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形式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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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从伦敦看到的世界和日本

夏目金之助在19世纪最后一年的1900(明治三十三)年作为第一批文部省官费留学生被派往大英帝国的首都伦敦研修英语。其时,夏目金之助是熊本第五高等学校的英语教师。19世纪最后一年、20世纪最初一年以及日英同盟缔结的那一年,夏目金之助是在伦敦度过的。

世纪的转折点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不列颠统治世界”的转折点,成了夏目金之助在大英帝国的首都的生活体验,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记忆中。

夏目金之助在10月28日到达伦敦。半年之后,为了安慰卧病在床的好友、著名作家正冈子规(1967—1902),金之助分别于1901(明治三十四)年的4月9日、20日、26日连续写了好几封信给他。这些私人信件被子规以《伦敦消息》为题发表在文学杂志《杜鹃》上。在结尾处,金之助表达了对现状的如下认识:

俄罗斯帝国与日本明争暗斗;支那天子受蒙尘之辱;英国挖出德兰士瓦的钻石来填充军费亏空。就在这多事的世界日夜不停旋转掀起波澜之际,在我所居住的小天地里也不断发生一些小的旋转和波澜。我的房东仗着他硕大的身躯,欲与管家一决雌雄。而我为了安慰病中的你正在给你写信。(《伦敦消息》,《色鸟》,新潮社,1915年9月)

这里展示了一种基于物理学原理的正确的世界观。所有的“旋转”运动,无论取其多小一部分来看都是相同的。地球上所有的“波澜”都是因这种“旋转”运动而产生出来。“三国干涉”事件以来,沙俄和日本围绕着“满洲”和朝鲜半岛的权益,危机一触即发;包含日本在内的列强派出军队,镇压“义和团”的反抗帝国主义运动。为此,清政府被迫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大英帝国为了夺取南非德兰士瓦的金矿和钻石矿山,发动了侵略战争。他告诉子规说,围绕着这些事件的“旋转”和“波澜”,与在自己的“寄宿”处发生的“小旋转”“小波澜”是相同的。

沙俄和日本的对立是围绕“满洲”铁路铺设权进行的;义和团的问题则是清朝对列强的从属和隶属的问题;南非的问题则是一度独立了的殖民地面临再次被殖民的命运。“旋转”和“波澜”正好就是帝国主义的本质形象。

那么,在金之助的“寄宿”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原来是“房东”、“房东太太”及其妹妹一起夜逃的事。这件事印证了在统治世界七大海洋的大英帝国的首都伦敦的“中流”即“中产阶层”没落的轨迹。我们尝试着从夏目金之助写给正冈子规的信中寻找出相关的内容。

“这里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出租房。直到去年为止,这里还是一所女子学校。老板娘和她的妹妹既没经验又没财产,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为了谋生就开始经营这一既高雅又低下的奇妙的买卖。”如此说来,到金之助“入住”的头一年“这里”还是“女子学校”。这究竟是一所教授什么的“女子学校”呢?对此,金之助并没有直接对子规讲明。但是,从信中所介绍的几则小故事能加以推测。

金之助“不喜欢”“这里的房东太太”,他列举了三条理由:“第一是傲慢、第二是不懂装懂、第三是使用无聊的英语。她总会问你知道这个单词吗?”(标点为引用者,下同)其中一个问题是,“你知道隧道和straw即麦秆这个词吗?”金之助感叹道:“自己作为英国文学专业的留学生,懒得去生气”。也就是说,“房东太太”拿出实际发音和书写方式大不相同的单词来测试金之助。

或许可以推想,“房东太太”所经营的“女子学校”,主要是指导女性们正确阅读、书写有品位的英语。这是因为人们讲什么样的英语会同其阶层、身份紧密相关的缘故。在伦敦生活了五个月之久的金之助看出了事情的端倪。

金之助为“房东太太”“家”里一位叫做“佩恩”的“女工”起了个诨名曰“bedge pardon”。因为她总是把“I beg your pardon”发成“bedge pardon”。也就是说“佩恩”使用的是市井英语(是伦敦的街坊方言,其特点是把ei发成ai)。

“有教养的上层人讲的话大致是懂得的,并无大碍。可是,说到伦敦的市井英语,我辈到底难以知晓。这是当地中流以下阶层所使用的语言,其发音在字典上都查不到”。从金之助写给子规的信中就不难明白,金之助对于英语中的阶级性是有所觉察的。

