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山庄(套装上下册)(插图珍藏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八章 遮掩许多的罪这句话出自《新约全书·彼得前书》第4章第8节。在本章里指的是,帕迪戈尔太太用慈善事业来遮掩资产阶级的罪行。

天还没有亮,我就起来穿衣服了,瞅瞅窗外,发现蜡烛像两座灯塔似的反映在漆黑的窗玻璃上,然后看到窗外的一切仍然笼罩在行将消逝的茫茫夜色之中,再去观察这一切在天亮时的变化,那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晨景逐渐显露出来了,窗外那块场地也展现无遗;昨天夜里风就在这黑洞洞的场地上徘徊着,就像我缅怀身世时那样缠绵悱恻;我一发现这些在我睡觉时就已经环绕在我周围的陌生景物,就感到非常高兴。起初,这些景物在浓雾里很难辨认,而在它们上面,最后几颗星星也还闪着微光。在那欲曙未曙的天色消逝了以后,景象开始迅速扩大,内容也充实起来了,我每看一眼,都会发现许多东西,够我看上一个钟头。就在这不知不觉之中,我的蜡烛成了唯一不能和清晨相协调的东西,屋子里那些阴暗的地方都明亮起来了。晨光朗照着宜人的景色,其中最突出的是那古老的修道院教堂,这个教堂和它那雄伟的尖塔投下了一长串柔和的阴影,似乎和它那峥嵘的外观不大相称。可是,就在这峥嵘的外观中(我希望,我明白了这一点),也往往会产生出潜移默化的影响。

房子里的每一个地方都井井有条,每一个人对我都很殷勤,因此,虽则我也设法记住每个小贮藏室的橱柜和碗柜装着什么东西,也在石板上记下有多少果酱、酸菜、蜜饯水果和多少瓶子、杯子、瓷器以及许多别的东西,同时,我这个人大体说来,虽则是年少无知,因循守旧,不过我这两串钥匙到底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听见铃声还简直无法相信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候。然而,我还是赶紧跑去沏茶,因为我已经被指定去掌管那个茶壶了;可是他们都起晚了,没有人下来,于是我想,不妨到花园里去看看,顺便熟悉一下那儿的情形。我发现那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前面是我们来的时候走过的那条美丽的林荫道和马车道(附带提一下,我们的车子把车道上的石子翻得乱七八糟,我只好叫园丁把路辗平);后面是花圃,这会儿我那位亲爱的人儿在楼上推开了窗,站在那儿向我微笑,仿佛她在那么远的地方就想吻我似的。在花圃的另一边有一个菜圃,后边是一个练马用的围场,然后是一个整齐的小草堆场,最后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小的农家场院。至于房子本身,看起来朴素、舒适,令人感到亲切,屋顶上有三个尖顶;各色各样的窗户有大有小,而且都很好看;南面墙上还有摆玫瑰花和忍冬花的格子架。这所房子正像婀达所说的那样——她正挽着房主人的胳膊出来迎我——是配得上她的约翰表哥的。她这句话说得真大胆,可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听了,只捏了一下她那可爱的脸蛋儿。

吃早饭的时候,斯金波先生还跟昨天晚上那样谈笑风生。因为桌上有蜂蜜,他就谈起蜜蜂来了。他说他对蜂蜜没有反感(我想,他是不会有反感的,因为他似乎很喜欢吃蜂蜜),可是他对蜜蜂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抱有反感。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忙忙碌碌的蜜蜂应当是他学习的榜样;他认为,蜜蜂是喜欢酿蜜的,不然的话,蜜蜂就不酿蜜了,要知道,谁也没叫它酿蜜呀。所以蜜蜂大可不必拿自己的癖好来吹嘘。如果世界上每一个糖果商都哇哇乱叫,什么东西挡住他的道儿,就往那上面撞,并且妄自尊大,叫每个人都注意,他要去干的活儿,不要打搅他,那么,这个世界就要叫人呆不下去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当你积攒了一点家私的时候,就被人用硫黄熏跑这里指的是,采蜜时先用烟把蜜蜂熏跑。,那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吗?如果一个曼彻斯特人为了纺棉花而纺棉花曼彻斯特是英国的纺织工业中心。,那你一定会瞧不起他的。看样子,斯金波先生一定会说,他认为雄蜂才体现出一种比较愉快的和明智的观念。雄蜂坦率地说:“请原谅,我真的不会干活儿!我发现这世界有许多东西值得欣赏,可是能够去欣赏的时间又是那么短,因此我只好不顾一切,去欣赏周围的景色,并请求那些不打算去欣赏的人来养活我。”在斯金波先生看来,这番话似乎就是雄蜂的哲学,而且他还认为这是很好的哲学。他总认为雄蜂是愿意和蜜蜂友好亲善的;就他所知,性情随和的雄蜂是愿意这样做的,只要自高自大的蜜蜂答应雄蜂这样做,并且不把自己的蜂蜜当成了不起的东西就行!

他的想象好像是脱缰之马,一会儿工夫就把他那番怪论发挥得淋漓尽致,惹得大家笑个不停;不过,他又尽量装得很严肃,好像他的话里真有什么严肃的意义似的。当我离开他们去做别的事情时,他们仍然在听他讲话。我费了一些时间才把这些事务料理停当,当我挽着盛钥匙的篮子,穿过走道往回走的时候,贾迪斯先生把我叫到他寝室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去;我发现那间屋子有点像存放书籍和文件的小型图书室,又有点像他那些靴、鞋和帽盒的小型陈列室。

“请坐,亲爱的,”贾迪斯先生说。“你要知道,这屋子叫‘牢骚室’。我不高兴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发发牢骚。”

“那你一定很少到这里来吧,先生,”我说。

“噢,你不了解我!”他回答说。“当我受了骗或者因为——因为刮风,刮东风而感到失望的时候,我就躲到这里来。在家的时候,我在‘牢骚室’里呆的时间最多。我的脾气怎么样,你连一半还不知道呢。亲爱的,你怎么直打哆嗦呀!”

