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隐屠钓下
两人知道今日虽赢了这一场,却实在侥幸;若是晌时有高手在侧,怕是不会如此轻易。他们两人一边赶路,一边商议对策。邪道中事,莫说王樵知之甚少,喻余青也不甚了了,那些人说起的贯口,两人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只能一时谙记,都道务必寻武林中的名门大家,才能分辨其中曲折,替王家找回公道。
“如此想来,虽说冒险,还是得往十二登楼去。”喻余青建议,“金陵王家祖上本就属于当初‘江东十二俊’之一,王氏至交的武林好友同道,尽是‘登楼客’。只是这些年老爷把武功诸事寄望给我们年轻一辈,心思并不在上面,所以向来是只出情面不出人……”
王樵听了,心中惭愧,知道自家现在哪怕已经沦落至是这副模样,身为外姓弟子却还要替他们找场子。什么‘寄望年轻一辈’?王樵知道,自打自个记事起,他们家就从来只是挂名,捧个钱场,没真正去过这个世家交好、年轻一辈切磋武艺的会事。然而眼下情势危急,他虽然已经全不认得那些世伯世叔,却也不得不去求他们援手相救。
喻余青见他不说话,也猜到他心思若干,便轻松说:“十二世家名门正派各有千秋,但也都同样对江湖邪道嫉恶如仇。王谒海老爷子既是王氏同宗,又是一代名宿,我们只要禀明个中情形,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王樵伏在他背上,只感觉他背肌起伏,与平日里裹在衣服里精瘦松散的模样看来不同,实则虬劲有力。这会儿更深露重,他负了一人奔跑,居然长气不喘,话声不落,犹似闲庭信步,心中更是钦羡。如今才知道练功的好处!若我当年不是贪玩躲懒,如今也不必拖累阿青。他叹了口气,续上说道:“我是在想,这两日遇上的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怕是说给别人听,他们也不信。”
喻余青解道:“这事情闹得如此大,想必那些门派也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江湖上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就是江湖上不知,官府那边也会报上……”他本意是说,洪水过后,清点人头、收殓尸首、死伤人数造册可查那都是惯例定数,但想到提及此节心里都过不去,于是便没有继续说。王樵一直不愿与喻余青提及家中死者究竟多少,没有比对过任何一个名字;也是恐怕心怀侥幸,希望总有人逃得生天。
两人一路商议,却也不敢逗留,等天明买马,两人分乘了,也是快马加鞭,不曾歇息。便怕有人沿路追袭,或是那些魔教人士通过某些诡秘法门搜索而至,因此也不敢去王氏支脉的宗祠查看,一路也不敢捡大路走,只奔临安而来。这日终于进了城,看见那流水集市,花团锦簇,人人看上去安然喜乐,与他们沿路所见的洪泛滔天、灾民流离的景象简直天壤之别,两人四下环顾,恍如隔世。周围人群穿梭,摩肩接踵,铺面叫卖之声兀自不觉。陷于这闹市人潮之中,王樵不禁喃喃道:“我们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这一问本来寻常,却给他问出了一股怆然之气。喻余青想要握住他手,却突然有两个乞儿追追打打,笑闹着从他俩之间撞开,这一下便没握得实在。喻余青也没在意,只道:“我们得寻个落脚处换身衣服,整理了形容,才好去见‘庐陵王’的王老前辈。但怕他们眼下却不在府中。”他们累日赶路,这时候简直没个人形;王樵丝毫不放在心上,但对喻余青而言,这等模样如果只王樵一人见着,倒也无妨,但若要去拜望长辈名宿,再不给他打扮,便无异于要了他一条命去了。
王樵也料想到了,“是因为‘十二登楼’?这类比试一般在哪儿举行?”
