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记
张靓蓓
写李安,当初想得很单纯、很简单!我没想到自己选上的是一座这么难爬的山!一路工作下来,他带给我的是一连串的惊喜与挑战,同时也证实了我之前的想法:他之所以有今天,并非侥幸,亦非偶然,而是一步一脚印的结果。
十年记者生涯,有幸接触到许多创作者,进入他们的作品,进入一个人的想象及内心世界去观赏、体会精彩的内心风景,将所见所感行诸笔端,我乐此不疲。这十年来,采访各位导演,每当思想有所碰撞、交流,或学到新东西时,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刻。我想多留住一些感觉,也想累积一点东西。
这本书,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有了开始。当时我心里的人选有五位,出版社最感兴趣的是李安。当然,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会得奥斯卡。
1999年底,《卧虎藏龙》在北京举办第一次国际媒体记者会,我去了,回来后即打算写李安。他起先不甚愿意,几经游说,终于勉强答应。但是全心忙于《卧》片的他,直到该片在台湾上映之后,才挪出三天时间接受访问,自千禧年8月16日开始。我为此特别飞往纽约,就在他家展开访谈,同时近距离观察他的家居生活。
这三天的问与答,结结实实,从早到晚,连他开车去接儿子放学、为家人煮晚餐、为妻儿监工建造鸡笼,或到城里开会的乘车途中、在纽约日本面店吃晚餐时,都是话没停过。他的助理李良山说,李安出道至今,最多只接受过一个小时的访问,像这样三天马拉松式的专访,前所未有。但是为了写他,我也不得不尔,只有让他破例了。李安的个性是答应了就全力以赴、毫无保留。那三天,他是有问必答,我问出许多他真正的想法:如在东西跨界时遭遇的文化冲突及困境;如在对白上所下的功夫;如对普遍性及本土性、发言权与好莱坞关系的思考;如对现实的了解——影展像选美,得奖是权力,导演没有权、钱及社会资源,很难玩得起来;而创作上的时时求变,乃源自于他的不安及恐惧感……更重要的,是看到他隐藏的锐气。
一直以来,我觉得精彩的创作者都有着不顾一切的痴与执着,及一股过人的敏锐。但李安给人的印象却一直是个好好先生,外在处事他尽量面面俱到,凡事求全,但我老感觉到他好像不只这些。记得1996年《冰风暴》正在纽约做后制,专访时我嗅到一些不同的气息,那是我第一次对他深入访谈,当他提及1973年革命的浪潮已过、影响扩散至一般家庭时,我突然想起以前上“社会变迁”时高承恕教授讲过,人们只注意到变,其实长期不变的规律对我们才最具支配性。当如常的家庭生活起了变化,方为真正变革的开始。那次之后,我对李安一直存有好奇。
2000年8月的这三天专访,印证了我以前的想法。
访谈后,他随即展开《卧虎藏龙》的欧美宣传行程。我在台湾忙于工作,看着他一路冲天直到奥斯卡拿奖,当然,这一路下来的新闻我也都报道过。出版社本来希望赶在奥斯卡热潮时出书,我不肯,因为我希望将结果一并纳入书中。李安得奖回台时,我本想就近和他再深谈这一路的感受,他则希望我再去一趟纽约,因为他需要点时间来消化整理这一切。
2001年6月7日,我再度来到他纽约家中,进行第二次两整天的专访。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滔滔不绝的李安,一如花之盛开,他的各种想法也如泉涌而出。第一次,我看见如此具批判性的李安。
回台后,我加紧展开工作。同年8月离开中时报系,全心全力投入这本书的写作。
首先,两次五天的访谈,有二十卷录音,加上自1997年以来每次的访问,整理下来近三十万字,但这些只是原始材料,得再重新扒梳。我分大标、写小标,做成卡片,重新组合,顺出理路,分成十个章节。下笔写第一章时,虽有李安的访谈及相关的中外书籍、剪报、资料,但轮廓架构出来之后,描写细节时,我发现仍有多处空隙无法衔接,而且有待查证之处颇多,如资料上显示的出生地就有台北、屏东两处。于是我再次展开台湾的访谈,李岗、张正良、徐立功外,我还南下,连李家二老都成了我打扰的对象,然而人人热心帮忙,已不是我一句谢谢能表达的。
一开始,我用第三人称书写,从我的角度来看李安。出版社建议,不妨用第一人称来写会比较亲切。我心想,我又不是他,怎么能这样?心里虽犹豫不安,但还是试试,没想到写得比较顺了。但这一转变,却造成接下来一年多我和李安的并肩作战。
原本打算稿子给李安看过后,12月多出书,但李安并不满意,就因为第一人称,虽引用他的话语,但差距仍大。