我已经费了很大的劲去克制,可是实在克制不住;你想想,当我独自和这位生性敦厚的人呆在一起,望着他那慈祥的眼睛,感到这样的高兴,受到这样的尊敬,我的心情又是这样的激动,我怎么能不哆嗦呢!

我吻了吻他的手。我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些什么,甚至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说的。他感到很窘,于是就走到窗前去了。我几乎以为他要跳出窗去呢,可是他又回来了。我一看他那双眼睛,就放心了——他刚才到窗户那边去,就是为了不让我看他的眼睛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我坐下来了。

“好啦!好啦!”他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嗨!别那么傻气啦。”

“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先生,”我答道,“可是开始的时候很难——”

“哪里的话!”他说,“这很容易,很容易。为什么不是很容易呢?我听说有一个很好的小孤儿没有保护人,我就想到要当她的保护人。她长大了,并且完全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就继续当她的监护人和朋友。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行啦,行啦!我们现在已经把旧账一笔勾销了,你在我面前应该感到高兴和安心才对呀。”

我暗自说:“埃丝特,亲爱的,你真叫我感到奇怪!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子!”这番话产生了良好效果,于是我就把手放在篮子上,完全清醒过来了。贾迪斯先生露出赞许的样子,和我亲密地谈起来,好像我早就有了每天早晨和他谈话的习惯似的。我自己也差不多觉得我就是这样呢。

“埃丝特,”他说,“你一定不了解大法官庭这件官司吧?”

我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谁了解这件官司,”他说。“那些律师已经把这件官司弄得一塌糊涂,原来的是非曲直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件官司涉及某个遗嘱以及遗嘱中的遗产——或者说,这件官司曾经有一度是涉及这样一个内容的。现在这件官司却只涉及诉讼费罢了。为了诉讼费,我们总是出庭,退庭,宣誓,质问,提交文书,提交反驳文书,进行辩论,加盖图章,提出动议,援引证明,做出报告,绕着大法官和他那一帮随从团团乱转,根据那衡平法,一直转到自己呜呼哀哉为止。最大的问题就是诉讼费。其他一切问题,由于某些特殊的方法,都不存在了。”

“可是,先生,这件官司本来是涉及某个遗嘱的,对吗?”我试着把他引回原来的话题上,因为他已经开始抓头了。

“噢,是的,这件官司开头的时候本来是涉及某个遗嘱的,”他答道。“有一个姓贾迪斯的人,不幸发了一笔大财,写了一个有着大宗遗产的遗嘱。就为了解决应该怎样处理遗嘱中的遗产这样一个问题,这笔遗产竟然全部给花光了;遗嘱中所规定的遗产继承人就非常倒霉,仿佛他们一继承那笔钱就犯下滔天大罪,因而就要受到相当的惩罚;于是,遗嘱本身也成了一纸空文了。在这场可悲的官司的全部过程中,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知道每一件事情,要是有一个人不知道,那就得让他弄清楚;在这场可悲的官司的全部过程中,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一再地收到有关这个案子的每一件事情的抄本,而这些逐渐累积起来的事件已经写成了一车又一车的文件(你只付钱,不拿抄本也行,一般人都是这样,因为谁也不要这些抄本);每一个当事人都必须团团乱转,为了诉讼费、手续费,乌烟瘴气和行贿贪污的事情,奔忙得好像在地狱里跳土风舞一般,即便在魔女宴会据说魔女每年一度在夜半举行宴会,纵饮狂欢达旦。最胡闹的时候也看不到这种场面。大法官庭向一般法院提出问题,一般法院又向大法官庭提出问题;一般法院发现自己不能办这件事情,大法官庭则发现自己不能办那件事情;这个法院也好,那个法院也好,如果没有这个律师和这个辩护士分别为A方出主意和出庭,没有那个律师和那个辩护士分别为B方出主意和出庭,甚至连他们能办些什么事情都不敢说;就这样排下去,从AB一直排到YZ,好像那个‘苹果馅饼’的故事似的。这是小孩认字母学的顺口溜,如:“A is an Apple Pie,B,bite it;C,cut it…”一切事情就这样一年一年地、一代一代地继续下去,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们怎么也摆脱不开这场官司,因为我们已经成了这场官司的当事人,而且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是这场官司的当事人。可是,千万不要去想这件事情!我那可怜的叔祖托姆·贾迪斯开始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就走上死亡的道路了!”

