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序
这些年,我一直尝试帮助一些孩子。太艰难了!当加害人是孩子的监护人时,就更加艰难。
站在风暴里,企图抓住的每一朵生命之花,最终都从掌心离散,化为灰烬。
每一个凋零伤残的孩子身后都有一个电影《盲山》中的母亲——无助、无知,更无力。
这样的母亲不仅不能保护她的孩子,甚至连自己也不能保护。
于是我试着去帮助母亲。我行走在地心深处,循着涌动的地脉之火,越走越接近真相——这些无助无力的母亲,扮演着两个角色,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她们往往是家族中被牺牲、被伤害的那个孩子;等到成为母亲,又在孩子身上复制了自己的遭遇。
我终于明白,呵护女孩,要从呵护母亲开始;教育女孩,要从教育母亲开始。而教育母亲,意味着要重新养育母亲们心灵深处那个曾经无助的自我;那个身处绝望童年,在千疮百孔的家庭中代际轮回的小女孩。
“切断轮回”是童年不幸的女性可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本书,我希望不仅可以帮助父母找到养育女儿的方法,也能帮助女人们重新“养育”自己。
在这些年的调查、访问和实际接触里,我遇到了太多的不正常家庭,但这些家庭却被社会文化默认、接受。有些家庭成员的做法明显不妥,甚至可以说是在作恶,却依然得到了周围人或某些媒体的理解和支持。
所以,我们的“养育”,需要从告诉女孩子们什么是“正常的家庭”开始。
正常的家庭,应该是“母慈,父爱,子女友好”。
传统如此,现代文明亦如此。
为人父母的,兢兢业业工作,不沾染恶习,尽量按时回家,工作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是陪伴家人,养育幼儿。
在对孩子的养育过程中,父母要做到幼时充分陪伴,生活上给予呵护;少时则教育有方,助其成长。
成年时,父母从储蓄中拿出早已预备好的金钱,赠予子女,子女或买房置业,或投资发展事业,或顺利婚嫁。
在这之后,父母逐渐放手,只在子女的人生关键点上提点一二,不同住,不干预,不控制。
很多欧美家庭如此,中国的正常体面家庭亦如此。
而在我接触的那么多有问题的家庭中,导致家风不正的最多原因就是“重男轻女”。
在这样的家庭结构里,父亲如魔龙盘踞在上,母亲如奴仆般隐形,忠实执行父亲的意愿;或父亲直接“消失”,留下一个虽能干但内心绝望的母亲,独力养育孩子。
在这样的家庭结构里,因为父亲拥有绝对权力,他一旦沾染黄赌毒,或好吃懒做,家道必然沦落,全靠母亲苦苦支撑。如果母亲绝望,自谋出路,剩下的孩子则处境凄惨;如果母亲带着孩子出去闯荡,则母幼都格外艰难。
重男轻女家庭里长大的儿子会大概率复制父亲的模式,不仅容易成为长不大的“巨婴”,更可能一边享受女性的照顾,一边轻视女人;女儿则大多懦弱无助,哪怕长大成人出嫁后,也一心一意帮衬娘家,甚至因此激发自己小家的家庭矛盾,令自己的婚姻困难重重。从前我在乡村采风,见过太多这样的悲剧。
有一次我在江苏乡村,见到一对夫妻打架。妻子被丈夫掀翻在家门口的自留地里,一脸一身的泥巴,围了几十个村民,没有一个人去拉劝。矮壮结实的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一次次朝泥水里按:“你是吃屎长大的?什么东西都往你娘家扒!”
因没人阻止,我忍不住要去打抱不平,同行的村干部拉住我:“这个女的,把她女儿上高中的钱都拿去给她弟弟还债了,是赌债。”她的女儿因为没钱交县城高中的寄宿费,急得要喝农药自杀。
后来村干部到底是上去喝止、拉劝了。
大约也是等着人给自己台阶下,那男的就势松了手,黑红的脸上也满是泥水脏污。有村民打了水来放在地上,叫他们夫妻洗脸。
女的爬起来去清洗,男的却木木地蹲在原地,似乎方才的暴虐耗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他木然地望着地上,望着妻子在泥地里滚出的那个坑。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了很久。
那时的我还年轻,却也看明白了些世相。
在很多中国乡村,弟弟结婚可以要求姐姐出钱,生了孩子也要姐姐给红包或奶粉钱。等着孩子满月、周岁、上学,甚至成年之后的考大学、就业,这个男孩子,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朝姐姐张口要钱。
不仅这个家庭的所有资源要优先供给弟弟,还要优先供给弟弟的儿子。他们不仅可以汲取本家庭的资源,还可以借着姐姐们的婚姻,把索取的根系一直伸进姐姐的小家庭,不断汲取营养。
除非姐姐们有足够强大的觉知,能够自行切断这样的汲取。
但太难了。
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女儿被“制造”成女奴,儿子被“制造”成小皇帝。
女奴从小被植入了“扶弟魔”程序——毕生以奉献自己、掏空自己来供养哥哥或弟弟,以此换取父母那点滴可怜的认同,并且,她们自身还能甘之如饴。于是就会出现故事里的悲剧——自己女儿的学费,都能拿去给弟弟还赌债。这样的“扶弟魔”,哪怕读了很多书,在城市里上班生活也一样是“祸害”——在单位里,是最常见的那种三姑六婆,专门散布重男轻女的劣质价值观:
“女人啊,事业再成功,没有男人也是不行的!”
“你家就一个女儿,攒钱有啥用啊?”
