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天气突然变得阴暗下来,就像纪录片里常用的延时镜头一样。白云和乌云在一瞬间转换,方才晴空万里的景象已彻底寻不到踪影,阴沉沉的天空显示出魔幻的效果。老胡一动不动的站在我面前,我紧紧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发现伴随着乌云的迅速运动,他的瞳孔也像万花筒一样快速的变化着,让我眼花缭乱。那个深棕色的瞳孔,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它裹挟这恐惧,疯狂,绝望,还有一丝尚未完全泯灭的理性,陷入深不见底的未知领域。一滴雨水掉落到他右眼的眼皮,他本能的眨了眨眼睛,随即嘴角开始往下沉去,脸上的皮肉也开始不自觉的颤抖,就像有无数的苍蝇蚊子在他的脸上瘙痒。
“我,我是在为别人的宿命而牺牲的疯子…”
他重复着我刚才的话,好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我,我是在为别人的宿命而牺牲的疯子…”
我看着他的表情,突然也感到一种恐惧,生怕他就此失去了清醒的神志。那我将是一个恶人,因为一句话而让一个人失去了清醒的头脑,成为一个疯子,傻子,那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我是在为别人的宿命而牺牲的疯子…”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即使是泛起一丝一毫的微光那也只是对天空闪电的反射。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绝望,好像整颗心脏已被岁月和现实挖空成为了朽木,只要一阵风来就会灰飞烟灭。我开始慌张,开始喊叫他的名字,胡庸,胡庸,胡庸。可是他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我,我是在为别人的宿命而牺牲的疯子…”
我大声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四周逐渐变大的雨势淹没了我的声音。我费尽全力的大声呼叫着,叫他的名字,叫他快醒醒,可他毫无反应。我没办法,就只能伸手摇晃他的肩膀,又掐他的脸,踹他的小腿,可他依旧还是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呆呆的立在雨中。他那副模样,当真像是一座雕像。这让我想起了方才看见的杨贵妃的雕像,心想那该不会也是杨贵妃疯了以后幻化而成的吧。她,或许当年在马嵬坡被没有被处死,而是被人告知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接受的现实,像是她其实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又或者是玄宗彻底就没有爱上过她,诸如此类的话。在一个乌云遍布的夜里,被叛军逼迫的丧失理智的唐军,为了泄愤,心怀恶意的揭露了一个对她来说无比惨痛的事实上。她经受不起现实的残酷,就此丧失为人的理智,久久的站立在冰冷的空气中,仍由风吹雨打,渐渐地失去呼吸,没了血色,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历经千年以后,当人们从荒野的某处角落中寻得了她洁白无瑕的尸体,认定那是一尊工艺精致的艺术作品,便将她拾起,细心地扫去污垢,放置于世人最乐于见到的地方…
“嗨!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呐!”
我猛地回过神来,看见老胡硕大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我的面前并抓着我的肩膀来回的晃动。
“哎!你这是咋了!失了魂了?”
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好半天才意识到似乎是自己走了神了。
“你该不会是被打雷吓傻了吧,刚刚突然打了一声雷,你就突然站在那里没了反映了,怎么着,你还怕打雷?”
他言语中有些戏谑,我不满的推开了他的手独自往山上爬去。
“哎呀,这么小气啊,你还没有听我说完呢!”
他从后面又追了上来,递给我一支烟,嘻嘻呵呵的说道。我于是问他要说什么。
“你真是糊涂了!我不是再跟你说我疯掉的经历吗,失忆啦?”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我眼前来回的晃动,我打开了他的手问他,问他什么疯掉的经历。
“嗨,你这个人,我是想安慰你嘛,”他清了清嗓子,“每个人都是会疯掉的,这是因为现实总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即使你是再聪明再有智慧的人,都会或多或少的对这个世界产生认知偏差,不是吗?”