“先生,你指的是我已经听说过的那个贾迪斯先生吗?”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埃丝特,我就是他的继承人,这就是他的房子。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所房子确实很荒凉。从这所房子可以看出他当初受到了多少折磨。”

“可是,这所房子现在完全改观了啊!”我说。

“在他以前,这所房子叫作‘尖塔’。他给这所房子起了现在这个名字,他住在这里,闭门不出:夜以继日地研究这场官司,研究那一堆堆可恶的文件,希望能够侥幸地使这件案子摆脱开那种扑朔迷离的局面,好了结这场官司。在那时候,这地方变得破落不堪,风从裂了缝的墙壁呼呼地吹进来,雨水从破裂的屋顶流下来,通道上的杂草一直长到那日益破烂的大门口。我带着他的遗体回到这个家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所房子好像也开枪打烂了自己的脑壳,因为它简直成了残垣断壁,一片废墟啦。”

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这番话,一边哆嗦起来,然后踱来踱去,踱了一会儿,又看看我,忽然高兴起来,走到我身旁坐下,手插在口袋里。

“亲爱的,你瞧,我跟你说过这就是我的‘牢骚室’吧。我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提醒他说,他谈到了他使荒凉山庄大为改观。

“不错,我刚才谈到荒凉山庄了。现在在伦敦城里还有我们一些房产,这些房产现在的情景就和荒凉山庄当初一样。我说我们的房产,实际上指的是归这场官司所有的房产,可是,我应当把它说成是归诉讼费所有的房产,因为世界上现在只有诉讼费才能从这些房产里榨取点东西来,才觉得它不是什么令人触目伤心的东西。那是一条到处都是破烂房子的大街,窗户都被石子打碎了,好像瞎了眼睛似的;一块窗玻璃也没有,甚至没有窗框,油漆剥落的百叶窗从铰链上掉下来,东倒西歪;铁栏杆长锈了,铁皮一片片地掉下来;烟囱塌进去了;每个门口(每个门口都可能是鬼门关)的石头台阶都长着青苔,显得非常凄凉;甚至支撑这些破烂房子的柱子也在腐烂。荒凉山庄当时虽然和大法官庭没有关系,但荒凉山庄的主人和大法官庭却有关系,因此,荒凉山庄也就被打上了大法官的大印。亲爱的,这些破破烂烂的景象,就是大法官的大印留下的痕迹,这在英国各地都看得到,连小孩都熟悉!”

“荒凉山庄现在大大地改变了!”我又说道。

“噢,可不是吗,”他回答时比刚才愉快多了,“你常常引导我往乐观那一面去想,你真聪明,”(他居然认为我聪明呢!)“这些事情,我除了在‘牢骚室’里,从来不谈,甚至不想。如果你认为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理克和婀达,”他严肃地看着我,“你可以这样做。这完全由你自己决定,埃丝特。”

“我希望,先生——”我说。

“我想你最好是管我叫监护人,亲爱的。”

当他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装着这只是一个偶然想出来的主意,而不是存心要表示什么好感似的,于是,我觉得我又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暗自责备自己说:“喂,埃丝特,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轻轻晃了晃管家钥匙,好提醒自己,同时又更加坚决地把手放在篮子上,安详地瞅着他。

“我希望,监护人,”我说,“你不要过分相信我,不要事事由我来决定。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错了。恐怕你将来知道我并不聪明,你也许会感到失望呢;说真的,这是事实,要是我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这点,那你很快也会觉察出来的。”

可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感到失望,而且恰恰相反,他满脸笑容地对我说,他非常了解我,而且在他看来我是相当聪明的。

“我希望我将来会聪明一些,”我说,“可是我担心办不到,监护人。”

“亲爱的,你够聪明的,你满可以做个心地善良的小老太太,在这里照料我们,”他开玩笑似地答道,“就像童谣(我不是说斯金波先生那样的儿童)里的小老太太一样:


‘你飞这么高,要到哪里去,小老太太?’

‘我要到天上去,把蜘蛛网扫下来。’


埃丝特,在你管家的期间,你一定会把我们天空上的蜘蛛网扫得干干净净,将来总会有一天我们不要这间‘牢骚室’,用钉子把门钉起来。”

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就开始管我叫老太太、小老太太、蜘蛛网、希普顿太太、哈巴德大娘、德登大妈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这些都是童谣里的人物。而我自己的名字很快就在这些名字中间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吧,”贾迪斯先生说,“咱们先别扯得太远了。拿理克来说,他是个年轻有为的人。对他应当怎么办呢?”

噢,我的天啊,居然想到要在这样的问题上向我请教!

“你瞧他,埃丝特,”贾迪斯先生说着,舒舒服服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把腿伸直。“他应当有个职业,应当有所选择。我想,这一定又要引起一番‘刀笔’,但是必须这样做。”

“引起一番什么,监护人?”我说。

“引起一番‘刀笔’,”他说。“我只知道这一类事情叫作‘刀笔’。亲爱的,理查德是大法官庭的一个受监护人。关于理查德的事情,肯吉和卡伯伊要说一番话;某某推事——那是可笑的教堂小职员之类的人物,在法院小街夸里蒂大院尽头一间背街的屋子里,葬送法律案件的是非曲直教堂小职员除看守教堂、敲钟、送殡以外,有时还在墓地上开坟穴,葬死人,这里讽刺推事像教堂小职员埋葬死者那样葬送法律方面的是非曲直。——也要说一番话;辩护士也要说一番话;大法官也要说一番话;大法官的那些随从也要说一番话;由于理查德的事情,他们所有的人一定会挨个儿得到好处;这件事情一定会弄得煞有介事,大费唇舌,引起不满,耗费钱财;所以我把这件事情统称为‘刀笔’。我不知道人们怎么就会饱受刀笔之苦,而这些年轻人又怎么就会由于刀笔的罪孽而掉到火坑里去;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他又开始抓脑袋,并且暗示他觉得风向又变了。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有一点倒说明他对我怀有温情:不管他抓脑袋也好,来回走也好,或者又抓脑袋又来回走也好,可他一看到我的脸,他自己的脸就一定会恢复原来那种亲切的表情,而且一定会把手放到口袋里,伸直双腿,显出舒舒服服的样子。

“也许,最好还是先问问理查德先生,他自己打算干什么。”

“说得对,”他答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凭着你的口才和心平气和的态度,多跟他和婀达谈谈,看看你们大家有些什么想法。小老太太,我们相信,凭你的本事,我们一定能达到目的。”

想到自己肩负这样一个重任,并且知道了这样多的事情,我就感到非常不安。我根本没打算要这样做;我原来的意思是认为他应当亲自去跟理查德谈一谈。可是,当然,我回答的时候只是说,我要尽力去做。虽然我担心(我真的觉得有必要再说一次),他把我看得太高明了,而我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我的监护人听了只是笑了一声,笑声之悦耳,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就这么说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椅子推到后边。“我想,我们可以离开‘牢骚室’一天了!最后还有一句话。埃丝特,亲爱的,你有什么事情需要问我吗?”

