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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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昔年窥宋玉

来人微微哂道:“正是了。”话说得仿佛天经地义一般,丝毫不以为奇。庞子仲喝道:“你骗人也不肚里打稿,王潜山若活到今日,也该有九十来岁了,怎么会如你这般——”

那人瞧着他笑:“以貌取人这回事,我以为独独不会在你身上发生?”只这一句话,便让庞子仲哑口无言。那人续而又道:“我究竟是不是王潜山,其实倒也无关紧要。只是你们上这楼来,想要拿的东西,却着落在我这儿。我喜欢暮津这孩子,当真资质百年难遇;沈姑娘不算是家里的人,子仲的品性毅力更是难得。刚才那片刻生死之间,你们都没有只顾自己,这好得很。所以我也不为难你们,便把话直说了。”

他反身敲了敲台面,拍手笑道:“你们自个决定罢,三个人之中,谁来继承凤文?”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是呆了一呆,庞子仲道:“凤文不是早已不在楼中了么……?”他话音一出,自个也反省过来,轻叫了一声:“啊!”心道是虽然族中传闻凤文已经被王潜山带走……但若眼前这人,真就是王潜山本人的话,那凤文岂不是还在这里?

王潜山点了点头:“嗯,只有你这么问,另外两位怕是早已得到叮嘱了罢?我刚刚模仿的那些话语,可不是空穴来风。”他一双眼睛缓缓扫过薄沈二人,“想必你二位家里已经叮嘱过了,要过这凤文的第一关,就得有一个人在这留下。”他指了指身后的佛龛,里头的舍利金身在烛火映照下莹莹闪烁,凹陷的眼窝看上去隐隐绰绰。

沈茹珑颤声道:“……难道便不能舍却凤文,绕过这一遭么?”

王潜山也不着恼,也不反驳,侧身道:“沈姑娘若有打算,尽可以来试一试。”

他手指轻擦,居然有一簇火光窜起,点着了一支香,往那佛龛跟前一凑;突然四周一阵窸窣轻响,便像是饲养了千万条蛇一般,黑暗中的黑色隐隐流动起来。

庞子仲一朝被蛇咬自然是十年怕井绳,这时候哪里还敢争先,急忙向后便退;谁料沈茹珑却真的当先一步,放下薄暮津,自个冲了出去。她身形轻盈灵动,那些黑乎乎不知是什么东西,才到她脚边,她莲步一勾,飞身而起,长剑朗然出鞘,往下一划,一道劲风陡起,将那些东西阻了一阻,脚下一踏,身子旋高了数尺,仗剑刺入半途照壁。但倏忽之间,那些黑黝黝的污水黑泥突然反而向上,便似乎嗅着了来人气息一般,朝着她所在方位汹涌扑去。

庞子仲眼见着沈茹珑陷入险地,却也无计可施,他轻功上造诣自然是尤为浅薄,更不明白为什么沈茹珑非要往上走,一时间脑袋里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只觉得各种讯息长长短短,混在一处,却偏偏不能点通。但只听呀地一声,那和刚才捉住他一样的那黑黢黢的蛇形物事这会儿也缠住了沈茹珑的手脚,她悬在半空,上下不得,眼见着那东西仿佛出笼野兽一般,将她一点点地往暗处拖。

庞子仲再也顾不得细想,当下一拳往王潜山身上打去,道:“快放开她!”心想若是与这古怪之极的黑泥缠斗殊无胜算,还是得着落在这个自称王潜山的家伙身上才好。他主意已定,更不打话,身躯像拖着铁砣的马车一般,轰隆隆地一掌朝那人撞去。

王潜山也不惧他,闪身避过,笑了声:“来得好啊!”竟取过恰才点燃的那支香来,狎在指间,权做兵刃。那香烛莫说轻飘飘地根本使不上力,便是外头风大些也将它刮断了,更何况是硬功横练的庞子仲,当下大喝一声,借着声势,招招得理不让人。王潜山在他拳威掌压之下灵活寻着缝隙闪避,把那香一抖,居然像针一般朝他脸面直刺过来。