我说是的,于是两人迅速的移动到一个小卖店的屋檐下避雨。看着屋檐外倾盆的大雨,它下得是如此的酣畅淋漓,好像老天已经憋了许久,此刻正要把大地浇得透彻。
“这人总是一种自我的动物,总是要说我以为,我以为,这也正是发疯的本质。因为我以为的,并不是客观实际的,就像佛家讲的六根一样。而事实又是不可改变,人的自大也不可改变,所以人就都会发疯。”
我把烟灰弹向了瓢泼的雨里,看见它正散漫的随风慢慢飘落着,突然就被一滴豌豆大小的雨点击中,霎时间,烟灰的身体四分五裂,各个分裂的部分又都被其它后继的雨水击中。在未落地之前,烟灰已经粉身碎骨,寻不到踪影,而雨水也不在清澈,汇聚在地上成了灰黑的颜色。
“我当时也是这样的,当然,我不是像你一样得了什么要命的绝症。我同情你,这太过痛苦了,所以你发疯也就不难理解,我是这么想的。但我始终没有得什么绝症,我的问题是来自生活,”他眯着眼睛将一口浓烟吐进雨里,又接着说,“你知道的,我方才就跟你说过,我想我自己本来是要做一个画家的,哈哈,惭愧惭愧,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叫人不好意思,特别是从一个面包车司机的嘴里说出来。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呐,我想我是真的有绘画的天赋。对了你可以看一看,我手机里有我画的画。”
他掏出手机给我看,是一幅色彩明艳的山水画,好像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但又不是,因为它又有着类似爱德华·蒙克那样抽象且艳丽的视觉冲击。我静静地端详着那幅画,对他说,对不起,我并不懂画,但这似乎是一幅很好的画作,你应该很有艺术细胞。
“是啊,的确,很多人都这么说,就连我的母亲,她也这么说。我可是她的骄傲啊!”
他自豪的表情毫无遮掩的显示出来,我看着他的目光中突然迸发出一股热烈的光芒可又马上消散。是啊,我回答说,谁不是自己母亲的骄傲呢,说起来我也是想念我的母亲了。
“可是啊,”他并没有理会我,还是自顾自的说着,“现实总是和我们脑海中的那个世界有很大差距。”
这话怎么说,我问他,难不成是你遭遇了什么不幸?像是考学不成或者其它的什么变故?我没经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可说出后才发现这可能会冒犯到他,就又立马赔礼道歉。
“没事没事,倒不是什么变故。要知道,我人生的悲惨,就在于没有变故。太过平淡的人生,如同一潭死水一样,即使扔一块巨大的石块进去还是掀不起一丝的波澜。这就是我的生活,是一潭死水。”
他目光变得呆滞起来,痴痴地望着小卖店门口的一滩水洼,此时的雨势已经渐渐小了下来,风不刮了,雷不打了,这个雨后的世界,犹如床上热情过后的男女满足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我继续说道,那不是也挺好的吗,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拥有普普通通的一生,吃饭,睡觉,满足欲望,上学,工作,结婚生子,给父母养老送终,退休,等待死亡。我想这是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也是我们通常说的平凡又幸福的人生,不是吗?
