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本书第四部分作者谈到“正”、“变”问题。第一章《风雅正变》是推溯“正变说”的源头。最初的正变说总该是汉儒为解诗而发明的,而郑玄可为代表(但作者认为郑玄也并未能自圆其说)。其原始的意义无非指时代的治乱,“正”是“正常”、“正规”、“正轨”;“变”是“变异”、“变化”、“变乱”、“灾变”。又因“正”是与“邪”对举的,“邪”有乱意。“正”又有“雅”的意思,故“变”为淫。其灾变之说则是本之于汉儒谶纬家的“诗妖说”。作者曾引汪琬《唐诗正序》:
诗风雅之有正变也,盖自毛、郑之学始。成周之初,虽在途歌巷谣而皆得列于“正”。幽厉以还,举凡出于诸侯、夫人、公卿大夫闵世病俗之所为,而莫不以“变”名之。“正变”云云,以其时,非以其人也。……观乎诗之正变,而其时之废兴治乱、污隆得丧之数可得而鉴也。史家传志五行,恒取其“变”之甚者以为“诗妖”诗孽、“言之不从”之证。故圣人必用“温柔敦厚”为教。岂偶然哉!
而后加按语说:
这里虽为风雅正变说出于“诗妖”说,但能将两者比较着看,已是巨眼。“以其时,非以其人”一句话说“正变”最透彻。……风雅正变说原只为解诗,不为评诗。不过在解诗方面,郑氏并未能够自圆其说,如前所论。至于作诗方面,本非他意旨所及,正变说自然更无启发人处。(页三三〇至三三一)
后面又引汪琬“读者以为正,作者不自知其正”,“读者以为变,作者亦不自知其变”,而加以按语说:“可以补充郑氏的理论;提出‘作者’,他的正变说便不专为解诗,而是兼为评诗了。”(页三三三)但作者在文末注释中更引叶燮的话以批判、修正汪氏,意谓“正变”之义应该固定而不可缠夹(页二二五,注十九)。可是后来的人说“正变”总好把时代正变和作品正变混为一谈,恐怕正如作者所说,也还是个“自然而然”,不得不然的现象。
跟着作者在第二节谈到“诗体正变”。作者用“变则通”作为正变说哲学上的依据,而说明变有“奇变”、“新变”两种。“新变”的主旨是“唯陈言之务去”,“自造新语”;“奇变”则以“独造”和“语不惊人死不休”为积极的主张;并引朱熹的“高风远韵”为“变”了之后“复归于正”的准则。而变的趋向在中国也有两种,一种是“以复古为革新”;另一种则为“穷力追新”,虽说“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却是偏于创造,和“以述为作”的复古论不同。这二者也是互为消长的。作者更讨论到唐诗的分期以为例证,还征引了叶燮的比较进步的理论,最后以“正——变——正”为文变的程式。这些都非常贴切而清楚。至于作者说,“直到‘文学革命’而有新诗,真是‘变之极’了。新诗以抒情为主,多少合于‘高风远韵’,大概可以算得变而‘归于正’罢。”则不免有点牵强,好像还有待于精密的研讨。因为新诗的传统,我以为,恐怕不尽是从《诗三百篇》来的,用朱熹的“高风远韵”和“归于正”的意念来解释,似乎不够贴切。
如果从作品的正变来讲,我觉得“时代”和“作者”之间不无关系,尽管叶燮驳斥汪琬的话仿佛更合逻辑。我曾这样想,时代是“正”,则作品虽变亦正;时代变,则作品虽正亦变。苏东坡的词在北宋词家中,风格该是“变”的,但比辛稼轩还差得多,总还属于“正”的一面。辛词中固然也有“归于正”的,然而南宋时代比起北宋来已一变再变,遂使稼轩的作品“虽正亦变”矣。撇开辛弃疾不说,姜白石该是“正”的了,然而“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样的句子已绝非秦观、周邦彦所能写得出的了。可见时代的正变与作品正变之间,是有连带的影响的。
再有,“以复古为革新”的话乍看去虽近于开倒车,然实有确证。且唐人与明人的复古也大不相同。今天如果再来谈“以复古为革新”,其意义自然又不同于昔时。唐人如韩愈辈之复古,是以六朝之前为“正”,以六朝为“变”,其所以复古是想由“变”而“正”。但站在文学史的观点看,韩愈的努力仍是想从正常中求新变,而其思想却不免有拨“乱”而反诸“正”的意味。明人不独口号是纯粹的复古,连趋向也是唯古是从。韩愈思想虽然保守,在文章方面还想“唯陈言之务去”;而明朝的前后七子则“诗必盛唐,文必秦汉”,简直是“唯陈言之是务”了。所以明人唱复古而终不免于失败。至于今人以复古为革新,是检讨旧的,来推进新的,所谓“温故而知新”;不是回到茹毛饮血阶段而是“批判地接受”,当然这里面也还有点拨乱反正的味道。所谓“乱”是指堕落,是水之就下般地不长进,是自私自利自吹自擂,而不是指卫道者的一笔抹杀。反诸“正”正是扬弃与提高,用人为的功力来克服每况愈下的瘫痪,来补救自然而然的衰老。现代人还有一个误解,即把“传统”认作“正统”。“正统”在今日往往因其日趋衰老、虚伪而成为“腐化”的代名词,于是人们唱新变而蔑弃正统,却荒唐地连“传统”也否定了。现在以“新”为是,以“古”为非,以为变就是好,正就是坏,变就是真美善,正就是要不得。有的人更变本加厉地认为愈奇怪特殊、愈光怪陆离、愈不近人情倒是“正”,于是就不免谬以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