他非常注意地看着我,因此我也就非常注意地看着他,我觉得我是了解他的。

“先生,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吗?”我说。

“是的。”

“监护人,”我一边说,一边壮着胆,把我那只忽然凉起来的手放在他手里,“我没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完全相信,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应当知道,或是必须知道的,我用不着问你,你也会告诉我。我要不是百分之百地依赖你,相信你,那我的心肠就未免太硬了。我没有什么事情要问你,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拉起我的手,让我挽着他的胳臂,我们就走出去找婀达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和他坦然相处,毫不拘束,我感到心满意足,不想多知道点什么,同时也很快乐。

我们刚到荒凉山庄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忙忙碌碌,因为我们必须跟附近许多认识贾迪斯先生的人见见面。在我和婀达看来,每一个想利用别人的钱来干什么事情的人都认识他。有一天早上,当我们在“牢骚室”里,开始替他整理信件,并替他写回信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差不多所有和他通讯的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生活目标:一切都是为了筹款和投资而成立委员会。在这方面,女士们是和绅士们同样热切的;说实在的,我想她们甚至还要更热切一些。她们以最热烈的态度投身到委员会里去,以极高的热情收集捐款。依我们看,她们有些人一定花费了毕生的精力,按照邮局的姓名地址录,把捐款单分发到各地去,其中有先令的捐款单,两个半先令的捐款单,十先令的捐款单,便士的捐款单。她们什么东西都需要。她们需要衣服,需要破烂的衣衫,需要钱,需要煤,需要喝的汤,需要关怀,需要亲笔的签名,需要法兰绒,总之,她们需要贾迪斯先生所有的或者所没有的一切。她们的目的和她们的要求一样,都是五花八门的。她们打算兴建新楼房,打算付清旧楼房的债务,打算给“中古式圣马利亚妇女会”盖一所漂亮楼房(附有拟议中的楼房西边的正面雕版图);她们打算送给杰利比太太一个奖状;她们打算请人给她们的秘书画一幅肖像,再把肖像送给他的岳母,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岳母待他非常好;我确实相信,她们什么事情都打算做:从五十万本小册子到每年的年金,从大理石的纪念碑到银制的茶壶。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头衔。她们是“英国妇女”,“大不列颠的女儿”,各个道德会的“姊妹这里指的是,分别以正义、审慎、克己、刚毅、信仰、希望、仁爱等七种基本道德命名的姊妹会。”,“美洲妇女”,不下百种名目的“女士”。她们对劝募和选举,似乎总是很热心。依照我们这些笨头笨脑的人的看法,同时也依照她们自己的说法,她们投的票,常常是数以万计的,可是从来没有使她们的候选人得到什么好处。总而言之,一想到她们过的那种狂热的生活,我们就禁不住要头痛。

在那些由于这种贪得无厌的慈善事业(如果我可以用这个字眼的话)而大大扬名显姓的女士中间,有一位叫帕迪戈尔太太;从她寄给贾迪斯先生的信件的数目来看,我可以断定,她和杰利比太太同样是个了不起的写信能手。我们注意到,在聊天的时候,一提起帕迪戈尔太太,风向总是立刻改变,而且必然会打断贾迪斯先生的话,使他说不下去,因为他曾经说过,从事慈善事业的人有两类:一类是光说不做的人,另一类是光做不说的人。因此,我们怀疑帕迪戈尔太太是第一类的人,很想见见她。有一天,她带着五个年纪不大的儿子前来拜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

她是一位神气十足的女士,戴着眼镜,鼻子很大,嗓音很粗,给人的印象是,她需要占据很大的活动空间。而且她也的确是这样,因为她的裙子把几张离她很远的小凳子都弄翻了。那会儿只有我和婀达在家,我们接待她的时候有点胆怯,因为她进来时好像一股寒流,冻得那几个跟在她后面的小孩脸色发青。

“年轻的女士们,”打过了招呼以后,帕迪戈尔太太便口若悬河似的说下去,“这是我的五个儿子。从我们的可敬的朋友贾迪斯先生那里,你们可能看到那张铅印的捐款单(也许不止一张),上面就有他们的名字。我的大儿子埃格伯特,今年十二岁,他把零用钱五先令三便士寄给托卡胡珀的印第安人了;我的第二个儿子奥斯华德,十岁半,他捐了两先令九便士去为国家的伟大工匠们建立纪念碑;我的第三个儿子弗朗西斯,九岁,捐了一先令六个半便士;我的第四个儿子菲利克斯,七岁,把八便士捐给了领养老金的寡妇;我的小儿子艾尔弗雷德,五岁,自愿参加了‘儿童欢乐会’,宣誓终身不抽烟。”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愤愤不平的小孩。他们不仅面黄肌瘦——他们确实是这样——而且还由于不满而露出凶恶的样子。一提到托卡胡珀的印第安人,埃格伯特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几乎把他当成是那个部落的最剽悍的一员。每个孩子一听到自己的那份捐款,脸色马上就变了,露出一定要报仇雪恨的样子,其中埃格伯特的脸色变得最难看。不过,有一个例外的情况,我必须说一说,“儿童欢乐会”的那个小小的成员,始终带着一副呆头呆脑的可怜相。

“听说,”帕迪戈尔太太说,“你们到杰利比太太家去过,是不是?”

