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太祖
自太祖以前,可记之事,较前代帝王开国以前之祖宗功德可为独多。余别作《明元清系通纪》,成专书数十册,今不复复述,述之自太祖始。太祖自二十五岁以前,景祖、显祖皆在,在父祖重荫之下,无事可记。《实录》载其不得于继母等事,与创业无关,亦不述。景、显二祖,本导明总兵李成梁图其同族建州右卫酋王杲、阿台父子,而为成梁军中所骈杀。明人谓太祖以夷目余孽,俘虏孤童,给役李成梁家,成梁抚之有恩,故与李氏有香火情。以今考之,不为无因,而亦不能尽确。如谓太祖为四岁孤童,有弟舒尔哈赤更幼,皆由成梁长养,此则不确。二祖死后,太祖即与尼堪外兰寻仇,年岁相合,断不能于二祖既死,再由成梁抚之二十年,然后长大称兵。成梁之诛阿台,在万历十一年,与《清实录》相合。不数年间,明已假借太祖,官以都督,宠之以龙虎将军,亦与《清实录》略同。而《明实录》皆有年岁可记。故四岁孤童受抚于李成梁之说,实出附会。唯太祖始起,正为成梁衰暮之年,以敷衍悍酋,期保威名,以全晚节,但得太祖表示效顺,即保奏给官,甚且弃地以饵之,为廷臣宋一韩等所纠,按臣熊廷弼所勘,俱见《实录》及诸臣章疏。又舒尔哈赤之女,有为成梁子如柏妾者,太祖之求媚于成梁,自亦无所不至。皆见《明实录》。当万历四十六年以前,太祖虽已极狡展,然朝有严命,即阳示觳觫遵守,中朝犹视为属夷首鼠常态。虽朝鲜来报建酋已立国僭号,亦不欲先诘,以为小丑戏侮,见怪不怪,可以了事。太祖亦倏进倏退,可伸可屈,深中明季苟且之隙。僭号在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至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三日壬寅,以七大恨告天(七大恨原文今不见,并非《实录》所载之文。今北京大学史料室存有天聪四年正月日印刷黄榜,为再度入关复述戊午七恨之文,事实颇有不同,当尚是戊午原状。事隔十三年,对明之心理尚未变,且明边内外耳目相接,所需此榜文之效用,尚未悟其无谓,故有复述榜发之举。可信其正是原文;纵有改窜,必最相近。《实录》之始修,已在天聪九年,时已觉榜示七恨之徒扬己丑,特史中不能不存一告天事实,乃改窜以录之。故有《实录》以后,即是改本。余别有文考之,于此不复述)。袭破抚顺,守将游击李永芳叛降。继又破清河。于是为公然犯顺,对明称兵。
明年,万历四十七年,即太祖称天命之四年,明发大军分四路讨建州,用杨镐为经略。镐固承平时科目庸才,李成梁已前死,镐等方倚李氏余威以自壮,固为敌人所嗤。命将调发,期日道路,尽泄于敌,太祖得设伏以待,尽覆其师。师号称四十余万,并调朝鲜兵为助。明四路将帅,忠勇骁健者皆殉,刘、杜松,世尤惜之,坐为经略非人所误。独李如桢迟迟不进,闻败,全师而还。镐之私李,李之通敌,益为世口实。是败也,天下震动,明乃用前巡按熊廷弼代镐,太祖遂敛兵不动,间以零骑掠边,如向来之草窃故技。廷弼方规划大举,事未集而中朝群议其老师怯战,排击之使去。廷弼身捍大敌,相持年余,朝廷不以未有丧失为功,而以不急挞伐为罪,于廷弼所图制胜方略,亦漠然不知且不问,以袁应泰代之。太祖知新经略易与,又大入边。天启元年(天命六年)三月十三日取沈阳,二十一日即取辽阳。袁应泰自焚死。中朝又大震,复起熊廷弼而斥前之攻廷弼者。而太祖则已由故居赫图阿喇移辽阳,谓之迁都,一改其寇钞出入,饱即扬去之故态矣。
明既复用熊廷弼,时廷臣只有党派,无一主持之人,偏私乖戾者不必言,即最和善之首相叶向高,亦以座主袒护门生王化贞,以辽东巡抚抗经略,不用其命,是为经抚不和。而内阁本兵皆袒化贞,再济之以多数之台谏,毁经而誉抚,廷弼无所措手足。李永芳在太祖军中,勾通化贞部下游击孙得功,诳化贞谓永芳内应,共图太祖。化贞恃为立功之奇秘,益藐视廷弼。廷弼乞休,廷议已允之,而太祖于天启二年正月,已攻化贞防辽河之兵。得功欲执化贞归太祖,为他将挟化贞以走,遂弃广宁;遇廷弼来救,知广宁已不守,遂偕入关。其实太祖未敢即入广宁,未敢即犯河西,廷弼愤化贞所为,以为偾事非己之罪,不以死争广宁,不以身殉关外,唯冀廷臣败后觉悟,知重己之才而用之,以收后日之效,此则廷弼之忿失计,亦不得为无罪也。当时经抚已尽弃关外,太祖兵所不到,亦尽为蒙古占领。明旋用孙承宗,以阁臣督师,又渐收辽西地。太祖不敢逼,于其间笼络蒙古,使与己合,以孤明边。又自辽阳徙沈阳,盖由西窥关门、北略蒙古皆近捷也。启疆心虽切,而明守关有人,即不敢动。太祖之善待时机如此。迁沈在天启五年(天命十年)三月,与承宗相持者三年。
