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聊】父亲迟迟不让我画大写意
李:从美院附中,再到美院,先学西画打基础,再学国画,我父亲给我安排这条路是完全正确的。他还特别提醒,到了学校,你少说话啊,老师怎么教就怎么学。
李:都知道,因为我父母都在学校,谁不知道啊。
李:对了。人家会怀疑是不是你这个观点是你父亲说的。人家该说了,你找你爸爸学去,干嘛上这儿跟我学?有些教员都是我父亲学生辈儿的,你不能随便多说。所以在他们印象里,我同学都认为我这人不怎么会说话,等“文革”后,一瞧,呵,说话这么溜!你想咱喜欢相声,说话能不溜?
李:不是啊,前后八年。在附中是学了三年,然后1961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大学部国画系,是考的,那时候可不讲走后门。董希文那是在油画系开工作室的大教授啊,画《开国大典》的油画家,在油画史上缺不了的一位大师级的画家,他儿子董沙贝跟我是发小,那绝对是画画天才,就是文化课不好,他就讨厌学那些个数学、几何这些东西,分儿不够,反正毕业成绩不太好,就没法考。后来一直是自己业余画,画得也挺好。所以我就说,考艺术院校啊,这个所谓的“文化课”,有时候让好多天才都进不去。齐白石至少考不进去。黄胄也不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黄永玉要考,一看这个,说我考不进去,但是黄永玉挺有意思,他说现在我考不进去,但我将来要到美术学院当教授。这话说中了。
李燕在美院国画系上学时全家合影
就是说教育家他得会教育,至少在自己儿子的教育上得体现出来。直到考到大学国画系了,我成绩还不错,我那个考卷还给我展览了。就分析一张古画,我选的是《溪山行旅图》,传说是范宽的作品。那大考卷,不够我用的,我又要了一张纸,而且用的是刻钢板体,标准的刻钢板体,一笔是一画,不能写连笔字,那时候规定要写这个。后来,我记着还作为成绩,还展览了,可惜“文革”一乱,没了。
那可不是开卷啊,你引经据典,都是背下来的。我在美院附中是美术史课代表。那时候都选课代表,比如说你色彩成绩比较好,你当个色彩方面的课代表,你国画好,你当国画课代表,我呢,给我委了一个美术史课代表。那会儿没有开卷考试,绝对不作弊,你不用监督。真的,我回忆我们的考场啊,这一个教师看好几个,他转悠着看,真没有打小抄的。从小受的那个教育让孩子都特别地自觉,绝对不偷眼看别人的。我也不知道这个自觉性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你说到大学之后,国画系花鸟科,那我父亲是花鸟科大写意的主导教师,小写意主导教师郭味蕖先生;叶浅予先生他主导人物画科,他跟蒋先生风格不一样,蒋兆和先生以他的那个方法教,各自教,真是互相都很尊重。后来干脆成立工作室,蒋兆和工作室、叶浅予工作室。你像陶一清先生,他教他的山水,他有一个风格;梁树年教的山水画又是一种风格。李可染先生来得不多,因为“反右”以后,他不怎么来上课,也是那时候给吓得不轻;但是有时候来讲座,他当然就是负责山水科。陆鸿年先生、刘凌沧先生,那就是负责工笔重彩,还有古壁画临摹,上法海寺,还带着去永乐宫,最远是带到敦煌。
郭味蕖
蒋兆和
田世光
艰苦极了,那时候去趟敦煌,可不是旅游啊,我开玩笑,说:“为什么叫敦煌呢?这一路颠簸能把你黄儿给出来。”哎呀,苦极了。但是安排正课,还打分儿呢。工笔画课,田世光先生教,他觉得不够,又把俞致贞先生从工艺美术学院请来,借调教员,教完一个单元,再回单位。动物绘画课,找来找去,全中国唯一的一个动物画家,刘继卣先生,那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把他调来给我们上动物绘画课。还有一种做法叫“雁过拔翎儿”:有的画家从北京这儿过,有事儿啊,或者开会啊,到我们学校办一次讲座。潘天寿至少有一回讲座。还有手底下有些事情忙,不能在这儿任课的画家,像王雪涛先生,他在北京,就好办了,来讲了多少次。不是光讲,都动笔画,那时候都讲究不是光动口的,还得动手。一张画画完,题款儿,还带着图章盖上,画完了还不是卷走,就留给学院当教材了。
刘继卣示范画稿
后来我知道,有的跟我同学一辈儿的画家,好家伙,一朝走了财运,画儿一贵了,出去教学,到哪儿去,就是抹一小块儿纸都得带走,不能留着。也没题款儿,也没盖章。嚯,要的是那个劲儿,一张张收,态度很严肃地收,绝对不能留。我要是那风格,我告诉你,德亮,你从我这儿一片纸也拿不走。我给你示意的这些画,还题款儿,又盖章,都别拿走了。
李:课堂上老师画的同学带回去复习去。大师当场画的是示范,我不是大师,我是示意留迹,咱不是长着嘴空讲啊,是不是?反正当年那些老师们都是在那儿讲完了,在课上画完了,都留那儿。
