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历史老人很会同雄心勃勃的始皇帝开玩笑：你不是期冀万世一系吗？偏偏让你二世而亡。幻想长生不老，最后只拨给你四十九年寿算，连半个世纪都不到。

按说，号称“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原本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人物。他以雄才大略，奋扫六合，统一天下，结束了西周末年以来诸侯长期纷争的局面，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百代都行秦政制”，其非凡的功绩，在中国历代帝王中，都是数得着的。可是，无尽的欲望竟把他折磨得颠倒迷离，干下了许许多多堪笑又堪怜的蠢事，以致几乎生前所有的重大行为，都没有逃过文人骚客的骂笔。

其一，刺他不恤民力，修筑长城。

唐代诗人陈陶就其导致田园荒芜、民不堪命的恶果，进行直接的控诉：

秦家无庙略，遮虏续长城。

万姓陇头死，中原荆棘生。

还有人从他心劳日拙、枉费心机方面加以讥刺。唐人胡曾指出：

祖舜宗尧自太平，秦皇何事苦苍生。

不知祸起萧墙内，虚筑防胡万里城。

宋人张孝祥在诗中说：北筑长城也好，南修象郡坚城也好，都丝毫不起作用，这些精心设防的地方可以说是烟尘未起，平静得很；偏偏是始未料及的中原大泽乡里，陈胜、吴广这两个耕夫揭竿而起，夺得了天下。

堑山堙谷北防胡，南筑坚城更远图。

桂海冰天尘不动，那知垅上两耕夫！

其二，“焚书坑儒”遭到了历代诗人的无情鞭挞。

晚唐的章碣路过骊山附近的焚书坑时，写诗指出：秦始皇以为烧掉了诗书就可以消灾去祸，从此天下太平，结果适得其反，很快秦王朝就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地步。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清人陆士云的诗：

儒冠儒服委丘墟，文采风流代土苴。

尚有陆生坑不尽，留他马上说诗书。

首句说“坑儒”，次句说“焚书”。后两句说，秦始皇实行文化专制政策，结果事与愿违，文化与学者均未绝种。“陆生”指汉初的陆贾。他针对刘邦轻视文化的偏见，提出了“马上得天下，不可与马上治之”的高超见解。清人王文濡评论这首诗说，秦始皇“焚书”，却还有黄石公传授张良的兵书；销毁兵器，却留下博浪沙袭击秦皇之铁锥；坑儒生，则尚有马上说“诗”、“书”的陆贾。始皇愚蠢之处，一经拈出，真觉可笑。

其三，在各类讽刺诗中，最多的是嘲笑他求仙不成，终归难免一死。

唐人罗隐诗云：

长策东鞭及海隅，鼋鼍奔走鬼神趋。

怜君未到沙丘日，肯信人间有死无？

前两句说他叱咤风云，不可一世。后二句陡然一转，冷冷地设问：“在你病死沙丘之前，大概不会相信人总有一死吧？”

晚清诗人黄道让则从另外一个角度加以讥刺。指出：从始皇开始，就已经不是嬴秦氏的天下了，更不必说万世。可悲的是，费尽心机寻找长生不老之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留下，倒赶不上那伙在桃花源中“避秦时乱”的村民了。（事见陶潜《桃花源记》）

世上原无二世秦，况复万世在其身！

可怜觅尽蓬莱药，输与桃源逃难人。

而再早一些的清人朱蠧的诗，更是别开生面：

徐市楼船竟不还，祖龙旋已葬骊山。

琼田倘致长生草，眼见诸侯尽入关。

说徐福不回来也好，否则，求得仙方，始皇帝真的长生了，眼见刘、项大军纷纷入关，心里该是多么难受呀！

其四，对秦皇煞费苦心经营死后的天地，诗人也同样没有放过。

明代诗人齐之鸾《始皇墓》云：

金泉已涸鲍鱼枯，四海骊山夜送徒。

牧火燎原机械尽，祖龙空作万年图。

万世一系的打算崩盘了，长生不死的欲望落空了，甚至连想象中的“地下王国”也已化为尘土。那么，还剩下了什么？无非是留下“秦始皇帝”这样一个文字符号，作为千秋万世言说不尽的话题，永远弥漫在历史的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