天启时,魏忠贤肆恶,逐年加甚,阉党与承宗不相容。五年十月,允承宗致仕,以高第为经略。太祖知有可乘,六年正月,大举西攻。第急檄尽弃承宗所复地,退守关门。宁远前屯卫道员袁崇焕,以职守所在,固守宁远城不奉命。第无如何,但撤他列城,委宁远不顾。将吏不欲弃地者,忿第所为,从崇焕死守。太祖视宁远城小,围攻意可立拔,两日为崇焕再挫,死伤多,乃撤围还,咄咄自恨,谓生平未遇此败,疽发背,以八月殁。称号十一年。迹太祖所为,谓有积功累德,应主中国,在清代自言之则然,就史实考之,则实无有。清之取天下,纯由武力。其知结民心,反明苛政,实自世祖入关时始。《太祖实录》载初起时,以矫健警悟,当大敌不惧,受重伤不馁,以此称雄。载在清官书,不具录。要其以勇悍立威,为众所戴,遂能驱率其族,裹胁益多。自是以训练族众见长,《清实录》转不载,而《明实录》载之,录数则,可知太祖之养成武力,实已横绝一世。古云:“女真兵满万不可敌。”正以骑射之长,在汉人为特殊艺业,在女真为普通生活所必需。所未能得志于中国者,无大队部勒之法,虽有长技,亦只能零钞取胜耳。中有大豪,能取得众人信仰,再以天然识力,悟行军部勒之道,是即金世阿骨打之流矣。
《明实录》云:“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壬寅,熊廷弼疏有云:奴贼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退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一一效阿骨打、兀术所为,与西北虏精锐在前,老弱居后者不同。此必非我之弓矢决骤所能抵敌也,唯火器战车一法可以御之。”
又云:“天启元年正月壬寅,户科给事中赵时用疏请练兵,言:臣闻奴酋练兵,始则试人于跳涧,号曰永练,继则习之以越坑,号曰火练。能者受上赏,不用命者辄杀之。故人莫敢退缩。”
凡此皆明廷之所闻奏,事在太祖称天命之第五第六年。此可以知清兴之武力。
太祖又习知中国事,据《明实录》,朝贡亲到北京者三次。
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真夷人努尔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宴赏如例。按上年九月乙卯,始命建州都指挥努尔哈赤为都督佥事。盖受此升职以后亲来朝贡也。《清实录》叙太祖受明都督职,在二祖为李成梁所毙时,并将授龙虎将军亦并为一时之事,皆故事简略之语。
又:二十六年十月癸酉,宴建州等卫进贡夷人努尔哈赤等,遣侯陈良弼待。是为二次入京。
又:二十九年十二年乙丑,宴建州等卫贡夷努尔哈赤等一百九十九名,侯陈良弼待。是为三次入京。
又有言太祖以佣工禁内,窥多年者。
《明实录》云:“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戊戌,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保京师三议。一曰皇城巡视应议:闻奴酋原系王杲家奴,在昔杲悬首藁街时,奴怀忿恚,寻即匿名,佣工禁内,窥多年。夫大工讵今日急务,已停而复兴,就里夹杂奸人,亦所时有,今须急停,以防意外。”按乾清、坤宁两宫灾,在万历二十四年,自后乃有所谓大工。太祖或冒名充工入内,但亦传闻之词,似无确据。官应震意在请停大工,述此流闻语耳。
又:“五月癸未朔,户科给事中李奇珍,以陷城覆将,疏论原任辽东巡抚利瓦伊翰、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并应逮问。又称:如柏曾纳奴弟素儿哈赤女为妾,见生第三子,至今彼中有‘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之谣。速当械系,以快公愤。不报。”
此事当是事实。太祖与李成梁结托极深,中间并有此女为李妾之援系,又不待勾结叛将佟养性、李永芳而始一一赘为额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