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子的立场
最近曾细读郭沫若先生的《十批判书》,写了一篇读后简评。因为书中论孔墨立场一章,是郭先生的创见,所以读得格外仔细认真。然而私意以为也就是这一章最值得仔细商榷,所以不得不略费篇幅。现在把先写就的论孔子的立场这一部分发表出来供读者参考。当然,作者大胆疑古的精神极可佩服,只是结论总像是下得早了一点。
作者说孔子拥护而且有点帮助乱党,而墨子是反对乱党的。所谓乱党,照作者说就是田常、季孙氏、白公胜一流人。他所根据的理由是《墨子·非儒篇》中的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说:“孔子之荆,知白公之谋而奉之以石乞。”“入人之国而与人之贼,非义之类也。”而说这话的人却是晏婴对答齐景公。作者明知“在年代上有些大漏洞”,白公之乱去景公死已十二年,而且也明知这是《墨子》的诬罔之辞,但作者却一口咬定:“就算是诬罔吧,我觉得很有意思。”
第二个故事说孔子至齐,而晏子离间之于景公,孔子乃恚怒于景公与晏子,广遣门弟子之诸侯,挑拨田常篡齐,“齐吴破国之难,伏尸以言术数,孔丘之诛也”。并引《庄子·盗跖篇》:“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同时作者“宁肯相信《墨子》和《庄子》”,而不相信孔门后学,三占从二,把《论语》“陈成子弑简公”一章整个抹煞,认为那是“他的子孙后进,是谁也要替他掩盖的”,因为扶助或同情乱党是不体面的事。
最后一个故事是说孔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季孙相鲁君而走”,孔子当季孙逃走时,替他开了城门把他放出。因而说孔子是个大力士。其解“决植”二字之义,殆如稗官演义上所谓的“力举千斤闸”。末尾引《非儒篇》的话:
孔子所行,心术所至也。其徒属弟子,皆效孔丘。子贡季路辅孔悝乱乎卫,阳货乱乎齐,佛肸以中牟叛,漆雕刑残,□莫大焉(原文缺一字)。……今孔丘之行如此,儒士而可以疑矣。
作者的结论:“一句话归总,孔子是袒护乱党而墨子是反对乱党的人!”按子贡佐越伐吴,事见《史记》,但吴越同为诸侯,并非谁是乱党,更谈不到什么新兴阶层。白公为乱与孔子死同年(哀公十六年),孔子死前是否去到楚国不敢断言;即使孔子住在楚国,也没有真凭实据说他一定帮助过白公造反,何况话从晏子口中说出已有很大漏洞。从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考之,“以直报怨”、“犯而不校”、“居易以俟命”、“合则留不合则去”,在在都与小度嫉肠的“恚怒”、“挑拨”、“复仇”等态度和做法大相径庭,是否会因为不用于齐就弄阴谋手段。孔子既同情田常,为什么宰予会被田常杀死?《论语》里的材料如不可靠,而要相信《墨子》的《非儒》与《庄子》的《盗跖》,似乎研究儒家就再没有可用的材料了。孔子对晏子并无贬辞,故晏子之离间亦近于后人傅会,郭先生说是墨家所假托,是不错的。我们倘把《论语》,下及《孟》、《荀》、大小戴《礼记》诸书细检一过,则孔子之不满意当时“陪臣执国命”的地方俯拾即是。现在姑举一则: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对王室的式微有极端的慨叹。这是孔子的保守态度呢,还是在拥护乱党?
至于对季氏,其不满之处尤多。如“八佾舞于庭”,孔子说“不可忍”;“季氏旅于泰山”,孔子说“泰山不如林放”;“三家者以雍彻”,孔子有“人而不仁,如礼乐何”的感喟。冉有聚敛,孔子认为应该“鸣鼓而攻之”。季氏伐颛臾,孔子大发牢骚。难道这也应置之“不可信”或“遮掩之辞”之列么?