于是有了第三次的洛杉矶专访。这是2001年12月14至16日,我们以初稿为底来谈,最后一章的《电影梦》也是这次新谈出来的,他提及玛丽安的梦,谈到看完初稿后想起这十年来好像画了幅巨大的壁画,说是好像累积出一点什么东西了。我回来后整理这次的十卷访谈,从中挑出他与合作伙伴的关系、拍片与现实世界的不同等,写成两篇文稿,由他挑出一篇,再以此为基础,增减修改。其他篇章也都经过这个过程。
这一回,我才真正看到那个难缠又执着的李安,他对问题追根究底,对创作缠斗不休,对转折处理细腻,又毅力、耐力过人。有趣的是,这一次见面,我发现他得奥斯卡时的意气风发已然沉潜。
当初采用第一人称,是个尝试。我明白,任谁都不能成为他人,但决定这么做,就要尽可能地做到像。我采取的态度是“主观的客观”,李安,就像是我的研究对象,这是主观的选择,但在“写”李安时,我下笔尽量客观,让他自己说话,我则如实地反映所见所闻,并不添加自己的意见,尽可能地成为“归零状态”,同时在文中也把自己隐藏起来,而从选材的方向及架构来表达我的意念及眼光。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对我来说,也是个尝试。直到这本书完成,我开始撰写下一本书时,一天找资料,看到《梦是唯一的现实——费里尼传》(Ich,Fellini),发现导演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与该书作者夏洛蒂娜(Charlotte Chandler)也是以第一人称书写,我才比较安心了些。本书的前面六个章节,偏重于李安个人及想法,没再多提电影,一来考量篇幅,二来电影是由他这个人导出来的,我想从本源找起。
接下来就是个既快乐又痛苦的过程。
我写完稿后,他看,他改,从用词到想法的补充,李安没有一处放过,仔细的程度让我大开眼界,也学到许多。我学到的是,他不用武断激烈的词句,而喜欢用“可能”、“似乎”等语词,这和他的个性有关吧,给自己、给别人留个余地。凡是有关特别的事迹、批判性的话语,最好别用。他非常注重细节的转折,一点一滴的累积,出来会是不一样的东西。对逻辑性十分的信服,这是他凡事讲理的来源;但我觉得,世间事物有理性,也有非理性。而他最担心的就是“别得罪人”,许多真相,便在这个原则下被删减或修饰过。“锐气是惹麻烦的事,不是吗?”他这样问我。而我也第一次听他说:“我讲的话很少人能听得懂!”怎么会?我们所认识的李安,不管是电影还是访问,他都平易近人。
就在和他来回改稿的过程里,我开始明白他所指为何。他的话别人听不懂,我体会到的有两种情况,一是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懂,因为这个概念还处于发展状态中,他也还没理清楚;另外就是,他懂了,但他只讲了一部分,他以为其他部分别人知道了,其实别人并不知道。当然可能还有其他情况。
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王蕙玲曾形容,和他工作像是在投篮,因为你得去琢磨他不断变化的心思。
除此之外,许多以往单独来看似乎很特别的事件,当放置到他整个的人生坐标上观察,其实是个惯例。如我的三次登门采访,他去冯光远家写剧本,去王蕙玲处谈剧本,一如他早年到乔尔·罗斯(Joel Rose)的夏日度假屋去写剧本,这是他的做事方式吧!
最重要的是,由于他本身兼具台湾、大陆、美国多重文化的熏陶,加上选材、制作环境又东西跨界,从美式独立制作到大联盟,从台湾到大陆,这种特殊多面向的穿梭经历,不仅是他个人的体验,同时在电影里也呈现出东西文化融合时的矛盾、冲突,及融合后的突变、开创,且逐步获得印证。从他的述说里,我看到东西文化互动的其他形式。
当然,在这段写作的过程里,我最感谢的是李安,他开放内心世界,让我看到一个创作力的活泼性,几乎每次访谈,他都有新想法出现。就在谈话的过程中,我看到一个意念的生长过程。我执着地想多看一点、多知道一些,尽量客观地听、问,然后转化成文中的部分章节,不过已是经过浓缩、处理,但仍是他的想法。有时我也会说出我的想法,但这些想法也要经过他的同意,因为这本书要写的是“李安”,并不是我,所以我对事情的看法能否出现,得看这个想法是否对他的新想法能够有所补充。我开始体会到李安以前所说的,跟他合作的人多半难以尽情发挥,因为一切以作品为中心。当然这本书不管我怎么写,都是要写出他的想法、他的人、他的事。从他的不满意,到如今认为“整本书都是我在说话嘛”,我想,我的笔耕似乎是告一段落了。
书成之后这些年来,当许多人告诉我,书中的李安真的很像他们所认识的李安时,我反倒开始有些不安了。我发现,道尽一切,那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这本书能够呈现出李安本质的某些层次与面貌。至于其他,仍有待挖掘!
