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萧望卿著《陶渊明批评》
近来谈陶渊明的作品,最公允最周到也最深刻的,窃谓无过于朱光潜先生的一篇专文《陶渊明》(首先在《大公报》发表,后来收入《现代文录》第一集中)。就个人的私见,几乎完全同意朱先生的说法。顷者萧望卿先生以其新出版的《陶渊明批评》惠假(一九四七年开明书店出版),乃于两日内从头细读了两遍。觉得在朱先生那篇专以“知人论世”作综合批评的大作以外,对“欣赏”一方面的工作,这好算是一个新天地了。我相信,治文学所应走的路,单凭饾饤的考据或渺茫的创作是不够的,到终结,还该回到“欣赏”和“了解”古典作品这一条路上来。此书虽小,却不啻为后人开启法门,点上明灯。来日方长,这条路只要有人肯走,或者终有破晓的一日乎?故就写作的态度上着眼,我是非常赞赏萧先生的办法的。
全书共分三章,篇首有朱自清先生序,对全书作简括的批评与介绍,而出以揄扬之笔。因而有些话像是没有说得透彻,但大体总是同意作者的说法为多。这里暂且不表。其第一章子目曰“陶渊明历史的影像”,第二章曰“陶渊明四言诗论”,第三章则为“陶渊明五言诗的艺术”。下面愿逐次谈及。间参己意,聊资佐证,非敢云批评也。
第一章的内容,系作者从历史上的资料发现陶渊明的价值,鸟瞰一下究竟有多少人曾受陶的影响,与夫历代文人对陶的评量毕竟如何。由于作者的归纳,我们可以知道陶诗在文坛上的影响与舆论,是沉寂于六朝,晦暗于唐而彰著于两宋的。又从而知道在陶渊明的文学作品未被人重视以前,为世所欣慕的乃是他的人格。这些知识不独对于研究陶诗有莫大帮助,即对文艺思潮之起伏,和历代文人对文学欣赏的胃口,也可参悟得几分消息。作者这一番工夫虽说未竟全功,却已不无小补,是颇值得我们为之表扬的。
跟着作者又论到陶渊明的思想。用他一只绚烂而回荡的笔,把陶公的思想写将出来,诚足以自圆其说;不过,不客气地说,比起朱光潜先生的看法,却明显地见出了逊色之处。不惟不及朱先生说得鞭辟入里,即以持论的依据而言,就根本不曾跳出朱先生的圈子。只有一点为作者精到的发现,道朱先生所未及,这里愿引抄于下:
渊明晚年在自然里构筑起一座仙境,从酒里寻找另一片幽渺的天地,他的幻想望着唐虞的幽光飞升,桃花源就是这样一个理想的灵境。那里面的社会形态多是从老庄挹取出来,染了一点神仙的思想。
渊明确乎有神仙思想(可不曾辱没诗人),我这话不是没有根柢的。颜延之说他“心好异书”,这“异书”大约多少与神怪有关系,他自己也说过:“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山海经》其中好些是游仙诗,《搜神后记》相传是他作的,现在有些人还相信其中一部分是他作的,这更是有力的证据了。我们的好奇心却要问他对于神仙的态度如何呢?我想,他是爱好,欣赏,却非真相信神仙。说他借神仙咏怀,当然也不错,但不如这样说,他是用神仙思想构成美幻的灵境,寄托他无依的心所包含的残梦与哀愁。(页二四至二五)
复次,论到陶渊明的人格。自颜延之、沈约以还,已经推崇备至,更不要说后来的两宋明清。颜《诔》表彰渊明的美德,窃谓已是后无来者,即沈约《宋书》,也自谆谆以其出处之间,向后世昭示垂范。这里我颇欲说一点题外之文,乃是对《宋书》上说的“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曲身异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出仕。所著文章皆题其月日:义熙以前,即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云云,有所驳正。读者如喜欢考据,且看下面所引的一断文字:
宋绍熙曾集刻本云,《文选》五臣注,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诗》,题云,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小如按,《五臣注》殆本《宋书》云然。)思悦考渊明之诗,有以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在官八十馀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兮辞》。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萧德施《渊明传》曰,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于渊明之出处,得其实矣。宁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以甲子,而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有标晋年号者,其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之意也。世之好事者多尚旧说,今因详校故书于第三卷首,以明五臣之失,且祛来者之惑焉。(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卷三引)
可见后来过分恭维渊明的话,多属牵强附会,更不值一笑了。
关于两宋学人推崇渊明的记载,作者所征引的,以朱熹的话为最多。但有一节我以为最能见出渊明之特立独行,异于当时人的地方,为作者所未引,不嫌琐屑,也抄在这里:
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
这话看去粗浅万分,实有见地,熟体世情,始能知朱子言之无谬也。
说到陶诗的好处,东坡一个“真”字足能杜千秋万世人之口。但就我个人的体验,陶诗的最大成就,乃是从“真”出发,而使人读了有“亲”的感觉。这种“亲”的滋味,即是由于朱光潜先生所谓“近人情”所致。盖文学作品皆有一种感染力,而感染力之强弱系于作品之优劣。我们读《楚辞》或汉乐府,下及盛唐李杜的诗,要求这种力量并不难。独于咏《三百篇》与陶诗,亦会使人七情波动,却不能不说这是它们的伟大。试看一首首平淡质直的陶诗,竟能使你击节倾倒,玩索徘徊,写逸兴遄飞处可以使你莞尔而笑,状穷愁潦倒处又会使你愀然而悲。豁达处固令人胸襟开朗,豪迈处也能让你为之浮白起立。但一遇着他写到感慨万端,百无聊赖之际,却又使你不为之五中忉怛泫然欲涕者几希!这岂非陶公之所以不朽处么?“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正无啻为后世人欣赏他作品时所生的感觉,作一极允洽的解释也。
何况,诗经毕竟太古典了一点,文字古洁得须于言外求之。楚辞词藻过于缤纷绚烂,往往文胜乎质。李白的锋棱,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当之者总不免要倒吸一口凉气。而杜甫之沉郁顿挫处又嫌分量太重,动辄使人七情鼎沸。惟有陶诗,只要你稍有素养,一上口便觉得胸怀畅爽,眼底明快,有“光风霁月”的境界。东坡“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话,似不仅为其章句说法而已呢。
第二章是作者对陶渊明四言诗的批评。朱自清先生的序中有云:“至于他的四言诗,实在无甚出色之处。历代评论者推崇他的五言诗,因而也推崇他的四言诗,那是有所蔽的偏见。本书论四言诗一章,大胆地打破了这个偏见,分别详尽地评价各篇的诗。结论虽然也有与从前人相同的,但全章所取的却是一个新态度。”这话自然有其不可磨灭的见地。谁也不能承认陶的四言诗和他的五言诗一样好。曾国藩就是严格代表这种主张的人。但若谓“实在无甚出色之处”,就未免稍嫌武断了。本书作者在第二章中把陶的九首四言诗分作两类,一类是佳作,以《停云》、《归鸟》称最,《时运》次之。另外六首便算作不好的作品,也还是相对的看法,并非一笔抹杀。朱序中说结论有与前人相同的盖指此。其实历来的评论者,除掉那些盲目乱夸一阵的批评家不算,大多仍着重在他的五言诗,不以四言诗做主体。纵有对四言诗加以推崇者,也泰半指《停云》、《归鸟》一类而言。假令陶公的四言诗,当真一首好的都没有,古人何俱不分皂白乃尔耶?