你像我父亲留给系里头至少200多张,还净是四尺整纸的。
李:你上课画一个一平尺的,谁看得见啊?是不是啊?我父亲说:“你在课上画的,别画一个‘屁帘儿’。”屁帘儿知道吗?小孩不是穿开裆裤嘛,大人替孩子害臊,后头还挡一帘儿,这样不影响撒尿,叫屁帘儿。
苦禅学生朱鸿翔藏苦禅画稿
李:哎,也叫屁帘儿,长方形的。上课,你画一个屁帘儿算什么?净是整4尺的,或者是6尺的。反正我印象里,那时候有一个展览,学校中间有一个小花园,有一个大一点儿的教室,也不大,展览了三层画,转着圈儿挂,在观摩的时候,你得掀着看。这画托好了之后就挂上,裱上不行,裱上带轴就没地方放了。就有那么多。“文革”后,现在我听说国画系大概还剩6张还是7张。
李:我告诉你,“文化大革命”,来“破四旧”的,都是来偷“四旧”的。
李:哎,都偷走了。一直偷到什么份上吧,我们这个国画系教室里,有好些学生临摹老师临得特像,临完了,卷起来都搁在教室,我们那个教室比较大,宿舍小,宿舍也不许堆着纸,那些画就都丢了。所以后来有的拿那个造个假款儿,当真画卖,还真能蒙人,因为那是正宗教出来的。
李:对着临的,老师画一张,第二天一看墙上好些张,都是临这张的。有这种情况啊,人家拿着这类画上我这儿来鉴定来了,我一看,说:“你可找着人了,你算找对了。这是临的。”人家不信:“临的?这么好?”我说:“那当然,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花鸟科的,那都是考进来的,不是走后门进来的。由老师当面手把着手教的,能不好嘛!造假画的有这福气没有?没这福气。”他还是觉得好,我说好是对的,但是你别当成原作就行了,那好就是好嘛。
苦禅学生王炳龙藏苦禅手卷
苦禅学生龚继先藏苦禅花卉手卷
苦禅学生庄寿红藏苦禅手卷
李:造一假款儿。那个时候,说实在的,我们受的教育太正规了。大学部一共是五年,主要是上四年课。头一年分科并不绝对分,人物山水花鸟都画,全面地接受,就跟那个戏曲科班一样,一开始就是基本功,生旦净末丑,都得学。
李:哎,练功夫,到一定时候再分行当。有的最后这几个行当都不行了,一倒仓,嗓子不行了,就拉胡琴,或者是将来当助教什么的,开始先不分呢。
李斛自画像
你看我们大学一年级,李斛先生教我们素描,那完全是徐悲鸿一派。蒋兆和先生教我们画人物写生,都是徐悲鸿的路子。徐先生研究的是怎么把素描画变成为中国画服务的素描。
所以现在有人攻击素描,您没上过这个课,您有发言权吗?没有啊!他认为徐悲鸿画的素描,就是都是苏式的齐斯恰科夫体系那个素描,不是的。我们在附中的时候学的是这个,就是拿铅笔画,把铅削得像武器那么尖。徐悲鸿他的素描不是拿铅笔画,他是用炭条画。我们到了国画系,一个是用毛笔画,一个是用炭条画,对着模特画,那严格极了。你像李斛先生上课不许使橡皮,看准了画,看不准不要画,严极了。看谁偷偷使了三回了,他走你后头说一句话:“把你的橡皮借给我。”没收橡皮。等课完了,总结完了之后,他掏出橡皮来:“很不好意思,我有一个坏习惯,同学要是改了画,我把橡皮揣到我的兜兜里,这是谁的拿回去。”态度和蔼,要求严格,认真极了。
你想想,我们那时候,上课是一个一个点名,老师学生的比例是几比一啊。那时候是精英教学,一个班没有那么多人。还有的时候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但是要求不一样,教室比较大,各不影响,两个年级一块上。你看那位天津美院的教授韩文来,是我同学,他也是花鸟科,比我低一个年级,还有邓小平同志女儿,邓琳,也比我低一个年级,都在一个屋上课,因为人数少嘛。
所以,这八年对于我来说,很幸运。
李:对。
李:对,都是上课,我父亲教大家,我也是其中一个学生。就跟过去的军校似的,教导员的儿子要是进了军校,跟别人是一样的,也是一样地起居,一样地上课。
李:我父亲迟迟地不让我画大写意。
李:不是,他最强调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基本功速写。他的教学不是以素描为重,是以速写为重。他说:“画画要生动,什么是生动啊?你到动物园看去,那儿的形象最生动!”多画速写。从附中就抓我速写,抓得很厉害的。那时候礼拜天我没有休息的,一清早起来,动物园刚开门就进去了,哗,一片野鸭子都飞了,那就开始画。
李:不,让我自己画。而且那时候我们画速写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同学进去都分开,为什么?集中精力,你有俩人一聊天就麻烦了。开始先得练胆儿,因为开始旁边有人一看着都不敢画。
李:哎,对了,旁边也说什么话的都有。“哟,你画的没头。”它跑的时候画的,没画完它就跑了,或者变姿势了,你只能再画一个,哪儿能每张都完整呢?“哎哟,这什么啊,这几笔,还在这儿画呢!”