想起那段爬山的岁月,整个过程很像是个梦,一个完书前几天我常做的“种树之梦”。
一个小和尚,用借来的盆儿、借来的土、借来的苗儿、借来的水,兴高采烈地种起他的树。浇水灌溉、捉虫施肥,再用上以前学得的法子,日复一日,七棵小苗儿逐渐茁壮。
有一天,师父跟小和尚说:“要盆栽成个样儿,不能任由着树儿长,得剪剪!”
“怎么剪啊?师父?”
于是老师父开始传授剪法,小和尚拿着把剪子,遵照老师父的法子,开始剪枝修叶。起先小和尚捉摸不清老和尚的意思,一剪子想了老半天还下不了手,老和尚一旁千叮万嘱,亲授绝活。有时只一剪刀,就说上老半天。时常老和尚也会下场剪上几剪。逐渐地,小和尚的剪子用熟了,老和尚的心思也猜出了些,剪起来也有点样儿了。
就这样,剪剪这棵,修修那丛,再回头拾掇拾掇另一棵。七棵小树,慢慢地变了个样,挺像老和尚嘴里的“盆栽”了。
说也奇怪,这一天,七棵小盆栽一夜之间成了株绿荫大树,小和尚一惊,梦醒了。咦!怎么真有棵大树在眼前。
大树对小和尚说:“我不属于你!”
小和尚大吃一惊,伤心地抬头问天:“为什么它这么说?”
老天给了他后脑勺一记,说:“那不都是借来的嘛!”
小和尚十分疑惑:“天老爷,难道让树木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不重要吗?”
老天提点他:“你忘啦!这棵树经过修剪!”
喔!小和尚想,也对啊,小树处处生长,盆栽则需要老师父的那把剪动过后,才能有个老师父所说的样儿,难怪盆栽能化为奇树。小和尚心想:也好,这棵奇树能让好多人观赏!不过想起种树、修树的那段日子,小和尚也不无唏嘘。
老天拍拍小和尚说:“是该搁下的时候了。树木成荫,本属于天地。”
书已完成,心里有着许多感谢与欢喜。欢喜的是,这段日子自觉没有白过;也希望这一路的探索,或可让人们透过李安的心路历程打开另一扇窗。当然,重新做回自己,备感轻松。至于要感谢的人倒有许多。李安不用讲,他为这本书付出的心力、时间超乎一般传主。此外,好友刘玉芳小姐及妹妹张靓菡帮忙看稿、指正,李良山先生全程帮忙联系,李安的夫人林惠嘉女士曾以电子邮件帮忙收稿,助理黄丹尼先生帮忙传稿。郑培凯教授、学妹李慧娜小姐应邀相助译出《梦》这首诗,鲍德熹、叶锦添、黄家能、刘鸿文免费提供照片使用,埃玛·汤普森、凯特·温斯莱特、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等人,慨然授予肖像权,均因李安之故。谨此致谢。如今本书简体版得以付梓,还得多谢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总编辑陈蕙慧小姐、主编李清瑞小姐、版权李怜仪小姐等人。
此外,我要感谢家母、妹妹及弟弟肇丞的鼎力资助,使得我多年来能够继续专心写书。
想想,之所以有这股傻劲及坚持,大概得自于一生忠直的父亲吧!
这几年里,脑中时而浮现出那晚的情景,1999年11月24日,出差至北京采访《卧虎藏龙》的我和陈嘉倩(前台湾《民生报》记者)正在访问李安,手机响起,大弟肇霖从台湾来电,他在那头说:“爸爸想听听你的声音!”当时卧病在床的父亲已不能言语……如今父亲过世已十三年,回首往事,不觉惊起,过往已难追回,今后要做的还有许多,唯有更加努力……至于取之于天地的,就还诸天地吧!
2002年10月28日初稿于天母
2007年7月10日二稿于桃园
2013年3月15日清晨三稿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