话说回来,往日中国人都不免有一个普遍的病态趋向,即“崇古蔑今”的习气便是。魏晋时,代作四言诗的风气很盛,这和前此扬雄班固的摹古,后此明清人的复古,大抵相同,主要还是那一点“迷恋骸骨”的心理在作祟。作诗的人耳濡目染,亦自然而然地以作四言诗为风雅的事了。渊明生于彼时,自亦不免为此种影响所波及,率性所之,照曹家父子、阮籍、嵇康辈写几首四言诗,也是当然的。至于四言五言,在东汉末,虽同为表现的工具,由于建安诸子三曹父子对于五言的发扬光大,嵇阮的继武接踵,其在应用方面到六朝时代已见出优劣的差别,正如现代人对于古文语体文的运用。以渊明的悟解,亦定能体会得到。试看四卷陶诗,仅此九首为四言,便足以证明了。后来人妄事推崇,固嫌多事,硬要把这九首四言诗给“就地正法”,也似乎有点无聊也。
至于陶渊明所以要写四言诗,就区区臆测,似尚有另一意义,留待谈下一章时详论。
最末一章,作者谈到了陶渊明五言诗的艺术。把陶诗的来龙去脉,——如说它受古诗十九首及楚辞之影响,及与阮籍谢灵运的比较等——都已清晰周密地,而且非常具体地说给我们知道。尤其关于陶诗的精神,意境,都逶迤复叠地做极精妙的阐释,真称得起是洗毛伐髓。我往时读陶诗,也曾做过一种分析综合的工作。窃谓其题材体制的特色,不外分作三种:一种是哲理诗,如《形影神》三首。一种是歌咏田园自然及描绘农村生活的诗,如《归园田居》。一种是抒写心情,表现山林之志趣的隐逸诗,如《饮酒》。但难得的却是这三者往往合而为一,不能强为分割。寓情于物,因理见志处,简直不一而足。尤其是所谓哲理诗,决非落了套的玄言诗可比。那里面蓄积了浓厚的感情和深刻的世相,正如作者所说的:“他所表现的哲理,比以前的诗人都多。思想浸进诗里,渐渐和情感一起发展……他说理的诗你大都感到宁静的哲学的美。”似较“用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一层尤为要紧,尤为有价值。
作者谈到陶诗中所接受的影响,有一句话我不同意。他说:“陶渊明的五言诗,似乎不曾从《诗经》里取得什么。”恐怕有些错误。不用说遣词造句,如“愿言”、“伊怀”一类的词汇,在在可见;即那种古朴自然,且带有健康色泽的抒情风致,若非胎息风南,必不曾那样融泄自如的。“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不几于“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之境乎?因而作者说,他从楚词方面接受了一点气氛或情韵,也只是说中了一半。这里我愿说明一下我的臆测。那九首四言诗之所以产生,恐怕是陶公在“习作”上留下来的一个步骤的痕迹。
惟其他浸润寝馈于四言诗,——尽管他的四言诗有生吞活剥食古不化之处——他的五言诗才有那种高躅出尘、无所倚傍的馨逸。盖我始终相信这样一个理论:欲求在写作今体诗文方面有所裨益,必须读了传统的古典作品而摹仿之,才能彻底了解古典作品的技巧与风格,而与之冥合神会。久而久之,再把这技巧与风格运用到写今体诗文中来,始可成为一种自我的独立的新风格,新姿态。说到这儿,我更愿多说几句迂阔的话。即传统的观念与先哲的遗产,确乎不容忽视,不论你是研究文学抑创作文学。今人动辄侈言创作,而蔑弃学养,以为古典作品之有无影响是不足论的。怀这样见解的人,即或已名叫“作家”,恐怕对文学终究还隔着一层。即使受西洋作家影响,难道西洋作品就不算是遗产,就没有他的传统了吗?试看陶渊明能作四言诗,韩柳也写过很好的骈文,近代的大家如鲁迅胡适,都能写“挺好”的古文,对旧学的根基尤有造诣,足见此理不二。于是我想,五四时代的前辈们所呐喊的新口号,至少有一些是未经过深思熟虑的,近于情感的迸发,并非深刻的见道,颇有待于今日的修正与驳辩。事实上这个修正的必然性,从近二十年几个优秀作家的成就学养上,已可体验出来。
对于这个小而完整具有一种新倾向新动态的新著,内容方面要说的大抵如此。然而卒不能已于言者,乃是作者清泠而婉娩的一支笔。梁任公自评其文曰:“笔锋常带情感。”真可移赠作者。但梁先生的情感,乃是从锋锐犀利的说理文中流出来的;作者的情感,却用一种不假雕饰便成绮绣的词采铺摛绩织而成。这本小书,不独可作为专门读物,且可用来当纯文学的作品看,即此已足证“文学批评”也应该符合于“文学作品”的条件与标准。晚近写散文的人,能于绵密深厚、委曲周至中得疏宕空阔之趣者,除萧先生外还真不多见。沈从文先生评此书曰“文胜质”,倒是句一语破的话,并不能算是贬辞。区区的看法,殆亦偏爱于全书文笔之优美,这也是应该大书特书的。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