喻余青笑道:“总之不会在集市中心、大庭广众之下,比武招亲似的举行。我们不能冒失行事,还是一步步探听消息。”他下意识伸手往怀里一摸,陡然长眉一扦,道:“不好!”原来刚才那两个乞儿竟然是两个伸手矫捷的小贼,那片刻间居然能从喻余青身上毫无所觉地抹走了钱袋,当真匪夷所思。但喻余青也是自恃才长的人,也不见慌张,他身上钱并未尽放一处,此外王樵身上还有些现钱,两人仍是买了衣裳住了店,这时才宛然一笑道:“安顿好了少爷,我去会会那两个小贼。”
王樵一生也是没把钱放在眉头上的人,尽管此刻落魄也不例外。他听闻喻余青要去寻两个乞孩的麻烦,失笑道:“怎么,被人偷了钱袋有损你大侠的威名了?他们要拿便拿了,生活不易,寻两个孩子什么麻烦。”
喻余青知道与他解释这个并没有用,便说道:“我倒不是真管他们要钱。能从我身上毫无所觉地抹走钱袋,这绝非寻常功夫,这两个孩子怕是会家子。我们不好明里打探十二登楼的消息,他们走街串巷,想必会有风声入耳。”
“他们得了钱,还不会跑得远远的?”
喻余青道:“他们即便不是本地人,也在这儿呆了有些时日了,才管我们两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身上搂钱。既然住在附近,总管这里的‘生意’,舍不得走远的。”他看王樵还要出声阻止,便拿出杀手锏来,柔声说道,“那袋里别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但你送我的那枚鬓云扣还在里面,我得拿回来。”
王樵被他说得一愣,道:“那不是被我捏坏了么?”喻余青却不理他,只歪了头侧脸一笑,便径自出门去了。
王樵被他笑得只觉得脸上一热,现在屋里就剩自个,倒也顾不得别的,懒筋上身,往床上一倒,长长一叹,只觉得心魂煎熬。他明里暗里,心意所属;也机缘巧合,半推半就地半告半白。这些日子两人相濡以沫,朝夕相对,扶持相就,情愫到时,心绪更难遮掩。但每每念及此事,却又觉得,大难当头大敌当前,血海深仇又有如层层迷雾,自己但凡心动一分,旖旎一分,那些仇恨便淡去一分;但但凡自己觉得那仇恨淡去一分,又有一种痛楚捶肝蹈肺,令他旦夕结肠,寝食难安。他本是生性极其豁达之人,生平从未遇到过这等揪心难摊的情状,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起来。一会儿想:若是王老世伯答应为我家主持公道,那时候又当如何?一会儿想:若是阿青愿意与我一起,我还出家不出?一会儿又想:那百来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岂是朝夕之间可以完全的,又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又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有个结果?一会儿再想:他是你家下人,无论愿意与否,只要是这个意思,他便定然不能拒绝……何必夺了他生平一大乐趣,却陪着你枯坐终身?当时不就是这样想的,才决定出家么?但转念又一想:然而眼下父兄都死于非命,家都没了,自己又如何能够出家?……
胸中思绪正如烦絮充塞,却听门闩一响。王樵急忙起身,心想是喻余青回来了,心中一松,那些烦躁都不见了,轻快叫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喻余青信步走上街头,他此刻换回一身体面衣裳,与刚才的模样大不相同,翩翩然如玉树临风。他故意寻了个高处,看了片晌,就见那俩小贼果然又再度打起配合,朝着一户外地富商出手。他轻噫一声,对这两个浑身脏乱的乞儿的身手佩服不已。那个负责动手窃盗的长发孩子,发尾打结,几乎看不见脸,但动作轻巧,脚下灵动,身法毫无做作、浑然天成,因此令人不易察觉。另一人显然负责观察地形,推算机巧,准备逃跑路线,是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主儿。这两人一搭一配,简直天作之合。喻余青看着有趣,也不挑破,只是待他们成功收手,这才跟上去,看他俩混进一个干草堆里换了装束,扎起头发,换掉乞儿的衣服,再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两个穷酸干净的贫家子女,其中一个挽着头发,穿着裙衫,那个负责偷盗的巧手儿居然是个女孩。两人提着提篮,一路说笑着回到一处破房子里。
喻余青见两个孩子进门,也干脆地直接走上前去,朝门上敲了敲。男孩过来开门,一见喻余青的脸便知大事不好,急忙使劲关门,喻余青两指一推,他门便像卡死了一般动也不动,这小子也是应变极快,当即飞起一脚。喻余青轻轻松松拿住他脚踝,朝前一送,男孩啊唷一声跌进房里。喻余青正待跨身进屋,突然一柄割肉尖刀自小腹处向上猛然翻来,刀上快准狠戾,逼得他不得不侧身相让,一把去夺那持刀人的手腕。那女孩居然反身一转,身子轻若翩鸿,刀子掉头反朝心口直剜过来。喻余青脚下一转,再让开这一道杀招,笑道:“小妹妹好身法!”那女孩落地之时,却觉得手上一空,定睛看时,自己手上的割肉刀已经被喻余青挟在二指之间了。他身后男孩叫道:“玉儿,快跑。我们打不过他。”一面扑来,抓住喻余青的腿脚。女孩在门口犹豫退了几步,却没有跑,反而迎了上来。
“我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喻余青笑道,“否则刚才看你们在街上偷窃那户富商银两时,我就该抓个现行,还用等到现在么?”
