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情论:怀特海与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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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及影响

维克托·洛所写《理解怀特海》一书的第一章如此简洁地介绍了怀特海的生平:

他于1861年2月15日出生在拉姆斯盖特——肯特郡东海岸塔内特岛上的一个村子。怀特海的父母都是教师和圣公会教士。还是个小孩时,阿尔弗雷德就常随其父(圣彼得教区的牧师)去拜访父亲执掌的教会学校。14岁就读于英国最古老的中学之一,多赛特郡的舍本恩中学,在那里接受了完美的“古典教育”。然后读剑桥的三一学院——艾萨克·牛顿读过的学院;在那里他只学数学课程。他一直在该校就读,后来成为三一学院会员,在那里教数学长达四分之一世纪。随后的13年在伦敦大学从事同一领域的研究。最后的13年在哈佛。1937年退休后,他继续在他受聘的大学任高级研究员。1947年12月30日他在哈佛大学他的那个小公寓里逝世。他的一生听起来平淡无奇,如此平淡无奇乃至人们不禁怀疑,他的哲学中对冒险的强调肯定是教授的一种补偿性的姿态。

然而冒险却是实在的。[32]

维克托·洛在此处使用了这样一种方法,这是我打算在导论章采用的:指出怀特海哲学中那些在他生活中发生作用的重要的价值观。这一方法不仅有助于将怀特海在其哲学中所提到的那些关怀置于一定的语境之中,也可说明,总的说来,怀特海生活在他所提倡的哲学价值构架之内——因而满足了哈慈霍恩所谓的“皮尔士—詹姆士实用主义原则”。

针对怀特海生活中的“冒险”,维克托·洛继续写道:

1910年,怀特海声誉日隆。他任皇家学会会员已达7年之久,他与罗素合著的《数学原理》头两卷已付印。一项巨大的智识冒险已接近完成。虽然如此,怀特海却自感需要某个有新观点的新环境。于是他离开剑桥来到伦敦——直到一年后才获得一稳定的教职,或学术职称。伦敦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那里,他处于“现代工业文明中的高等教育应何去何从”这一争论的漩涡之中。他对这一问题的兴趣使得他与几所技术学校有了行政管理方面的联系,也使得他在伦敦大学获得了几个责任重大的职务,他担任了科学院院长……退休来临,他又横渡大西洋,再次来到一个新世界。[33]

就这样,怀特海的生平绘制出这样一条地理的路线:从英国的乡间,到一个古老的大学城,再到旧大陆的一个古老城市,最后到达新大陆高等教育的堡垒。其间怀特海的智识关怀愈见活跃:始于数学,然后又从逻辑、数学物理到教育理论、行政管理,到科学哲学和自然哲学,最后止于他的思辨哲学和形而上学。值得注意的还有他一生对历史和诗歌的兴趣。怀特海对诗歌的兴趣——特别是对自然诗人雪莱和华兹华斯的兴趣——致使他有了这样的观点:自然是“有生命的”;在他的哲学体系中,“美”是首位的。怀特海的妻子伊芙琳极大地影响了他,使其将审美的维度结合进他的形而上学中。在《大英百科全书》中,伊芙琳被描述为“一位戏剧感极强的女性,具有实在而非凡的审美感。她极大地丰富了怀特海的生活”[34]。在《观念的冒险》一书中,怀特海写道:“一个命题应该是有趣的,这比它是真的更为重要。……因为一个经验事态中的命题,其作用的能量就在于它的趣味性,以及它的重要性。”[35]我发现,这种把美(重要性)视为比真更高的观点,对于一位20世纪的哲学家来说——尤其是一位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究逻辑、数学、物理以及科学哲学的哲学家——真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主张。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怀特海的生活丰富而多维,足以吸收关于生活的更广泛的观点。此外,他还大量地阅读历史,因为他相信,单是一种文明并不能明确地表达人类经验的一切可能性。所以有必要研究其他的文化和文明,以发现在自己的文化和时代中尚处于沉睡或半自觉状态中的那些潜能。

