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现在的处境比以前更糟了。之前,虽然失去时间机器的那晚我痛苦万分,但至少我一直都觉得我有希望逃出去,可这些新发现动摇了我的希望。我之前一直认为我的障碍是这些小人儿的幼稚和单纯,以及一些我只须理解就能克服的未知力量;但莫洛克人品质恶劣、令人作呕,此外,他们还有一个新特点,那就是恶毒到了没有人性的地步。我发自本能地厌恶他们。在此之前,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掉进坑里的人:我关心的是这个坑,以及如何从中逃脱。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兽,敌人很快就会来取我的性命。”
“你们要是知道我害怕什么样的敌人,可能会大吃一惊。这个敌人便是新月出现时的黑暗。薇娜给我讲了关于黑夜的事,虽然一开始我不太明白她的话。现在,并不难猜测即将到来的黑夜意味着什么。月亮并非满月,黑夜一天天逐渐变长。到了这个时候,我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地上世界的小人儿为什么惧怕黑暗了。我搞不清楚莫洛克人在新月之夜到底能干出怎样的坏事。现在我确信我的第二个假设大错特错。地上世界的居民曾经或许是受命运垂青的贵族,莫洛克人是他们的仆人,给他们当牛做马;但那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这两个物种由人类演化而来,正形成一种全新的关系,或者说这种关系早已形成。埃洛伊人就像卡洛林王朝的国王一样,日渐衰退,只剩下了一具美丽的躯壳,一点实际能力也没有。他们勉强获准可以拥有地上世界;莫洛克人世代生活在地下,无法忍受地上的日光。我推测,莫洛克人给埃洛伊人做衣服补衣服,也许是由于他们以前做惯了服侍人的工作。他们这样做,就像马儿站着甩甩蹄子,也像是人喜欢以猎杀野兽为乐,权当成运动,不过是因为古老且已不复存在的需要在他们的骨髓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是,一部分旧秩序显然颠倒了。娇生惯养的人很快就要遭报应了。很久很久以前,几千代人以前,人类驱逐了自己的兄弟,不让他们享受安逸和阳光。现在那兄弟杀了个回马枪,而且产生了变异!埃洛伊人体会到了古老的教训。他们渐渐熟悉了恐惧的滋味。我突然想起我在地下世界见到的肉。这件事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实在奇怪得很:并不是我的沉思所引发的联想,而是像一个来自外界的问题。我试着回忆肉的形状,却隐约觉得那东西很熟悉,但说不清那是什么。”
“这些小人儿在神秘的恐惧面前无依无靠,我却完全不同。我来自我们这个时代,在这个人类快速发展的年代,恐惧不会使人麻痹,神秘并没什么可怕之处。我至少会保护自己。我决定马上动手制造武器,再快点找个用来睡觉的地方。有了这个避难所做基地,我就可以自信地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之前我发现每晚都可能受到可怕生物的攻击,早就没了信心。我觉得除非我的避难所很安全,让他们近不了身,否则我连觉都睡不了。一想到他们已经把我打量了个遍,我就吓得直哆嗦。”
“下午我去了泰晤士河谷,可惜没发现哪个地方牢不可破。莫洛克人这么善于攀爬,建筑物和树木对他们来说都不在话下,看看他们的那些井,就能知道这一点。接着,我又想起了‘青瓷宫’高耸的尖塔及其光亮的墙壁;到了晚上,我把薇娜像个孩子似的扛在肩上,向西南方的山上走去。我目测距离有七八英里,但实际上我肯定走了将近十八英里。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目测距离往往比实际要短。另外,我的这双旧鞋在室内穿感觉很舒服,但现在一只的鞋跟松动了,有颗钉子穿过鞋底,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太阳落山后我才看见宫殿,在淡黄色天空的衬托下,只能看到宫殿的黑色轮廓。”
“一开始,我抱着薇娜,她还挺高兴,但过了一段时间,她让我把她放下来。她跑着跟在我身边,偶尔伸手摘一朵花插在我的口袋里。我的口袋总是让薇娜迷惑不解,但最后她的结论是,我的口袋是古怪的花瓶,用来插花。至少她是这么使用我的口袋的。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我在换夹克时发现了……”
时间旅行者不再讲,他把手伸进口袋,默默地把两朵枯萎的花放在小桌上。那花像极了大号的白色锦葵。然后他又继续说了起来。
“静谧的夜晚笼罩了整个世界,我们翻过山顶向温布尔登前进。薇娜累了,想回灰石屋。但我指着远处‘青瓷宫’的尖塔给她看,并设法让她明白,我们必须去那里躲避恐惧。你们知道黄昏来临前那种万籁俱寂的感觉吗?连风也不再拂过树梢。对我来说,傍晚的寂静总是在暗示有事即将发生。天空晴朗,遥远而空旷,只能看到夕阳下的地平线。那天晚上,因为恐惧,这种有事发生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天色渐暗,四周一片沉寂,我的感觉异常敏锐。我甚至觉得脚下的土地是空心的:我几乎可以透过地面,看到莫洛克人在地下世界走来走去,只等黑夜降临。我紧张极了,以为他们看到我进入他们的洞穴,便觉得我是在向他们宣战。而且,他们为什么拿走我的时间机器?”