李:画画的都是我们这些个年轻的,旁边的大人就说什么的都有了。所以先练脸皮厚,如入无人之境,慢慢就熟练了。我真不客气讲,从开始练速写,一直到今日,我的速写要是一张不丢的话,摞起来,上边搁块大理石,压得瓷瓷实实,绝对不低于我1米8的身高。早晨去,擦黑儿回来,为什么那么晚呢?擦黑儿那时候是观察动物的大好时机。那时候喂食了,这个动物就活跃起来了。你在旁边要注意看。背着一个画夹子,现在那个画夹子早就烂了。那个布的画夹子上头有父亲给写的字——“李燕的”,因为别的学生也有一样的,都是在美术服务部买的嘛,怕混了。画夹子烂了,我把那块布剪下来了,还留着呢,后来还打个补丁呢。你就算算吧,我画了多少速写,画夹子角都磨破了。其实我不应该把它撕下来,哎呀,要是留着就好了。
回来之后,夏天,我一身汗啊。还没洗脸,老人就先让我把一天的速写摊在地上看。先分两类,一类是完整的,一类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也别扔,一根线条都有用,因为你是在那儿画的;别人看没用,你看我现在发表的,都是比较完整的。
李:哦,那是一小部分。
李:一直到2007年,最后一次带着学生到动物园上课,我都一直在画速写。最近中央文史馆组织黄山之行,我还带着速写本,一会儿你看看,还画了几张速写,不多,因为怕人家等着我。这是基本功,要练得手“稳准狠”,抓住物象最生动的那一瞬。还有一个就是要求研究结构。我们大学有一个技法教室,专门讲解剖、透视,马体解剖。
李燕速写
李:上北大医学院去看的尸体解剖,还是做成标本的那个哎,器官什么的,回来吃不下饭去了。所以现在这些部位记得特别熟。我在清华美院上课给他们讲动物绘画课,一片纸都不拿,这些个肌肉肌腱我都背下来了。画骨头架子,然后再画肌肉,从哪儿长到哪儿,它的毛和皮怎么长的,侧面的、正面的、横断面的。学生很有感触,说:“您怎么记这么清楚啊?”我是中央美院“文革”前毕业的,我得对得起我们母校啊!我说:“这个都是我们当年的基本课啊。”
我父亲说了,大写意是高度的东西,要求修养很全面。
还有一项基本功,练毛笔字,现在有的“大师”,画卖得挺贵,到去世都不会写字。我递过话儿去了,就是您练练毛笔字,要不这一辈子遗憾,不会使毛笔。他不但不接受,在电视里还放出话儿来:“我看现在那些个书法家,那个临字帖的都是抄袭古人,统统都是抄袭。”临摹是一个过程,怎么成“抄袭”了呢?后来我心想,你这个口音不是抄袭你爹你妈的嘛?到老了,还没学会用普通话。劝他要写毛笔字,不但不听,还在美术馆办展览。现在只要有钱、有名,就能给你办,什么也不审查了。且不说那个字能看不能看,这个各有所见,但最起码不能出硬伤、写错字啊。偏僻字可以有错字,还有的是相似的字,比如说自己的“己”,写快了,多出点儿来,是已经的“已”——苏东坡出过这么一个错字——这都能原谅。您说写这个常见字,比如我父亲的李苦禅的“禅”字,右边这个“单”字,这底下这个一横不能少,你从魏晋南北朝往下数吧,我没见过谁少写那一横的,可是,这位“大师”就少写了这一横。
李:人家许认得,咱不认得。咱只能这么说,人家画儿值钱嘛!如今还有这么多冤大头花钱买,又有大人物光临剪彩,你说是错的,不合适,是不是?这就是基本功没打好还不虚心。文字学,认字的功夫没下到。我们那个时候认字,不是一般地认字,这个字怎么形成的?以象形为基础,象形、会意,然后假借、指示、形声、转注,按这些原理,这么认下来的。一认认一溜儿,从甲骨、大篆、小篆,再就是汉隶、魏碑,打基础。
包于轨