“不是的,至少,对我来说不是的。那样的人生,是我唾弃的,因为我本该拥有不平凡的人生。”
他的目光里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感到诧异。
雨已经完全停了下来,我们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和泥土,就又慢慢的往山上走去。
我问他现在几点了,是否快要到集合的时间了,他看了看手表说还有一段时间,又反问我为何不自己看手机。我掏出我的按键手机尴尬的笑笑,说它已经没电,已经“精尽人亡”了。老胡大声地笑了两声,问我为何要用这样的按键手机,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并告诉他我父亲已经给我汇钱了,但因为没有智能手机的关系,只能找银行查看汇款情况。他点点头说好,下午的兵马俑公园就有自助银行,让我到时候记得去看看。
我们继续沿着灰色,且汪着零星小水坑的石头路往山上走去,随着我们慢慢地攀爬,不知道是因为距离天空越来越近了还是因为云散开了的关系,太阳又重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内。方才短暂的阴暗并没有浇灭它的炽热,才一出现就立刻展示出雄伟的力量照耀人间。地面上的小水坑们以极快的速度消退,我们走在路上甚至感到有一丝轻微的凉意袭来。
你这或许是有些自命不凡吧,我想了一段时间才出口对他说。
“是这样没错,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见他也没有生气的意思我就尴尬的笑笑不再接话。
“这没什么的,我看得开,因为事实上就是这样,我是个庸才,而并非天才。”他喘了两口气又接着说道,“没办法呐!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人生!一个庸才,却拥有着天才的梦!这就是我的宿命,只能接受,没有办法。”
这应该就是你疯掉的原因吧,我问他。
“是的,因为从来都自诩为天才,所以不能接受现实中平庸的自己。”越往上爬,他喘气的声音也就越大,一口一口,好像快要窒息,“你或许都不能理解我的那种偏执,那真的是一种迷信,对自己的迷信。当我看着自己的画作的时候,是那么的享受,我想即使是高更或者塞尚在世也不过如此吧。我常常,嗨,”他低着头笑了一声,“常常看着自己的画流泪,哈哈,挺难理解的吧,但就是觉得那些画了蕴含着某种不为人可知的力量。”
是不为人知,还是不为人可知?
“是不为人可知。”
狂妄至极。
“是呐!狂妄至极!我觉得自己是神,哈哈,是带着惠泽人间的使命来到这个世上的,所以世人没有理解我的能力。”他流着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着说道,“那是一种,一种巨大的感伤的情绪,在我的画作里酝酿着,但也仅仅是酝酿,并没有任何想要迸发的欲望,你能理解吧?”
他回头看看我,可我摇摇头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来到了蒋介石原来的办公和休息的地方,往屋子里张望,发现也没什么奇特的地方。只不过墙壁上的弹孔还是十分明显。
“这些可都是历史呐!”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就常常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头脑里都是自己的画作。一幅,两幅,三幅,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睡不着觉,只能静静地盯着它们流泪,一边抽烟一边流泪,它们也好像具有了生命,也向着我哭泣。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为了什么,因为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波折,那股子强烈的悲伤就是虚无缥缈的,找不到踪迹,无处可寻,但它又是的的确确的存在。一切就变得神秘,我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前面是一块巨大的岩壁,岩壁上用红色书写着“蒋介石在此处被抓”几个大字,还标有日期。
“这里就到了兵谏亭了,他老蒋就是在这岩壁后被抓的。”
我想象着老蒋躲在岩壁后那滑稽的一幕,心中不由得好笑。
“不仅如此,后来我迷恋上了梵高,这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从前只是盲目的自信,至此开始慢慢的接受现实,但始终是有怀才不遇的想法,所以才会迷恋梵高。觉得或许是因为现在人对绘画的认知不够,所以不能理解我的高明,哈哈,可真是个妄想症。”
我们看了看手表就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返回。
“但要说我最后是怎么认清现实的呢,这就跟你有些相似了。”
我问他是不是也得了疾病。
“是抑郁症,从来就有的,一直伴随着我,”他说话时嘴唇有些发抖,“我一直没意识到那是抑郁症,”他摇了摇头,“还以为是某种天才特有的情绪。这就是现实,所以,我疯了。”
他断断续续的把话说完,声音也变得颤抖,可依旧坚持着说完了整一句话。
那,我想安慰他,那是什么时候才恢复正常的呢,我语气缓和的问他。
“从来没有。”他站住了身子,看着山下细小的人说道,“是一潭死水。”
下山的感觉是轻松,速度也要比上山时的快上许多。地面上的小水坑基本上已经全部干涸,气温又恢复到炎热的地步。我们回到了停车场,回首望去,山还是那座骊山,环境也还是燥热的环境,人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证明我们何时来过。未来的日子,并不会现在的更加真实,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