我们说是的,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夜。

“杰利比太太,”这位太太继续说下去,她的声调还是那样激动,那样高亢而刺耳,使我觉得,她的声音好像也戴着一副什么眼镜似的——我不妨借这个机会说一下,她那副眼镜并没有使她的眼睛显得更迷人一些,因为她的眼睛就像婀达说的那样,“令人心惊肉跳”,也就是说,鼓得很厉害,“杰利比太太是为社会造福,值得我们帮忙。我这些孩子都为非洲的事业捐过钱:埃格伯特捐了一先令六便士,也就是九个星期的全部零用钱;奥斯华德捐了一先令一个半便士,也是这几个星期的全部零用钱;其余几个都根据自己的小小资财捐了钱。不过,我并不是在一切事情上头都同意杰利比太太的。杰利比太太对待孩子的那种做法,我就不同意。这一点是有目共睹的。大家都注意到她那些孩子是不参加她所致力的那些事业的。她可能对了,也可能错了,但是,对也好,错也好,这都不是我教育孩子的方针。我到哪里就把他们带到哪里。”

我后来相信(婀达也相信),那个脾气很坏的大男孩,听了这番话以后忍不住尖叫起来。他虽然立即把尖叫改成了打哈欠,可是开头的时候确实是尖叫。

“每天早晨六点半钟,他们和我一起做早祷(早祷做得很好),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当然也包括寒冬在内,”帕迪戈尔太太说得很快,“我办理每天的例行公事时,他们也跟我在一起。我参与校务,访问穷人,参加朗诵,分配救济金;我还参加当地的衣服赈济委员会,参加许多一般性的委员会;单拿募捐来说,我的活动就非常广泛——谁也比不上我。可是,无论我到哪里去,我的孩子都陪着我;这样一来,他们就熟悉穷人的情况,能够从事一般的慈善事业,简单地说,也就是对这类事业有了爱好,这在将来会使他们为邻人谋福利,同时也为自己谋幸福。我这几个孩子都不轻浮;他们在我的指导下,把全部的零用钱都捐出去;他们参加了许多大会,听了许多讲话、演说和讨论,而这些,一般只有少数的成年人才听得到。艾尔弗雷德(五岁),正像我所说的那样,自愿参加了‘儿童欢乐会’,那天晚上开会的时候,主席慷慨激昂地讲了两个钟头,当时只有艾尔弗雷德和少数几个孩子没有晕倒。”

艾尔弗雷德凶狠地看着我们,好像他永远也不能,而且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似的。

“萨默森小姐,你可能注意到,”帕迪戈尔太太说,“在我们的可敬的朋友贾迪斯先生那里,有一张我已经提到的捐款单,在这张捐款单上,我孩子的名字后面还有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奥·阿·帕迪戈尔捐款一英镑的字样。那就是孩子们的父亲。我们的做法是老一套。我先写上我那笔小小的款子;然后我的孩子们根据他们的年纪和小小的资财,写上他们的捐款;然后,帕迪戈尔先生殿军。在我的指导下,帕迪戈尔先生欣然写下他那笔有限的捐款;这样的事情不但使我们自己感到高兴,而且,我相信,对别人也起了鼓舞作用。”

假设帕迪戈尔先生和杰利比先生一起吃饭,假设饭后杰利比先生向帕迪戈尔先生倾诉衷肠,那么,反过来,帕迪戈尔先生会不会也向杰利比先生推心置腹地吐露一些秘密呢?我发现自己想入非非,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这样想也是很自然的。

“你们这里过得很不错啊!”帕迪戈尔太太说。

我们很高兴换换话题,便来到窗前,指点着外面的幽美景色,可是,说来奇怪,我觉得帕迪戈尔太太虽然戴着眼镜望去,似乎无动于衷。

“你们认识格谢“格谢”原文为Gusher,意为热情奔放的人。先生吗?”我们的客人说。

我们不得不说,我们没有机会认识格谢先生。

“我敢说这是你们的损失,”帕迪戈尔太太神气十足地说。“他是个热情洋溢的演说家——满腔热火!现在,他要是在这片草地上——这片草地从地形上看来,非常适合做公共会场——他一定会站在大车上利用你们提出来的任何事情,借题发挥,谈上几个钟头!到了这个时候,年轻的女士们,”帕迪戈尔太太说着,就回到自己的椅子那里去,同时好像用了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把离她相当远的小圆桌打翻(桌上还放着我的提篮哩),“到了这个时候,我敢说,你们一定了解我了。”

这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婀达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而我呢,因为刚才想入非非,正感到惭愧;这一定在我的面色上流露出来了。

“我的意思是说,”帕迪戈尔太太说,“了解我突出的性格特点。我很清楚,我的特点因为太突出,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知道,人们一眼就可以把我看透。这有什么关系呢!坦白说,我是一个有事业心的女人。我喜欢艰苦的工作;我可以从艰苦的工作中得到乐趣。那种兴奋劲儿对我很有好处。我已经习惯做艰苦的工作,我简直不知道什么是疲劳。”

我们小声地说,这是非常令人惊奇的,也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想,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令人惊奇,或者是不是令人高兴,不过,我们出于礼貌,不得不这样说。

“我不知道疲倦是什么东西;谁也没法叫我感到疲倦,你们要是不相信,不妨试一试!”帕迪戈尔太太说。“我所作出的巨大努力(在我看来并不算什么努力),我所从事的种种工作(在我看来并不算什么工作),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记得有一次,我发现我的孩子和帕迪戈尔先生看到我那样忙碌,就感到自己很累了,而我自己却满可以说,还是像云雀那样精神抖擞!”