“什么,你一个男的,在家还做家务?那你娶老婆是干吗的?”
而被全家资源供养出来的男人,通常情商极低,要么谄媚讨好得让人难以直视,要么霸道蛮横得人憎鬼厌。
我有一个上海女友,公司里新招了一个男同事。他刚来没几天,就在格子间里吃零食,吃泡面,还让女同事帮他收拾。
女同事一脸问号。
他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女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或者是:“女孩子多学学做家务,我这是给你锻炼的机会,不然没人要你的!”
他恶臭的三观,真的把部门都熏晕了。最后好几个女同事联名去找上级抗议,这男的试用期没结束就被劝退了。他走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很无辜。因为在他家里,真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模式啊!
他有三个姐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别说收拾桌子、洗碗了,连袜子都要姐姐给他穿!他去外地读大学,父母特意安排和他同一个城市的姐姐每周去他学校,帮他洗衣服、打扫卫生。
当谈到择偶观的时候,他得意扬扬地说:“必须要能像我姐姐那样贤惠善良的。”
一个女同事愤愤不平:“你怎么不回老家去找?现在上海可没有这种女孩子!”
他回答:“上海有的是独生女家庭啊!我找一个单纯的、听话的,她不想做家务也行,叫我妈跟着我们住啊!或者她家里也可以出钱请保姆啊!”
他是认真的。
无数这样成长起来的男人在类似“扶弟魔”的新闻下,回忆自己把姐姐当牛马使唤的“美好温馨回忆”,然后总结:“有姐姐真好!”
然而,已经长大成人的姐姐们是怎么想的呢?一个女孩给我讲了她的回忆:
小时候,家里所有的好吃的,都只能给哥哥和弟弟,是绝对轮不到我的。我长得最瘦,最矮。有一次在外面,别人给了我一个馍,我弟弟吃得很饱的,馍对他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对我却是。我捏在手里想吃,我妈妈大声呵斥着叫我拿出来分给弟弟。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犯倔了,就是捏在手里不给。我妈妈瞬间暴怒,骂了我很久。我伏在膝盖上哭得泪流成河。过了一会儿,我屈服了,拿出馍来分给弟弟,可是我妈又怒了,再一次骂我,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那个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哪有不饿的孩子?哪有不馋嘴的孩子啊?
在理直气壮地剥夺了一个孩子的教育、健康甚至是生存机会时,还能把这样的剥夺,通过回忆粉饰得花团锦簇,充满温馨,姐姐们的“馍”,怕都是喂了狗吧!
流泪、饥饿且痛苦害怕的女孩,才是民间口述史的另外一面。而在绝大多数时候,女孩的声音都是缺失的。她们中的很多,能活下来已经不易。
这是弱者经历的悲苦真相,一点儿也不温馨,更不美好、不无私,只有眼泪、饥饿和被压抑的痛苦。
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如果每一个家庭都以男性和男性血亲为圆心,每一个圆心里,男性理所当然地获得一切资源,女性永远处在从属地位,只能服务,只能依附,整个社会里,女性们想获得认可、体现价值,就必须通过生育——而且是生育儿子才能实现,那么,这个世界再难进步。新时代的经济、社会发展在不断地摧毁这些旧文化,但旧文化的惯性如此强大,透过无数的生活细节、话语习惯、公共语境,一次次地强迫人们回到腐朽的车辙上。
传统男性社会一直在动用文化、话语权驱赶女性走到他们设定的角色上。女性被剥离和否定一切生而为人的功能。
“哎呀,女人和哲学不能共存。哲学是费脑子的,费了脑子女人就不美了。”
“女人对这个世界应该尽的义务就是‘美’。”
还有不客气的:“女人懂那么多干吗,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最恶毒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世界名著《飘》里,女主人公郝思嘉的妈妈用温柔的规劝,黑人保姆用各种冷嘲热讽、威逼利诱,来驯服郝思嘉这个野性十足的女孩,让她乖乖接受“淑女人设”。
因为,只有淑女,才会有绅士娶啊!
郝思嘉的保姆强调,在旧时代,女性的唯一出路就是结婚嫁人。结婚嫁人的核心就是有男人能看中你,你能成为一个服务丈夫(男性),并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这样的设定,把女人牢牢地钉在了从属者和服务者的位置上。这个设定是以男性的繁殖利益和基因利益为基础的。
数千年来,这个论断一直在世界各民族不同的社会里被提及、被重复,女性被薅夺了“性功能与繁殖功能”之外的所有发展空间。
直到150年前,女性权利运动崛起,女性开始奔走呼号,争取受教育的权利、婚姻自由的权利、生育自由的权利,以及财产权和选举权。
可能很难想象,这些艰难的抗争,仅仅发生在100多年前。也就是说,今天姑娘们习以为常的事——剪发,上学,求职,去银行存钱,穿短裙,穿比基尼,选择自己的另一半,与恋人在街头拥抱……在100年前,都可能会让你挨打、坐牢甚至丧命。
100年很久吗?在历史长河里,只是朝夕。
100年太短了,短到很多人还没学会以平等的姿态来看待女性。
学会如何文明地对待女性,是我们中华民族迈向文明,跃升世界民族之林前列的必修课。女性强,则民族强。
是时候了!
女孩别怕!我想写给每一个在成长中感到迷惘的女孩,写给每一个在原生家庭中饱受创伤的女孩……我们一起重新“养育”自己,共同成长。
改变自己,则能改变后代的未来——孩子的起点,在妈妈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