李:开始不让写草书,行书可以练,但是基本上还是让练楷书和隶书。这个打基础啊,扎实,我打基础是汉碑,《礼器碑》。我父亲当时觉得美院教书法的老师不够。当然他自己也可以教,他也教过书法课,但是他觉得教自己的儿子啊,还是最好让别的教员教,别老是囿于家学,他始终在这点上是很开通的。就介绍校外的一个老先生,包于轨先生教我。
李:他的历史很复杂,他自己也不愿意谈,但是这个老师的学问极大,他就是在家,跟隐士似的,生活很清苦。跟他学书法,后来发现他哪里只是书法家,那对国故那简直是,不说倒背如流,那真的就是跟说他们家的事儿似的!那个脑子,那个记忆力,那个灵动,讲话的那个风趣,哎呀,真不得了!可惜在“文革”中间,我们连累他了,他给拉去“劳改”了,什么罪名啊?“毒害青年”。因为我学的这套东西,连理论带实践,影响到国画系有的学生了。像王超,原来叫王继超,还有龚继先,现在在上海文史馆,还有王炳龙,也想去,问我父亲能不能去,他说可以啊,去吧,上课一个也是上,两个也是上,哎,叫他去。后来范曾也去,相继还有别的学生去。但是去得最多的就是我、王超、龚继先和王炳龙,王炳龙不在了。他根据每个人的秉性不同,选的碑不同,给我选的就是《礼器碑》,那有的人给选《张骞碑》,各自不同。他讲这些著名的汉碑那一套东西,我赶明儿要把它整理出来的。我要是不整理,恐怕这位老先生,哎……
李:肯定埋没于世了。他对自己都有预言,有一天忽然大哭起来了,都破了相了,把我们吓坏了,说:“老师,您不舒服,我们给您找大夫看看。”“不是不是,给你们说也不懂,说也不懂。有朝一日,我是死无葬身之地呀。”听着这么不吉利呢。我19岁到21岁在他那儿学,果然不久就搞运动。等于我们这些学生连累他了。街道老觉得,这么些年轻人拿着纸卷出出入入干嘛呢?给他扣一个“牛鬼蛇神”的帽子,你“毒害青年”,教的全都是“资封修”。那时候学西方油画叫资,学北边苏联叫修,学传统叫封,“资封修”,那时候就这样。
李:对了。他最后在农场里头生生饿死了。他的历史我就不谈了,这是跟他一块儿的难友出来说的,还记录在诗人聂绀弩的著作里头。聂绀弩跟他是一个火车去的,侥幸活着出来了。
后来有关部门找我了,通知:“你老师包于轨已经平反了,没有任何问题。”我问他现在葬在哪儿了?不知道。等打听到了之后,那片埋他的地方都盖了房子了,我能到那儿把人家房子给扒了吗?所以我连给老师建个坟都建不了,真对不起他。
三年困难时期,我们有时候凑点儿粮票给老师,还有我父亲每个月只要自己稿费稍微多点儿就给拿去。老师爱喝酒,想办法托点儿关系买点儿酒。从那时候开始托关系了,以前不懂得什么是“托关系”。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他见着酒,高兴极了,真是很清苦。
现在他那个故居还在。我头两年到那儿去看了,在那儿大哭一场,走了。在那儿住的人说:“您不是第一个了,别人也来过,有凭吊一番的。”
他住的那间屋,还是我们大伙儿,主要是我父亲攒钱给他翻盖的,面积大了点儿,不然的话,我们去没地方坐。那小屋小到什么程度?除了老师坐在床上,也就坐俩客人。后来我们帮着翻修一下呢,里头最多——不管是客人还是学生去了——能坐下6个人了。哎哟,他就满意极了。
李:哎,讲得很仔细。
李:有,非常侥幸,有缘分!我去领抄家物资的时候,头一眼看到的就是我老师的油画像,扔在地上,好像还在看着我。那是大康先生给画的,康殷先生,那是全才,他给画的。那个像我太熟悉了,平常就挂在老师屋里头,我给领回来了。家里没人领啊。还有他写的一条“平安是福”,四个字,常挂着,就在地上,我一看,真是缘分,我赶快要回来了,就当我们家的给领了。反正他也不是名家,如果是齐白石的画又不是你的,你给领回来了,那不行。哎,还有画的小山水,精极了。小楷尤其厉害。现在我这儿还有那么几件东西。