庞子仲暗道这香上怕有古怪,不敢硬接,心道我用掌力劈空震断这东西再说,一掌拍出,击向王潜山胸口大穴,力道既刚且猛,对方自然得暂避其锋,侧身一让,却发觉那刚猛内劲后面还跟着一股柔和内劲,居然是专对着他这根香来的。他躲得过第一波,却躲不过这第二波,心道这小子别看外表如此,心思却不笨,这套劲叠劲的功夫,也并非寻常就能练成。他想到这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不让步,吸一口气,手指掐香捏诀,一股真劲灌注全身,恍如一道障壁,硬碰硬接他这一掌。两道气劲相撞,旁的倒还无事,但那根檀香却被激得碎成了齑粉,香烟四散,火星飞溅,居然在空中燃出一片细小的火苗来。

庞子仲这一击柔中带刚,刚中藏柔,劲用得又老又险,自己也是十二分的得意;没想到对方不过振袖一击,他便仿佛打在一堵铜墙铁壁之上,那股劲道反噬自身,推得他秤砣似的往后登登登连退了数步,绊在薄暮津身上一交坐倒。少年把他扶起,一双眼却紧紧盯着前方,道:“子仲师兄,你看前面!”

那烟灰飘落在那黑色的物事上,冒出一股腥膻苦臭的怪味;那些黑色的玩意突然停止了嗫嗫蠕动,就仿佛闻到了猎物的气息那般,安静了须臾,突然向这边扑来,就仿佛千万条黑蛇,循环衔尾,将那刚刚被香火烧着的部分争抢吞食。

庞子仲正觉得一阵反胃,又见那些黑压压的东西似乎吃得饱了,又齐齐挪动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在向那尊金身的方向前去,那尊佛低眉垂目,一手前伸,掌心向下,那黑泥般的东西都争先恐后朝他掌心涌去。

那些黑色东西被吸入舍利的体内,那边缠着沈茹珑的部分就松了一松,但她仿佛已经失了力气,挣扎了几下脱身出来,直挺挺地便往下跌。庞子仲连忙上去接住了她,薄暮津也挣扎站起,王潜山在一边袖手旁观,唇角微勾,倒也并不阻止。

庞子仲看这家伙游刃有余的模样,怒火上头,道:“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王潜山笑道:“欺负一个女人自然不算英雄好汉,可这女人若一早就在欺负算计你,你又如何算?”他朝着沈茹珑一指,道,“你当她是好心,一个人往上便去?若她不是事先知道了某些消息,又怎么知道那龙图龟数的藏处,就在这楼顶天璇之中呢?”他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若她刚才得手,那份秘籍,你猜她会不会分你们一份?”

薄暮津这时候开口道:“不止她知道,我也知道。王老前辈,是你来传我们凤文么?”

王潜山笑而摇头:“不是我。我们十二家中自从有了这劳什子楼,这些劳什子规矩,传度凤文的,自古至今都只有,”他向后一指,却指着那尊垂眉耷目的金身,“我们十二家供奉的这尊‘舍身佛’了。”

王樵这边听薄庞二人分说,一时是会动的黑色淤泥,一时是尚且活着的王潜山,只觉得云里雾中、诡谲舛异,一时根本难以尽信,不自觉都向那金身走得更近了些。喻余青却留神这脚底蛛网铁链,也防止这老儿眼睛适应了,再度暴起发难。眼下四周光芒万盏,这铁链就看上去并没有那般凶险,反而显得落寞可怜,这一条条一道道地全是机括,连着他手腕的两根,此消彼长,让他虽然足以行动,却根本离开不得。不知这个瘦小老者到底是何许人也,却也和那尊金身一般,要受到如此对待?

那老者蜷缩在地,恰才的威风全都不见,颤抖不已地在地上不住摸索。喻余青看着可怜,此刻也不必惧他,便走近了,问道:“老人家,你为什么会被锁在这里,又靠什么过活?”