如果说那个大孩子的阴沉的脸色,还能变得更恶毒一些,那么这一回他看起来就是这样了。我看见他攥着右拳,朝着挟在左胳膊下面的帽子的帽顶,暗暗地捶了一拳。

“当我出去访问的时候,这给了我很大的便利,”帕迪戈尔太太说。“如果我发现有人不愿意听我要说的话,我就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我是不会疲倦的,我的好朋友,我从来也不会觉得累,而且我要说下去,直到说完为止。’这种做法的效果好极了!我希望,萨默森小姐,你今天能够帮我个忙,和我一起去访问,也希望克莱尔小姐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一起去访问。”

起初,我婉言谢绝,说眼前有事情要做,不能放下不管。可是,这个托辞丝毫没有效果,于是我就更加强调地说,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这样的事情。我说,我没有经验,对于那些生活在不同环境里的人,我不善于设身处地地去想他们所想的事情,也不善于从适当的观点出发去和他们交谈。我说,做这类工作必须对人们的心理具有细致的了解,而我正缺乏这一点。我说,我自己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哪里能教导别人,又说我光凭着好心好意可办不了什么事情。由于这些原因,我认为,我最好是尽可能帮助我身边的那些人,尽可能为他们效劳;然后再设法使服务范围逐渐逐渐、自然而然地扩大起来。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因为帕迪戈尔太太的岁数比我大,经验比我多,而且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神气。

“你错了,萨默森小姐,”她说,“不过,你也许干不了艰苦的工作,或者经不起那种兴奋劲儿;不过,这一点也不要紧。如果你愿意看看我是怎么进行工作的,我很愿意带你一起去,我现在正打算——带着我的小孩——到附近去访问一个烧砖工人,这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如果克莱尔小姐肯赏脸的话,也请一起去吧。”

婀达和我交换了眼色,由于我们本来就打算出去走走,所以就接受了这个邀请。当我们戴上帽子匆匆回来的时候,我们发现那几个小孩缩在一个角落里露出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有帕迪戈尔太太在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几乎把屋子里每一件分量不重的家具都打翻了。帕迪戈尔太太拉着婀达,我和那几个小孩跟在后面。

后来,婀达告诉我,在到那烧砖工人家里去的路上,帕迪戈尔太太一直在高谈阔论(当然,我也听见了),她说她有一次和另一位女士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竞争,持续了两三年之久,为的是她们都想让自己的候选人争到某某地方的一笔养老金。为了这个,她们印了许多印刷品,许了许多诺言,发了许多委任状,投了许多票;凡此种种,都使一切有关的人感到非常热闹,但是只有领养老金的候选人是例外,因为他们始终没有被选上。

我是喜欢孩子们信任我的,看见孩子们常常在这方面给我面子,我总感到高兴,可是这一回我却感到非常不安。我们刚一走出大门,埃格伯特就像小拦路贼似的,跟我要一个先令,理由是他的零用钱被“抢走了”。我指出,这个词儿很不合体统,特别是把这个词儿用在他母亲身上(因为他绷着脸加了一句“被她抢走了”),于是他一边捏我,一边说:“好啊!哼!你算什么东西!我看,你也不愿意让人把钱抢走吧?她把钱给了我,又把钱要回去,她装这一套干吗?她从来也不让我把钱花掉,可是为什么要说是我的零用钱呢?”这些令人气愤的问题激怒了他,也激怒了奥斯华德和弗朗西斯,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来捏我,他们捏得很高明,把我胳膊上的肉一小片一小片地拧着,拧得我几乎叫出声来。同时,菲利克斯还踩了我的脚趾。而那个“儿童欢乐会”的会员呢,他由于他那小小的收入常常被挪用,因此事实上不但要发誓戒烟,而且还要发誓不吃蛋糕,当我们经过一家糕点铺的时候,他是那样子伤心,那样子生气,因而脸色发紫,把我吓了一跳。我和孩子们一起散步的时候,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因为这些一直假装着很听话的孩子赏我这样一个脸,向我露出原来的面目时,我在身心两方面都感到非常痛苦。

当我们来到那个烧砖工人的家时,我感到很高兴。他那所房子是一间破烂的小屋,烧砖场上有许多这样的小屋,猪圈就在破烂的窗户附近,每家门前都有一个不像样的小园子,园子里除了一潭潭的死水,什么东西都不长。到处是旧木桶,承接着从屋顶滴下来的雨水,要不然就让雨水流到用泥巴堵起来的、像一个大泥饼似的小水坑里去。在门口和窗口旁边,有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懒洋洋地坐着,就是走来走去,他们一点也不理会我们,只是在我们走过的时候,才彼此笑笑,或是说什么有身份的人最好还是少管闲事,免得伤了脑筋,还弄脏了鞋。

帕迪戈尔太太道貌岸然地走在前面,显得很有决心;她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地数落这里的人没有整洁的习惯(不过,我倒是怀疑我们之中最整洁的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能不能保持整洁)。她领着我们走到最远的一个角落,走进一个小房子,楼下的整个屋子几乎被我们挤满了。在这间又潮湿又闷人的屋子里,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个眼睛瘀黑的女人,在炉火旁给一个奄奄一息的可怜的小婴孩喂奶;一个男人浑身都是黏土和泥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抽着烟斗,显得很放荡;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给一只狗套上颈圈;一个不怕生人的女孩正在一盆脏水里洗衣服。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抬起头来看;那个女人把脸转过去对着炉火,好像不愿意让我们看见她那瘀黑的眼睛;谁也不跟我们打招呼。

“怎么样,朋友们,”帕迪戈尔太太说;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亲切,只是一本正经地在打官腔。“你们大家都好吗?我又来了。我跟你们说过,你们是不会使我感到疲劳的,知道吗?我很喜欢艰苦的工作,而且我一向是说话算话。”

“你把所有的人都带来了吧?”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咆哮着说,他把头枕在胳膊上,瞪着我们,“还有人要来吗?”