那女孩呆呆地,并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男孩却像水里过了油一般,立刻松了手,就地跪成一团,叫道:“公子饶命!我们讨口饭吃,不是有意冒犯。万望公子积善行德,那个大人大量。”
喻余青道:“你也不用拿话来奉承我。从我身上摸去的东西,还了我吧。”那小子是个眼力见的,当下也非常爽快,立刻拿出早上摸走的钱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喻余青打开一看,钱倒是没少,但先前王樵送他的那枚鬓云扣上的青玉却不见了。他钱袋里物事玩意甚多,若丢的是别的,说不定还看不出来,但这枚玉珠于他意义不同,因此立刻就发现了。男孩垂着头不说话,估摸着也察觉了喻余青的不对劲;再一仔细看那女孩,发髻上果然簪着那枚玉珠,当下又好气又好笑,道:“若不都还了,我可要让你们吃点苦头。”
男孩无法,只得奔到女孩身边,要拿下她戴着的那枚玉珠。女孩突然护住,叫道:“你做啥?”
男孩道:“这玉是公子爷的,我们得还了人家。”女孩却不愿意,叫道:“你说了送我的!”男孩陪笑道:“好玉儿,我下次再送你更好的。”
但那叫玉儿的女孩儿虽然身法奇快,这么小小年纪便有了武功进境,可头脑似乎却有些痴傻,无论那男孩说什么,都不同意。眼泪汪汪地说:“你说送我的。你说这就是玉,而我就是玉儿,和这玉正合适。你骗我的吗?我们说好只骗别人,不骗自个的。”
喻余青看她哭得可怜,他生平最见不得女子落泪,哪怕是这么丁点儿大的姑娘也不行。心头一软,心想若是平常,送你们一块玉又如何,可这是王樵送他的,却不好假手赠人了。那男孩儿团团转着不知所措,喻余青便蹲下来,对玉儿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块玉,是因为它漂亮么?如果是因为他漂亮,我这儿有更好的漂亮东西,跟你换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很漂亮。”她说,“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呀。”
“你喜欢是因为这是他送的。”喻余青笑道,“但不巧得很,这枚玉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要不是为了它,我也不会追到这里来找你们。”他晃了晃钱袋,“这里都留给你们,让小哥儿给你买块好玉也够了,这枚青玉珠能还给我吗?”又说了好一会,玉儿只是不肯。她取刀伤人、动手偷窃的时候却都不见丝毫犹豫,这会儿却像个小女儿态了,哭得眼下一片红皴皴的。喻余青无法,取了自己的手帕,烧了热水替她擦脸;她杂乱的头发颇为碍事,喻余青洁癖的性子不能忍,顺手一发替她编好了,这才觉得这女娃肤白若凝脂,一双眼睛仿佛琥珀透亮,头发黑直且密,衬得整个人粉雕玉琢一般,端得是个美人坯子。这会儿再往她头上簪一颗玉珠,真真地人如其名,令人眼前一亮。
那男孩不好意思了,道:“公子爷,玉儿有时候脑筋不大清楚。您千万别见怪。”说着便要抢了珠子还给喻余青。喻余青伸手拦了,道:“罢了罢了,我有几件事要问,若是你们老实答了,这玉送你们就也无妨。”
他侧下身子,问那女孩儿:“你这身功夫,在哪儿学的?”