那老者便如见不得光的老鼠,黑暗就是他的保护色;如今失去庇护,便如同赤身裸体曝露无遗,反而羞惭难当,瑟瑟发抖,他双手捂住眼睛,口中喃喃,初时喻余青还当他是眼中疼痛,仔细听时,却发现他说的是“不要看我”,双手挡住整张皱褶脸孔。喻余青知道伺候老人的规矩,换了软语道:“老爷子,这儿谁都不认得你。我替你解开这铁链吧。”他说罢低头去看手腕上的锁链,却发现那不是寻常锁扣,而底下的链条更是玄铁所铸,至于刚才能够绞断长剑。他试着拔剑贯力一斩,这一下手上功夫也用了有七八成,但听见铮然一响,那铁锁居然纹丝不动。老头儿见他灌注真气在替自己去锁,嘿了一声,缓缓说道:“这没用的。你道我不想解开吗?我被关在这儿这些年了,每时每刻也想要解开。但这锁头玄铁铸成,寻常兵刃奈何不得。王潜山的生死局,不按他的规矩拿命来换,怎么换得出去?”

喻余青心中一动,故意装得一派天真语气,哄他道:“老前辈,你这么大的本事,我们全不是你对手。你定是不小心才着了王潜山的道儿,我去和家佬们跟前求情,他们定然有办法放你出来。”他生就有着惹人喜欢的天分,那软语温存便似春风清泉,体恤熨贴,一时间话说得真假难辨。那老人摸索着手一把拽住他,不能视物的双眼被光刺得满是泪水,满脸慌乱,哪里还有恰才鬼魅怪异的架势,语气竟也软了几分:“不,好孩子,别让人来……我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让他们看见……告诉我,我现在是谁?”

喻余青大觉奇怪,心道这老人难道脑筋错乱了不成,怎么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可若是脑筋错乱,这归藏做出的铁链阵算法如此复杂精细,错一步便会把自己缠死,却又不像是个头脑混沌的人能够相予的。但他也知道此时不如顺着他话来,便道:“前辈,五年一次的登楼,现在正是当时。前后时晌,总有人要来这楼上,这可阻不了呀。您养养神罢,我们小辈怎么认得您老人家,但家佬们兴许认识您,那时总有办法让您出去的。”

“让我出去?”他冷笑一声,沙哑嗓音里含着一把凄厉之色,“谁会安这等好心?王谒海?薄绍明?尉迟禹璋?他们又是什么好人了?王潜山不是东西,但谁叫我甘愿与他对赌,输给他也是我自己的造业。但他们……他们是怎待我地?……”他用手上下摸着脸皮,口中喃喃,“我现在是什么模样?不要是我自己的样子,”他捉着喻余青,脸上露出祈求神色,居然软语央道:“你帮我瞧瞧,我左眼睑下有没有一颗瘤痣?”

喻余青瞧了瞧,笑道:“没有。”

老人又问:“我现下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喻余青答:“老人家方面阔耳,长眉落须,是个吉利长寿的面相。”

那老人突兀笑了一声,道:“那就好了!”他一双眼此刻不能视物,被光芒刺得恍惚发红,泪水从下垂的皱纹里汵汵渗落,一时间先前那般恶厉狠辣都像被驱散了一般,对他说:“好孩子,你也是金陵王家的人么?”

喻余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庞子仲述数当年之事,一边与这老人周旋,寻思若他真是当年的相关人物,又认得王潜山,那么矫饰无用,便爽利答道:“是呀。”

那老人点了点头,伸手摸索道:“那好,你扶我起来。”

喻余青也是艺高人胆大,这时候也真不怕这瘦削老人其中有诈,想着不妨卖个人情,探手将他扶起来;却也留了个心眼,故意走近时伸脚将地上的铁链踢乱了方位。老人宁了宁心神,正好断续听到庞子仲、薄暮津在说十年前那一场登楼时的事,忍不住荷荷笑出了声。他那笑声凄厉,扯得脸孔扭曲,便跟哭也没有两样。笑了半晌,又陡然收住,森然道:“什么‘舍身佛’?你们是说这个可怜枉死,死了这么多年却还不肯死心的沈忘荃吗?”