“没有了,我的朋友,”帕迪戈尔太太说着,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同时把另一张打翻了。“我们的人都来了。”

“因为我觉得你们来的人还不够多呢,你说是不是?”那个人叼着烟斗,扫了我们一眼。

那个小伙子和那个女孩都笑起来了。小伙子的两个朋友——他们是被我们吸引来的——站在外面门口,手插在口袋里,也跟着放声大笑。

“善良的人们,你们不能使我感到疲倦,”帕迪戈尔太太对门口那两个人说。“我喜欢艰苦的工作;你们把我的工作弄得越艰苦,我就越高兴。”

访问烧砖工人

“那就把她的工作弄得容易一点好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咆哮着说。“我要结束你这件工作。我不要别人随便到我家里来。我不要像一头畜生那样被人摆弄。现在你又来耍你那一套,问这问那——我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哼!这一回你可不行了。我可以让你不必操这个心。我女儿是在洗衣服吗?不错,她是在洗衣服。瞅瞅那盆水。闻一闻呀!我们喝的就是这种水。你觉得怎么样,你也许觉得喝杜松子酒比喝这些水好吧!我这儿很脏是不是?不错,是很脏——当然是很脏,当然是很不卫生;我们有过五个又脏又不卫生的孩子,可是在很小的时候,就都死掉了,这样对他们更好,对我们也有好处。我有没有看你留下的那本小书吗?没有,我没有看你留下的小书。这里没有人认识字,就算有人认识字,这书对我也不合适。这本小书是给小孩看的,可我又不是小孩。要是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布娃娃,我也不会喂它奶吃的。我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吗?瞧,我已经醉了三天;要是我有钱,第四天我还要喝个醉。我是不是一辈子也不打算上教堂吗?不,我并不是一辈子也不打算上教堂的。就算我要去,那也没人希望我去;那位助理牧师太斯文了,我受不了!还有,我老婆的眼圈黑了是怎么回事吗?哼,那是我给打黑的;要是她说不是我给打的,那她就撒谎!”

他为了说这些话,曾经从嘴里把烟斗拿出来,这时他翻了个身,又抽起烟来了。帕迪戈尔太太故作镇静,正透过眼镜瞅着他,我不得不认为,她是在盘算着怎样进一步挑起他的反感。她掏出一本《圣经》,好像那是一根警棍似的,把那一家子都拘留起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把他们拘留起来听她说教;她真的这样做了,仿佛她是个冷酷无情的卫道警察,把他们统统带到警察局里去。

我和婀达感到很不舒服。我们俩都觉得闯到这里来很不合适;我们俩都认为,帕迪戈尔太太要不是这样机械地缠着人,她的事情一定会顺利得多。帕迪戈尔太太的小孩子绷着脸,瞪着眼睛;每当帕迪戈尔太太念得起劲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就让那只狗吠一吠,除了这种时候以外,那一家人根本就不理睬我们。我们俩都痛苦地意识到,在我们和这些人之间,隔着一堵铜墙铁壁,而我们这位新交的朋友是不可能把它拆掉的。我们不知道,什么人能够和怎么样才能够拆掉这堵墙;不过我们倒知道她是无能为力的。在我们看来,就连她所念的书和所说的话,也是不适合这样的听众的,尽管她在念书和说话的时候,态度很谦虚,技巧很高明。至于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所提到的那本小册子,我们后来打听出来了;贾迪斯先生说,他很怀疑,即便当年鲁滨逊在孤岛上无书可看,是不是肯看看这本书也成问题。

处在这样的场合,帕迪戈尔太太一念完,我们就感到轻松得多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又一次转过头来,绷着脸说:

“怎么样!你的事完了吧?”

“今天的事算是完了,我的朋友。不过我是永远不知疲劳的。轮到看你的时候,我还要到这里来,”帕迪戈尔太太回答的时候,露出沾沾自喜的样子。

“只要你现在肯走,”他交叉地抱着胳膊,闭着眼睛,赌神罚誓地说,“你要干什么都行!”

于是帕迪戈尔太太站起来了,她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就连那个男人的烟斗也差点给刮灭了。她一手拉着一个儿子,吩咐其余的孩子紧跟在后边,然后又表示,希望下一回来探望烧砖工人和他那一家子的时候,他们会有所改进,接着她就朝另一所小屋走去了。在这件事情上,就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上,她确实装出了一副面孔,表示她正从事批发性慈善事业和广泛推销慈善事业,尽管这副面孔看起来并不令人感到亲切——我希望,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出自恶意。

她以为我们跟着她出去;其实她一走,屋子里空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向那个坐在炉火旁的女人走过去,问她那个婴儿是不是病了。

她只是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她怀里的婴儿。我们早先就注意到,她每次看那个婴儿,总是用手遮住瘀黑的眼睛,好像不愿意让那个婴儿去联想起那些吵闹、打架和虐待的事情。

婀达看到婴儿的样子,她那善良的心大受感动。她弯下腰,要吻一吻那个小脸蛋。可是,就在她弯下腰的时候,我看出这是怎么回事儿,便把她揪回来。原来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噢,埃丝特!”婀达喊着,便在那个婴儿前面跪下。“你瞧!噢,亲爱的埃丝特,你瞧瞧这个小东西!这个受苦受难、无声无息的可爱的小东西啊!我真可怜他。我真替他母亲难过。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惨的事情!噢,孩子啊,孩子啊!”

