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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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我个人仍以为朱子毕竟了不起。尤其我觉得他是个极有风趣的人,所以不朽。一般人对苏东坡式的风趣能看得出,却不知朱熹也有风趣的一面。试想其人果无风趣。必无胆识为《毛诗》创新解。即以前面所引之论《春秋》诸语,亦足知其见解之开明,非迂陋儒者可比。至于文章,更见其风趣之高。如《大学章句序》,明明是托古改制的幻想,却被他说得那么亲切,那么入情入理。比起康有为的剑拔弩张,孰圣孰贤,自不难辨。他如《语录》中论南宋和战是非问题,对于秦桧固然不直,而论岳飞等武人当道之弊,亦中肯綮。又如论陶渊明,说晋人一面清谈,一面招权纳贿;独渊明是真清高,所以可贵。这都不是肤识浅见的人所能道者。而难得的却是那么有风趣。后人但以其为道学家,遂疑心他定有头巾酸馅气,那真是诬罔了他。或者又以圣贤待之,直不许其小有出入,更是武断。明末萧士玮在《春浮园偶录》中有一段话说得极好:

朱元晦、王伯安,头头皆佳。惟理学一件,如生银搀铜方可用,纯乳入乃可口。世皆以此见推,谁知两公赢得一场荣,刖却两只足矣。

明乎此,乃知朱子之所以不可及也。

附记:

此文作于一九四七年暑假前,是我在清华大学中文系上《读书指导》课的学年考试读书报告。其中有些见解在昔未必非,于今则未必是矣,姑仍其旧。至于引文,当时确用的是第一手材料,而行文时未及注出,如吴澄的一段话,现在再寻觅原文,便有力不从心之憾了,也只有一仍其旧。人生不足百年,学术观点总是有变化的,既想存其少作,自不必讳言其失。读者鉴之。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校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