玉儿一呆,道:“什么功夫?我没有功夫。”
那男孩道:“公子爷,你说笑话呢——”
喻余青突然两指疾袭那男孩眉间,玉儿立刻扑身上前,五指前探,朝他手腕抓去。喻余青错手一翻,另一只手虚扣女孩手掌。玉儿却陡然一钻,一双小手在喻余青手下一拖,整个人仿佛游鱼一般倒转过来,居然伸手直袭向他咽喉。那男孩叫道:“玉儿!不可!我没事!”喻余青也道:“姑娘家不该如此狠毒!”心下却暗自诧异,怎的试了如此多的招手,却仍然看不出她身家路数。提手一挥,将两个小孩都掷了出去,道:“你还说你不会功夫么?”
男孩急道:“她不是有意说谎。她脑袋撞过,后来就不太经事了;断断续续,时好时不好。”他低头道,“玉儿的确学过一些功夫,但教她那人太坏,让她学也是不安好心。我便……我们便逃了出来。”喻余青心下明了,暗道这两个孩子果然是武林中人,便道:“好吧,我也不追问。你们既然略通武林事务,那是否知道十二登楼的所在?”
那男孩眨了眨眼,道:“公子爷要去看热闹么?”他又察言观色,油嘴滑舌吹捧起来,“凭借公子爷的这份本事,去了那儿,岂不是抢了登楼人们的风头。”
喻余青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知道在哪儿的了?”
男孩站起来拍胸脯说:“公子爷既然对我俩这般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子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学着人老成说话,假模假式,滑稽可笑,却也让人下不了狠心。“只是那地方地处偏远,不如我带您去了。”
喻余青便问:“我听说要上得登楼,手续繁琐,‘十二门中客,不为外人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小子嘻嘻笑道:“正经大路,正门手段,自然去不得。但我与玉儿成天标着外地客人,有一阵子总见着许多武林人物来到这儿。我俩也是好奇,一路追去看了,就知道了。数百来人聚集在一块,看他们大手大脚地吃喝,恁地浪费,许多菜肴都没碰过,我俩便冒充小厮,去捡剩饭菜吃。”
喻余青道:“那也就麻烦你引路了。”他看那男孩虽然相貌平常,但一双眼里灵气流动,是个极为聪明的主儿,心想他们去看十二登楼,倒不见得是混饭吃,那儿高手如云,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如此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难处去?只是也不戳破,也不惧他耍什么手段,微微笑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道:“乞儿有什么名字了?我妹妹叫玉儿,我就叫石头。”摆明了是告诉他自己不能说真名。喻余青也明白,便道:“你妹妹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自然可以叫玉儿;你却与石头半点不似。我看你却是个石猴儿,外头的壳是假的,说不定哪天便蹦出去了。”男孩嘻嘻一笑,道:“公子爷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
喻余青带了两个孩子,心想眼下快到月圆,十二登楼的比试也一定到了最精彩处。趁着王家的世家交好都在,将这事禀报各位名宿前辈,他们自然会有决断,王家着一门大仇也不算空落了。自己身为这一代里领尖的晚辈,也算是不负所托。他一路上只顾着先行照顾少爷,从不曾拾掇自身心境,眼下一想,也不知父亲现在如何,自己那些红粉知己们会不会觉得他已经死了,傅家小姐又还会不会继续等他?喻余青生母自他出生起便过世了,父亲这两年才走出丧妻的阴霾,重新续弦,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如今尚在襁褓之中。也不知道遭此劫难之后,弟弟是否逃出生天。他首要之务是护着三少爷,这一节从头至尾都不曾去想;眼下见着这两个孩子,心中不免一痛,想如果父亲出事,自己又不得回去,那弟弟若是侥幸得活,也许将来便也像这两个孩子一样,得流落街头,乞讨偷窃为生了。
思想之间,回到客栈房内,一推房门,却是吃了一惊:屋里空空如也,桌椅揿倒,床铺散乱,哪里还有王樵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