《大英百科全书》还提供了关于怀特海的几桩有趣的事情以及对它们的评论。由于家里认为阿尔弗雷德——家里最小的孩子——身子孱弱,就让他在家里接受教育,由他的父亲教他直到14岁。然而,当他后来上学时,“他却表现出天然的领导才能。在学校最后一年,他成了最受欢迎的头儿,负责所有的课外活动,各种比赛的最成功的队长”(《大英百科全书》,12卷,第635页)。维克托·洛和《大英百科全书》都说,怀特海小儿子的死给了他可怕的打击。用维克托·洛的话来说就是:“真是悲剧。他的整整一代英国学生几乎都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的小儿子埃里克,一个飞行员,19岁就牺牲了。”[36]这是怀特海在实在的核心中发现的悲剧的主要原因——虽然在他更为广义的哲学里,“悲剧”的实质是过去的“永恒消亡”,也就是死亡,唯有通过上帝对过去取得的价值的完善的保存和协调才能最终将其赎回。

尽管怀特海出身于一个传统的宗教家庭,他却并未留在教会里,他的哲学也并不体现一种传统的基督教神学。

结婚前不久,怀特海对宗教的长期兴趣就发生了转变。他的宗教背景是与英国教会牢牢联系的;他的父亲和叔叔们都是受了圣职的,还有他的兄弟亨利,他那时正要成为马德拉斯的主教。但是怀特海,在纽曼主教的影响下,开始考虑起罗马天主教会的信条来了。在大约八年的时间里,他阅读了大量的神学。然后他卖掉了他的神学藏书,放弃了宗教。这一不可知论并未坚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但是怀特海从此再也不是任何教会的成员了。[37]

在《宗教的形成》一书中,怀特海写道:“宗教实为人幽居独处时所干之事。倘要臻于成熟,它的上帝观必经历三个阶段:从空无之上帝过渡到作为敌方之上帝,从作为敌方之上帝过渡到作为同伴之上帝。”[38]我们在怀特海最终的哲学里发现的上帝正是“作为同伴之上帝”。

怀特海的思想中还有两个补充性核心概念:群集和个体的创造性。这两个概念在怀特海的思辨哲学的整个实际范围内被普遍化了,而且也在他的生活中发挥着具体的作用。他相信,真正的宗教经验主要发生于人的“幽居独处之时”,此外,他的大部分生活却包括智识上的努力,其中主要是个人的创造性努力。另一方面,怀特海还专注于他的家庭、社区的政治活动,以及教育的、社会的组织活动和计划。这就是维克托·洛在上段引文中所说的“冒险”:即对过去进行创造性的转换,使之融为一个具有更佳价值的世界,以此来创造美和真。在这一“创造性进展”中,当前价值的创造和将来价值的可能性是最重要的。我们将看到,这一创造性进展就是世界的个体维度和群集维度相互作用的极致。

《观念的冒险》最后一章的标题是“平和”。怀特海将这一术语用作存在主义宗教意义的:即对事物存在方式的终极之“义”的觉知。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世界的冒险过程不包含困难和悲剧性的情况——怀特海选择“冒险”一语是有理由的。“平和”一章的结束语是这样一段话:

在事物性质的核心,总是存在着青春的梦想和悲剧的收获。宇宙的冒险始于梦想,而终于收获悲剧性的“美”。这便是热情与平和联合的秘密:痛苦终结于最和谐的时刻。对这一终极事实的直接经验,连同经验对青春与悲剧的联合,便是那平和感。就这样,世界接受了这样的信念:它的各种不同的个体事态要达到那种完善是可能的。[39]

根据“永恒消亡”的精神,“他死后,他的身体被火化,未举行葬礼。根据他生前的要求,他的未经出版的手稿和书信由他的遗孀焚毁”[40]。在其“评价”一节,该百科全书写道:

怀特海因助人为乐,所以他广受爱戴。虽然他待人殷勤周到,但这却一点也不意味着他心肠软弱。他不喜争论却心中有数,待人宽厚却默默固执己见。他既具有现实而平衡的心态,又善于不含恶意的优雅冷嘲。他将先天的直觉、灵性、智力、善德与坚强及智慧结为一体。[41]

我相信,该百科全书所作的这一非常个人化的评价——“广受爱戴”——表现了一种尚在起作用的非凡人格。此外,这一评价也证实了,怀特海是以他所提倡的价值观和哲学而生活的。下面我们来考察怀特海是如何影响知识界的。

也许,怀特海之出名,多是因为他与他的学生罗素合著了三卷本的《数学原理》一书。这一庞大工程的目的,就是要从一个逻辑体系推演出所有的数学概念。在总结《数学原理》一书的主要成就时,怀特海这样说道:“那一整套特殊的、不可定义的数学概念,以及涉及数、量、空间的特殊的、先验的数学前提,消失了。”[42]虽然《数学原理》一书被视为一项重要的学术成就,但它对逻辑学家的影响却有限,对数学家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怀特海在数学方面的其余成就恐怕也只有作如是观。(当然,依鄙见,怀特海的哲学是遭到主流学术思想忽略和低估的,所以他在逻辑和数学方面的努力也遭到忽略和低估就一点不令我奇怪)