几人回头过来,对沈忘荃这个名字都陌生得很,见这老人发话,忍不住问道:“沈忘荃是谁?你是说这尊金身,原本俗家名字叫做沈忘荃么?”

老人呵呵冷笑,道:“这沈忘荃一天家也没有出过,他是个——”谁料话未说完,便听得头顶哧哧声响,居然有暗器如雨般从天而降,直击他脑门重穴。王樵一抬头看,好生奇怪,叫道:“仪妹,你怎么上去的?”

只见王仪居然趁着他们刚才讲话的间隙,也不知从何处攀了上去,这时候身形如燕,攀在将至天顶的斜塔之上,倒悬身子,朝着老人的方位发射暗器。薄暮津和庞子仲却尽皆一声轻呼,不待说话,亦不出手援救老人,反而腾地而起,朝着王仪的所在扑了过去。

那老者哼了一声,听得有破空声至,却苦于双眼无法视物,叫道:“小妮子狡诡得很哪!”双臂一振,便要催动铁链;但他双眼不能见,谁料之前被喻余青踢乱了横竖,这一挣之下,立刻绞做一团,缠成了一个大结。老者大怒道:“小崽子坏我好事!”反手抓住喻余青的手腕。喻余青自然使出擒拿手法想要卸开,可这老人枯树一般的手腕却仿佛钢铸一般,居然卸不开劲,反而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内力被他吸住,仿佛正通过两人皮肤穴道相接之处一点点被渗透蚕食过去,手上就逐渐使不上力气。他大吃一惊,正想要挣脱,那老人脚下一踏,铁链阵的正中楼板陡然两边翻开,转轴一掀,连着他和铁链、带着喻余青一起,哗啦啦全部倒扣了进去。

王樵只觉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扑上去,想再扣动那机括,可哪里还有半分影子?这一层的地板做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铸成。他只得贴着那细如毫发的缝隙,朝底下喊道:“阿青!阿青!”听不见半点回声,却听得有什么嗡嗡震颤,引得楼板齐声共震,便仿佛有千万只脚齐踏在地上一样,寻思:“这楼上哪里来这么多人?”他又站起身,在刚才老人踏过的地方使劲蹦跳,别说纹丝不动,便连响也没有一个。再抬头看,薄、庞和王仪居然在上头打做一团,相互牵制,也不知道刚刚还好好说话的怎么就突然不合起来,相互喝叫来回,他心里记挂着喻余青,也没太多心思去听,只想着机括的事,也许还要着落在那尊金身连着的机关上,目光又朝着那萎缩做一团的舍身佛投去;这时候光芒大盛,他瞧这这尊人骨做成的佛像,倒没了先前那种恐惧和诡异的感觉,反而觉得看上去不堪又可怜,合手拜了拜道:“沈老前辈,刚才得罪了。晚辈救人心切,礼数什么的便也顾不得了。”说罢凑近过去,继续顺着那金身周遭寻找,伸手各处触碰扳动。碰到那只前伸的手时,突然有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从脑中直接炸开:‘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吓了他好大一跳,几乎从佛龛上滚下来,心道难不成这金身还会说话不成?急忙道:“小子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救人心切,盼老前辈能指点迷津。”他是坦诚坦荡的人,立刻退身下来,朝着金身磕了三个响头。他情急之下,抬头时用力过猛,脑袋撞在香案上头,扭头一看,发现香案的背面似乎有字,横竖撇捺,深浅不一,似乎并不是一日刻上去的,却因为光线太过昏暗,看不明晰。他心中一动,伸手去摸那些刻痕,那上面第一行写道:

‘入我一门,需答三问。’

王樵好奇心起,继续伸手往下摸去,身子往前努力探去,脑袋整个都在香案底下。这时候往上一睨,正好看得见那尊舍身佛往前伸出的手掌;那掌心底下,仿佛被什么噬空,内陷的金箔勾勒出边缘深浅,看上去是个“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