上述的三个故事既可能不足信,而他门下的那四个故事则更成问题。第一,子路死卫的事,照现在来看,乱党似乎应是蒯聩,孔悝恐怕不能算是乱党。子路是孔悝家臣,死事在所不免。如谓孔子站在“拥乱”立场,那《论语》上的“正名”、“求仁得仁”诸章,都将成无的之矢。作者自己恐怕认为也有点说不通,所以说了一句“无可无不可”。
第二个阳货的故事,似乎又扯得太远。作者说阳货即杨布,那根本与此无涉;同时也说儒家不承认阳货是孔门弟子。《论语·阳货》所载,以阳货“尔”、“汝”称孔子,及孔子讨厌他的情形,也决不像有师弟关系。孔子既不赞成他,儒家后学又不尊敬他,那么他的行为,正是孔子行为的反证,怎么把阳货乱齐(何况并无阳货乱齐的证据)也归在孔子名下,算作孔子袒护乱党的证据呢?
《论语》中“佛肸”和“公山弗扰”两章是古今学者聚讼纷纭的焦点。但作者否定了陈成子一章,却相信这两章,也显见有“我田引水”之嫌。如用三占从二之法,则《论语》中与这两章相矛盾者正多,而与这两章性质相同或相似者却不再见到。是非之判,在今日也很难定了。
作者又屡言孔子托古改制。不知此说正是表示出孔子对乱党(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之类)的深恶痛疾。如果孔子是激进一派而并不趋向于保守,他尽可肆无忌惮地推翻鲁君,何必汲汲皇皇东奔西跑,用学说来托古改制呢?平心而论,儒家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周而不比”、“群而不党”,确乎是有点民主精神的。唯其有民主精神,乃使其十分歧视乱党。且其态度确趋于保守,下而至于孟荀,一称尧舜,一法后王,也都不曾彻底革命化。何况作者在谈到孔子思想体系时,也有点难于自圆其说,如孔子之尊古乐、崇古礼等,比比皆是,乃用“时代限制了孔子”一语轻轻带过,这未免有点“危险”吧。(又,“正名”之说,作者也有点讲不通,遂解“名”为名实义,如名家者流所讲,亦近于曲解。)
我觉得,孔子的确够伟大。因为他那“中庸之道”确乎是切于日用伦常之道。于是专制时代的帝王,便拿他来作护符,抹煞了儒家许多平等博爱精神,只拿另一面作为推行威权的藉口。现在“民主”时代了,又有人把他高高在上地举出,当作一个着了色的新傀儡,说他是“革命”的老前辈了。最不幸的时候,莫过于民初“打倒孔家店”的那个阶段。然而孔子的言行终于不可磨灭,五四后不久,便又在被人重新估价,难道这也是出于笃信儒家的人在为他“粉饰”么?现在,尽管作者说他是用新的眼光来看孔子,其实仍不免要把孔子用来做幌子。不信么,作者有一处便把孔子的话曲解得很厉害:
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要三十年后才有仁政出现,则三十年间的基本工作,照逻辑上说来,也尽不妨有些地方类似乎不仁。“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他誉为“诚哉是言”,不知道是他的前辈哪一位所说的话,这仁政成功的期间是说得更久远,要费三个三十年以上了。这些年限并不一定有数学般的准确,但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不顾实际的绥靖主义者,尽管他在说“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但也没有忘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的。(页八十七)
所谓“王者必世而后仁”,并非王者由不仁而仁。王者是早已“仁”了的,直到三十年后人民才普遍地被化成了“仁”,而仁政的行使亦决非用不仁为手段,如孟子所谓的“枉尺直寻”。同时,孔子对“杀无道以就有道”的办法,曾明白表示过不赞成(《论语·颜渊》),而且认为“草上之风必偃”。孔子又何尝主张用残杀的手段去推行仁政呢?作者这话和近来爱唱高调的军事野心家们有同样的语病。他们说:“为追求更大的目的,难免有小错误,这是不妨事的。”于是杀人盈野是小错误,歪曲是非也是小错误,自私自利也是小错误。请问,何者为小,何者为大?这错误是否有个限度与范围呢?作者说:“也尽不妨有些地方类乎不仁。”世上哪有这样的辩证法,用“不仁”的手段来推行“仁政”,而一下子竟由“不仁”变成了“仁”的!况且,孔子也决无此种手段目的二元论思想,否则他根本就不会说“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等等的话了。作者的话,倒有些不合逻辑呢。
最后,还有个小问题。那就是作者用《吕览》与《淮南子》“孔子之劲能举国门之关”一语,来说明孔子是大力士。这未免好奇得近于“素隐行怪”,甚至忘记“儒”是怎样一种人物,也忘记孔子为鲁司寇以后是多大年纪了。这本不足道,但为了郑重,也姑且附及之。
一九四七年一月作,同年三月十八日改写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