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经济政策：目标变化

“另类”货币政策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的，它是整个宏观经济政策的一个风向标。

市场经济各国从自由放任转向国家干预始于20世纪30年代。政府系统地调节经济的宏观政策起源于这时的大萧条而不是凯恩斯主义。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萧条使市场经济各国的经济倒退回一战前的水平，失业率高达25%，用当时一位经济学家的话来说，整个社会是“革命就在拐弯处”。面对这种形势，无论有没有凯恩斯主义或其他思想，政府都不能无动于衷，听其自然。各国政府都不得不“亲自”挽救经济。美国的罗斯福新政、北欧国家的就业与社会福利政策、英国增加政府投资，都是病急乱求医的做法，并没有系统理论的指导。凯恩斯只不过是把政府已经做过的事加以理论化、系统化,证明这种政府干预的必要性。这正如美国经济学家克莱因（Lawrence Klein，1920—）所说的，是先有国家干预的政策而后有凯恩斯主义，并不是相反。

但凯恩斯主义对战后各国运用宏观经济政策调节经济有重大的影响。美国国会1946年通过的《就业法》显然就是凯恩斯主义的结果，这个法案明确指出“促进充分就业和生产是联邦政府一贯的政策和责任”。经济学家认为，该法案确定了政府对宏观经济状况的责任。但这种责任实际上有两种含义。温和的含义是政府应该避免成为经济波动的原因。根据这种含义，政府宏观经济政策目标应该是稳定。另一种有野心的含义是政府应该刺激经济实现增长和充分就业。根据这种含义，政府宏观经济政策目标应该是增长。战后美国宏观经济政策的目标是逐渐从增长转向稳定的。

在20世纪40年代二战快结束时，一些经济学家预言，当战争结束，经济从战时经济转向和平经济时，由于总需求的减少会出现较长时期的萧条。提出这种长期萧条论的是当时著名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阿尔文·汉森（AlvinHansen，1887—1975）。在这种悲观的气氛下，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执政时期，宏观经济政策的目标是要保持增长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政府增加财政支出，用政府投资来弥补私人投资之不足。例如，艾森豪威尔执政时期政府大量投资于兴建高速公路（因此艾氏有美国高速公路之父的称号）。

但是，在托宾这样的凯恩斯主义者看来，美国政府在50年代的做法“胆子仍不够大，步子也迈得太小”。因为这一时期经济并不够繁荣。他们提出了“新经济学”的思想，强调美国经济能够而且应该实现充分就业的增长目标。他们把美国的潜在GDP定为每年增长3%，低于这一目标就要用宏观经济政策进行刺激。他们主张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双管齐下刺激经济，尤其是财政政策要从惧怕财政赤字的框框下解放出来，用赤字支出刺激经济。这种主张与雄心勃勃地要振兴美国经济的年轻总统肯尼迪的思想不谋而合，从而由理论变为政策实践。这时宏观经济政策的目标是增长。用宏观经济政策，尤其是赤字财政政策来刺激经济正是凯恩斯本人思想的原意。60年代美国的经济政策实现了这一点，所以，美国被称为“凯恩斯主义的实验室”。

以增长为目标的宏观经济政策的确实现了美国经济60年代的高速增长，迎来了战后第一个繁荣时期。这也使凯恩斯主义迎来了它的全盛时期。但这种大好形势并没有持续下去。70年代的石油危机也引发了美国经济的危机。增长的好日子成为逝去的辉煌，现实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滞胀——高通胀与高失业并存。也许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些操纵世界石油市场的人，但板子还是打在凯恩斯主义者身上。政府刺激经济、国家干预和增长目标受到质疑，这使得80年代之后宏观经济政策目标转向稳定。

作为凯恩斯主义反对者的货币主义、理性预期学派，以及略后一点的真实经济周期理论学派，对凯恩斯主义发起了总攻。他们强调市场经济本身的内在稳定性，反对国家干预，反对把刺激经济实现增长作为宏观经济政策目标。他们从理论上证明了，扩张性的财政与货币政策尽管在短期内会刺激经济繁荣，但在长期中却会成为经济不稳定的根源。经济波动的根源之一正是以增长为目标的宏观政策的外在冲击。这就回到了1946年《就业法》的温和含义：应该避免政府成为经济波动的原因。宏观经济政策应该以稳定为目标。

这种转变不仅是理论上的，而且也是实践中的。80年代之后，里根政府、撒切尔政府和许多国家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都按这个方向进行了重大调整。风向的确变了，政府不再刺激经济繁荣，只是通过微调来实现稳定。像60年代那样大规模刺激经济的做法很少见了。80年代以后整个世界经济的繁荣主要靠的不是宏观经济政策的刺激，而是市场经济本身的活力。以稳定为目标的宏观经济政策为市场机制正常发挥作用创造了良好的环境。这才是长期稳定增长之本。

这段历史告诉我们，把宏观经济政策目标定为增长还是稳定是有本质差别的。目标错了，难免一错百错。说到底，用政府宏观经济政策来刺激经济是计划经济的做法。当年有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曾把凯恩斯的国家干预政策划入计划经济思想一类，凯恩斯颇感冤枉，曾在《通论》第二十四章为自己辩护。无论凯恩斯的本意是什么，当国家干预以增长为目标时，离计划经济的做法也就不远了。只有从这种高度认识问题，才知道以增长为目标的宏观经济政策有多么危险。

宏观经济政策目标的变化也引起了宏观经济政策工具相应的变化。这是我们下一篇文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