她弯着腰,握着那位母亲的手,不停地哭着。她显得那样富有同情心、那样温柔体贴,我想任何一个母亲的心都会被她感动的。那个女人起初惊愕地注视着她,后来就哭起来了。

于是,我把那个轻轻的担子从她怀里接了过来;我尽可能给那个婴儿整整衣服,让他好好安息;我把他放在一块搁板上,用自己的手绢盖着他的脸。我们设法安慰这位做母亲的,低声告诉她,救世主谈到孩子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话。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哭,哭得很伤心。

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小伙子已经把狗牵出去了,这时候正站在门口,探进头来望着我们,他的眼睛没有眼泪,但是默不作声。那个女孩也默不作声,她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头注视着地面。那个男人已经站起来了。带着蔑视的神气,依然在抽着烟斗,可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正瞅着他们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相貌长得很丑的女人,匆匆走进来,径直朝那个做母亲的走去说:“珍妮!珍妮!”那个做母亲的听见有人叫她,就站了起来,一把搂住那个女人的脖子。

那个女人的脸上和胳膊上也有受虐待的痕迹。除了她的同情心使人感动以外,她并没有什么动人的地方;可是,当她一边安慰那个做母亲的,一边流着泪的时候,她并不需要外表的美。我说安慰,其实她只是喊了两声:“珍妮!珍妮!”其余的话都包含在她那种语调里了。

看到这两个普普通通、衣衫褴褛、饱受折磨的女人这样相依为命;看到她们这样互相关怀、互相体贴;看到她们由于遭受这种悲惨命运而相爱相怜,我觉得,这实在是感动人。我心里想,这些人的好的一面,我们简直是一点也看不见。穷人和穷人之间的关系,除了他们自己和上帝以外,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我们觉得最好还是走开,不去打搅她们。我们轻轻地走出来,除了那个男人以外,谁也没有注意我们。他正站在门口,靠着墙;他发现我们挤不过去,就先走出去,把路让开了。他似乎不愿让我们看出,他这样做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可是我们看出来了,向他表示了谢意。他没有答理。

回家的时候,婀达一路上伤心极了;理查德在家看见婀达满脸泪水,也感到非常难过。(虽然婀达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对我说,她那嘤嘤啜泣的样子十分动人!)我们准备当天晚上带一些小小的慰问品,再去拜访那个烧砖工人。我们跟贾迪斯先生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尽量少说,但是风向还是骤然改变了。

晚上,理查德陪着我们一起到我们早晨去的那个地方。路上,我们经过一家闹哄哄的酒馆,看见门口那里聚着几个男人。在他们中间,争吵得最厉害的就是那个小婴儿的父亲。我们再走几步,就碰见那个小伙子和他的狗,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几个意气相投的朋友。那个女孩站在一排小屋拐角的地方,和几个年轻女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可是她似乎很害臊,所以在我们走过的时候,她把头扭过去了。

我们一看见那个烧砖工人的房子,就和我们的护送人分了手,独自向前走去。我们快到门口的时候,发现那个曾经前来慰问的女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年轻的小姐们,原来是你们啊?”她低声说。“我还以为是我们家掌柜的呢。真把我吓坏了。要是他发现我不在家,他一定会把我打个半死的。”

“你是说你丈夫吗?”我问道。

“是的,小姐,我就是说我们家掌柜的呀。珍妮睡着了,她简直快累死了。这七天七夜里,她一直抱着那孩子,抱着那可怜的东西;有的时候,我也跑来帮她抱一会儿。”

她为了给我们让开路,轻轻走进屋里,并把我们带去的东西放在一张破床旁边,那个做母亲的就在那张床上睡觉。从来没有人操操心,去打扫那间屋子——看来,那间屋子是根本不可能打扫干净的;可是那具给人一种肃然之感的蜡黄色的小尸体,已经重新安顿得妥妥帖帖,洗得干干净净,用一些破旧的白亚麻布裹得整整齐齐;我的手绢仍然盖着这个可怜的婴儿,手绢上面放着一小束芬芳的香草,这也是由那双粗糙而圣洁的手,轻轻地、亲切地放上去的!

“愿上帝赐福你!”我们对她说。“你是一个好人。”

“我吗,年轻的小姐们?”她惊奇地回答说。“嘘,珍妮,珍妮!”

那个母亲在睡梦中叹了一声,翻了个身。那个耳熟的声音似乎又使她安静下来。她又睡着了。

当我揭开我那条手绢,要看一看那个长眠不醒的小婴儿的时候,我透过婀达披散的头发(她由于可怜那孩子而朝他低下头来),似乎看见那孩子周围闪现着一圈光轮,那时,我很少想到,这条手绢遮盖住这个平静的、一动不动的胸膛以后,将来还会覆盖着谁的起伏不止的胸膛!我只是想:保护那个孩子的天使,也许会或多或少地觉察到,那个女人用一只怜悯的手,重新把手绢盖上了,同时也会或多或少地觉察到,现在,当我们离开,在门口和她分手的时候,她一面望着我们,一面独自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倾听,并用那种安慰的声调说:“珍妮,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