“我们在寂静中继续前进,暮色渐浓,黑夜笼罩了世界。远处湛蓝的天空渐渐消失,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出现。地面上越来越昏暗,树木只剩下了黑色的剪影。薇娜更害怕了,也越来越疲劳。我把她抱在怀里,和她说话,安抚着她。然后,周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搂住了我的脖子,还闭上眼睛,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肩膀上。我们走下一道长坡进入了山谷,在昏暗的夜色中,我差点儿走进小河里。我涉水而过,走到山谷的另一边,经过几幢正在沉睡中的房子,还路过一座半人半羊、没有脑袋的雕像。这里也有洋槐。到目前为止,我连莫洛克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但天才刚黑,还没到月亮升起之前的黑暗时刻。”
“我看到下一个山头上有一大片密林,林子在我面前伸展开来,里面黑漆漆的。我不禁犹豫起来。无论往左往右看,我都瞧不见树林的尽头。我累了,我的脚尤其痛,我收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把薇娜从肩上放下来,然后在草地上坐下。‘青瓷宫’隐没在了黑暗中,我看不到宫殿,怀疑是走错了方向。我望着浓密的树林,琢磨着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隐藏在里面。树枝茂密缠结,人在下面根本看不到星星。即使没有其他潜在的危险——我可不愿想象那都是什么样的危险——我仍然有可能被树根绊倒,或是撞到树干上。我紧张了一天,此刻也累坏了;所以我决定在此休息,就在这座开阔的山上过夜。”
“我很高兴看到薇娜睡得很熟。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夹克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在她旁边等待月亮升起。山坡上静悄悄的,荒凉冷清,但不时能听到漆黑的树林里有东西在活动。夜空清澈,星星在我的头顶上方闪耀着光芒。看见星星一眨一眨的,我感到了某种友好的慰藉。然而,所有古老的星座都从天空中消失了:这种缓慢的运动在人类生活的漫长岁月中是难以察觉的,它们早已重新排列成陌生的组合。但是,在我看来,银河仍然和从前一样,是一道分散的星尘。南边(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有一颗明亮的红星,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颗星;它甚至比我们的绿色天狼星还要璀璨[7]。在所有这些闪烁的光点中,有一颗明亮的星星犹如老友的面孔,不断发出和善的光。”
“看着这些星星,我自己的烦恼和地球生命都变得十分渺小了。我想起它们缓慢且不可避免地从未知的过去移动到未知的未来,以及它们与地球之间无法测量的遥远距离。我想到了地球极点所形成的巨大岁差周期。在我穿过的这些年里,地球只无声地旋转了四十圈。在这些旋转中,一切活动,一切传统,一切复杂的组织、国家、语言、文学、抱负,甚至是对我所熟识人类的记忆,都不存在了。现在存活于世的是这些已经忘记高贵祖先的脆弱生物,以及让我生畏的白色怪物。然后,我想到了他们中的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怀有的巨大恐惧,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看到的肉是什么,不由得哆嗦起来。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望着睡在我身边的小薇娜,她的脸在星星下是那么白皙,如同星光一般,那些想法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在那个漫长的夜里,我尽可能不去想莫洛克人,我盼着在新形成的乱糟糟的星星中,能找到旧星座的痕迹,以此消磨时间。天空一直很晴朗,只是偶尔飘过一片朦胧的云。我不时打着瞌睡。随着我守夜的时间一点点过去,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东西,就像没有颜色的火焰的倒影。此时,古老的月亮升起来了,又细又尖,惨白如水。黎明随即到来,起初天色苍白,后来变得红润而温暖。没有莫洛克人接近我们。那天晚上我在山上也没看见他们。新的一天带来了信心,我甚至觉得我这么害怕,实在不可理喻。我站起来,发现鞋跟松了的那只脚的脚踝肿了,脚后跟疼得厉害;我只好坐下,脱下鞋子,把它们扔掉。”
“我叫醒薇娜,带着她走进树林,绿油油的树木令人赏心悦目,不再漆黑可怕。我们找了些果子当早餐,而且很快就遇到了其他漂亮的小人儿,他们在阳光下又笑又跳,仿佛自然界中没有夜晚似的。我又想起了我看到的肉。我现在很肯定那是什么了,人类的洪流现在只剩下他们这条涓涓细流了,我从心底同情他们。显然,在很久以前人类走向衰退的时候,莫洛克人的食物就已经开始短缺了。他们可能以老鼠和类似的害虫为食。即使是现在,人类在食物上也远不如从前那么精挑细选,在这方面还不如猴子。不吃人肉对他们而言并非根深蒂固的本能。这些人类的后代没有人性!我试图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毕竟,他们比三四千年前的食人族祖先更不像人类,也没有人性。而他们并不为吃人而良心不安,他们没有智慧去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何必自找麻烦?埃洛伊人不过是肥牛,蚂蚁似的莫洛克人养着他们,杀了他们来吃,也许还由着他们繁殖。而薇娜还在我身边跳着舞!”
“这太恐怖了,为了摆脱恐惧,我只好把吃人看作是对人类自私的严厉惩罚。人类满足于自己安逸快乐的生活,却不顾同胞做牛做马,把需要当作口号和借口,日久天长,这种需要已经深入骨髓。我甚至试着像卡莱尔[8]那样讽刺这些衰败的可怜贵族。但我不可能抱着这种心态。无论他们的智力退化有多严重,埃洛伊人都保留了很多人类的特征,所以我同情他们,对他们的退化和恐惧感同身受。”
“当时我也说不清我应该怎么办。我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还要用金属或石头制作武器。这两件事刻不容缓。其次,我希望能找到一些点火的东西,这样我就有火把当武器了,因为我知道,用这招对付莫洛克人最管用了。那之后,我就要想办法打开白色狮身人面像下的青铜门。我想到了破城槌。我相信如果我能破门而入,再举着火把,就能找到时间机器,然后逃跑。我猜想莫洛克人没有力气把它搬到很远的地方。我决定带薇娜回到我们的时代。我一边在心中一遍遍琢磨这些计划,一边继续朝我选中的避难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