倘若是这样,事情就真相大白了。原来,“房东太太”和她的妹妹所经营的“女子学校”是为那些想上爬的“中流以下”的女性传授正确的上流英语的发音和书写的地方。也就是说,“房东太太”姊妹两人孩提时代曾生长在“中流”以上的家庭,“为了谋求自营之道”,他们要把在那里受到的“教育”成果作为文化资本,用来经营“女子学校”。更重要的是,为了奔赴遍布七大海域的殖民地,时代强烈要求男性也能说写正确的、有品位的英语。

但是,姊妹俩经营的“女子学校”失败了。“不能按时交纳房租(伦敦的房租太贵),欠了债。寄宿生中蔓延热病,接二连三地有人退学,终至关闭……命运发生了逆转,最终成了如此结局。”从这一表述中就可以知道,这两姊妹招收了几名“寄宿生”,靠收学费来“谋生”。换言之,她们通过支付房租,借来了有足够房间数的“住家”。那么,她们的本钱都去了哪里?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中流”即中产阶层没落的故事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在这两姊妹的父辈那里,或许有过自己的房产和一定的积蓄。姊妹俩如果用自家的房子来经营“女子学校”的话,没有足够的房间,所以就卖掉祖产,租赁了现在这幢房间很多的宅子来开办“女子学校”。在有积蓄时尚能够支付房租,一旦积蓄花光了,“拖欠房租”也就没啥奇怪的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欠了债。他们不能从“现在的住家”搬到租金便宜的地方去,这是因为“在七年前就开始拖欠房租,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消除这一恶劣影响”。此外,“这幢房子是以太太的名义租借的”。作为“拖欠”的“房租”“被管家扣押”的是“丈夫的家财”。“可怜的姐妹俩身无分文,已没有任何值得被扣押的东西”。

从这一事实中可以看出另一则故事来。自从“女子学校”经营失败以来,姐妹俩是靠变卖“家财”过活。偷跑之前,在整理行李时姐妹两人谈论着她们“变卖”最后家产的情况:“今天把鹦鹉卖掉了”,“把以前用过的学校的招牌卖掉了,用换来的十块钱买了东西”。不得不说这或许就是姐姐和现在的“丈夫”结婚之前她们的日常生活。这是因为要经营“出租房”的话,“家产”即家具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是这样,很显然“丈夫”和“太太”的结婚就只是为了生活。或许可以说“太太”让“丈夫”充当与“管家”交涉时的保镖角色。

事实上,“太太”曾在夏目金之助面前愤愤地说道:“以前管家看到我们是两个女流之辈就为所欲为。现在家里来了男人,可不再任由他欺负了。”金之助曾对子规说过:“丈夫也是20世纪的人,不是等闲之辈。他曾到律师那里去仔细打听过。了解到如果是在天黑之后到天亮之前往外搬自己的家具的话,管家也只能干瞪眼。”也即是说,他是一个动歪脑筋的人,从律师那里了解到,如果是在“天黑之后到天亮之前”把扣押的“家产”拿走,这在法律上是许可的。他是一个有韧劲的男人,在合法与非法、资本主义式法律和货币体系之间生活得游刃有余。这是“20世纪的人”,也是帝国主义时代的人的化身。

不用说,对这姐妹两人来说,唯一的现金收入就是金之助的“房租”。所以,只能下决心带着他一块出逃。在产业革命之后,被誉为世界工场,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殖民地、统治着七大海域的大英帝国的首都伦敦,“中流”阶层开始没落。被迫一起夜逃的夏目金之助敏感地看出了一直被日本视为楷模的大英帝国已显示出崩溃的征兆。事实上,在“20世纪”最初之年的1月22日的日记中,金之助写下了“TheQueen is sinking”(女王病笃)的字样。接着,又附加上一句“收到《杜鹃》,子规尚活着”。在翌日的日记中写道:“昨夜六点半女皇去世”。

作为产业革命之后大英帝国繁荣象征的维多利亚女王的死和对子规的思念重叠在了一起。欲对子规传达大英帝国的繁荣已告终结的认识位置在这里被决定了。在伦敦的金之助通过“20世纪”的第一年的伦敦的情形,已看清了日本帝国所走的道路将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