虽然由于近来人们对形而上学问题重感兴趣,因而怀特海的学问渐成显学,然而他的思辨哲学的影响长期以来却主要是在神学领域。哲学家和神学家们——诸如查尔斯·哈茨霍恩、约翰·科布、大卫·格里芬——将怀特海的形而上学体系精确地应用于20世纪的诸多宗教问题,发展出一个被称为过程神学的新的思想学派。至今为止,这是唯一的已尝试运用怀特海的哲学来全面修正自己的基本世界观的一个学科。总的说来,怀特海的学说都是通过影响个体的理论家而形成影响的。

一个例子就是他的学生,苏珊·朗格。她的哲学研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尤其是在美学领域,以及在帮助符号人类学奠定基础方面。在朗格的三卷本著作《心灵:论人的感觉》中,怀特海的观点清晰可辨。在朗格早年的那本献给“我的恩师和朋友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的著作《以新调弹奏哲学》中,怀特海的影响更是明显。

这类“个体化影响”延及很多学科,绝不仅限于他的很多优秀学生(其中最著名者当然是伯特兰·罗素)。为了让自己的重要贡献延及教育机构(在教学和管理的层面上),怀特海还写了《教育的目的》一书。在前言中他总结了教育的核心前提:

学生本是活人,故教育的目的应是激发并引导其自我发展。从这一前提可推知:教师也应是充满鲜活思想的活人。本书整个就是对死知识即呆滞观念的抗议。[43]

这些话今天听来已不是革命的了,但须知,此书是基于1916年所作的一个演讲。而且,如果人们密切地观察一下当前的教育制度,“呆滞观念”一说也并非毫不相干。无论如何,一个观念之所以呆滞并不必然因为其老,只要它缺乏趣味和生气,不能成为重要的“情感诱导”,它便是呆滞的。虽然较之某位哲学家,比如杜威,怀特海的著作对教育理论未曾产生巨大影响,但他却“激励了英国、美国以及其他地方的很多教师”[44]

此前我提到过,鲁珀特·谢德瑞克的生物学著作和进化论理论有一种怀特海的味道。这一领域的另一突出人物C.H.沃丁顿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怀特海的观点是如何在暗中对个体的理论家产生深远而又无形的影响的。在讨论有些观点如何对他早期的学术发展产生重大影响时,沃丁顿说:

这些高度诗化的形而上学对我的科学工作产生影响之前,影响它的是大量的更明显理性化的思维方法,首先是怀特海的。在本科的最后两年,我对于怀特海著作的关注远胜于我要参加考试的那些学科的教材。……所以,我对进化的特别的倾向性——即很不受人响应地强调发展中的表现型的重要性——可算是直接来自怀特海型的形而上学。……

我是一个不事张扬的人,却生活在一个大张旗鼓地反对形而上学的时代,所以我决定不公开阐述这些哲学观点。因而我从未将我于1928年左右写的论文《关于活力机械论的争论及抽象的过程》付印,而是将怀特海的观点实际地应用于一些特殊的实验性场合。所以,对形而上学不感兴趣的生物学家们不会留意到我的观点中所隐含的东西——虽然他们似乎隐隐地感到不安而通常有所反应——而像马乔里·吉恩这样的哲学家却又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不是一个完全正统的机械论唯物主义者。[45]

在我们尚未踏上旅途去探索怀特海的形而上学体系的那一蛮荒之地前,我最后一次吁请人们采用并实施怀特海的思想。这极有可能给我们提供必要的勇气,以克服怀特海机体哲学那一迷宫中的种种艰难曲折。

在这个产生了一些可怕事情的世纪里,产生了一位科学家,爱因斯坦,他在天才和品格上不输于任何前人。也产生了一位哲学家,除了柏拉图,他同样不逊色于任何前人。不利用这种级别的天才实非明智,因为它的确是世所罕见。一位数学家,却敏感于我们文化中如此多的价值,其思维如此富于想象和创见,如此迫切地向古今大家学习,如此地不拘于任何派别的偏见(无论宗教的或非宗教的),这样一个人真是万里挑一!他也会错,但他的错误甚至也比他人的真理更富有启发。[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