包于轨书法
李:没有市场。
李:没有市场,我们替他宣传,唯一的一次展览,是在王府井书法门市部。
李:那大约是1963年吧,把他的一些作品在那儿展览,还有他写的示范的东西。
李:“文革”前。
李:他还在的,以后“文革”刚开始他就没了。当时展的都是元书纸写的,一篇一篇的,一块钱一张。有来买的。请柬呢,是由大康的弟弟,康庸写的,用的“曹全”体,一张一张写的,那个墨都油亮油亮的,正式的信笺,可惜也都丢了。就给这些熟悉的朋友,一人一张请柬,大伙儿就去了。哎,我们再一宣传,一捧场,还卖得不错。他那么穷啊,卖点钱,慢慢吃慢慢花,多好,他不。那年头吃可是大事啊,你只要花钱,有的地方是不收粮票的,但是很贵很贵,还要托关系,订雅座,请了好些朋友,摆两桌。挣的钱全请客了。他就是这个脾气。他知道,要没你们我就卖不了那么好,所以全请客。《晚报》还给登了一条,他也挺高兴。建国以后,到他去世前,他见报就这一处:《包于轨书法展在王府井书法门市部展出》。他还拿着它特意给街道领导看了。平常街道就琢磨着,这个人也怪,也不出门,也不遛弯,很可疑。“这回我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我姓包的,是干甚嘛的!”正经的老北京的脾气。
我谈这个的意思就是,我父亲对于子女,对于学生教育,是很通达的。星期天,我们一清早起来,去两家,一个是他家,离他那儿不远是孙墨佛先生家,请孙先生讲《孙过庭书谱》,讲草书。孙墨佛先生去世的时候大概105岁,是我老师里头寿命最长的,现在还有一位105的,文怀沙先生,还在世。孙墨佛先生早去世了。他身体极好,健谈。在他那儿听一个小时,再走到小安澜营二条一号,到包于轨先生家,再讲一会儿,一看快吃饭了,赶快撤。那年头可不能在人家吃饭,要粮票啊!只有送粮票,不能在人家吃饭。抓紧时间上午学。
苦禅学生康宁藏苦禅手卷
包老师偶尔还到我们家来。那时候我们搬到中央美术学院煤渣胡同9号宿舍了,离中央美院三分钟的路。早上来了,中午给老师准备点儿,一块吃饭,然后在我们家的一个小厨房改的小屋,就一个小画案子、一张板床、一个书架子,哎,让老师在那儿睡个午觉。下午再陪着他,到王府井那儿上无轨电车回家。
反正那个时期,可以讲,校内校外,多少老师教我啊!所以我要是写不好、画不好的话,我真对不起老师。
美院五年,四年都是上课,花鸟科逐步增加花鸟课的比重。那为什么五年级就基本不大上课了呢?时间交给你自己,准备毕业创作。学校负责给你开介绍信,没介绍信出不去,旅馆不接待,以为你是空投特务呢,是不是?尤其那是要粮票的时候,没介绍信,你无论到哪儿连吃饭都吃不了。让你出去到生活里去采集资料,然后再回来,这时候呢,你可以任意找老师。那时候师生关系很密切,因为我们家离美院只有三分半的道儿,平常同学都常上我们家来找我父亲学,所以我们家老是热闹。很多学生都说,苦老开的这个是“义学”。“义学”就是不要学费嘛!美院那儿上完了,还到家里上课。
还有校外的学生,像康宁他们那一拨儿,那都是校外学生,过一阵子来一趟。那会儿学,可不像你德亮来找我学,打电话先约一下,那会儿谁家安电话?很久之后,我们全院才有一个电话。当时的学生就冒失来,来了赶上我父亲在家,这就算是学一会儿,赶上不在家,那不是白跑一趟嘛。那个时候条件真的是没法和现在的条件比,但是那个时候师资多厉害!
李:那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