阴云笼罩，她抿抿嘴问：“现在还能治吗?”

医生摆摆手说：“当时可以，现在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管用了。”

听他们说完，我又急又气，一边收拾药包一边对妈妈说：“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身体不舒服，也不说。你看看，现在都没法治了。”

忽然间，我发现妈妈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拧巴在一起，脸颊上有两行泪流下来。她站在那里，像小孩子一样低声抽泣。在我和妈妈向医院大门口走的过程中，她一言未发。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想起来那一幕，我心中依然是又愧疚又心疼。愧疚于，本来妈妈就身体不舒服，我却还要当众责备她；心疼于，她当初忽然停经，作为女儿的我，却一点都没有觉察。而那件事，就像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再也无法拯救和挽回。

之后，妈妈一直在吃药调理，但是明显感觉她的性情阴郁了许多，动不动就爱发脾气。我只当她是更年期。现在想来，妈妈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忽然被医生告知说：“你身上有一个病症，因为延误而无法医治。你现在的病，就是当时留下的后遗症。”那种漫天的无助感和丧失感，一定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吧，否则她就不会有那么痛苦的反应。

很多人发现，小孩生病好了以后，会变得更加爱哭爱闹。通俗一点儿说，就是变矫情了。小孩生病期间爱哭爱闹是正常的，因为身体在承受痛苦嘛。可是病好以后很长时间，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其实小孩和老人生病的感受是一样的，对他们来说，生病就是一种危机和创伤。

老人身体生病，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人生的困难。他们每天期盼的是，如何能恢复到原来健康的状态。老人生病和年轻人生病又不一样。年轻人面临的是各种要做的事情，比如房贷要还，工作要做，父母和孩子需要照顾。但是老人因为年龄的问题，与社会的联系非常少了。往上看，创造自己生命的父母可能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有人再对自己的健康过于期待；往下看，儿女们都忙于工作，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而年迈的身体在与病魔对抗的过程中，又是如此无力。而老人一旦生病，行动开始极大地受到影响。比如，一位老人平时可以麻利地出去跳跳广场舞、上街买买菜、跟老朋友打几圈麻将，但忽然间小腿骨折了，他会瞬间处于一种不能主宰自己生活的恐惧当中。不要说出门散心，就算是在家里上洗手间，都成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完成的事情。

这种对身体的无能感和无力感会令老人感觉到，活下去的意义真的不大了。

即便老人的身体康复，他们也永远都会记得那段生病的日子。每每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所以我们会发现，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是不怕死的；可是年纪越大，往往越忌讳生死。一听到有人提“死”这个字，就会非常生气。这也许正是因为，老人的生命接近尾声，他们清晰地感受过生病时慢慢接近死亡的那种被抛弃、被背离的痛苦。

那种留在心灵深处的创伤令他们变得患得患失，这也许正是我们所看到的老人的脾气越来越难以琢磨的情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