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性质的语文课程与教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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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感性认识语用性质的语文课程与教学的基本矛盾

《周易·系辞上》明确提出了困扰古今数千年的“语用”难题,“书不尽言,言不尽意。”[43]“书”就是“文字”,“言”就是有声“话语”,“意”就是“内心所想”。《周易·系辞上》认为,文字不能完全表达口中所说,有声话语不能完全表达心中所想,语言文字与内心所想之间总是不能完全融为一体,总有落差或裂痕。如此,岂不是“圣人之意不可见”了吗?《周易》也给出解决矛盾的办法,“圣人立象以尽意。”[44]“言不尽意”,所以通过“象”来明确“意”。什么是“象”呢?《周易·系辞上》同样给出了答案,“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45]“象”即圣人用以洞见天下奥妙的“物”之“形容”,对应于《易经》的八卦卦象。通俗而概括地说,就是“意象”。那么,“象”是否能“尽意”呢?自然也是“象不尽意”,因为“象”不过是“拟诸形容,象其物宜”而已,“拟”“象”和“物”之间毕竟隔了一层,况且“物”还不是“意”,所以“立象”只能努力做到“以尽意”而已,对比“书”“言”算是进步了,但终究不能做到“尽意”。由此,《周易·系辞上》提出了“书”“言”“象”以及“意”的层递关系:书→言→象→意,明确了一个基本“语用”命题——不管怎样,“意”难以尽数表达。

《毛诗序》说得更具体、生动一些:“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46]注意那个“志”字。《说文解字》云,“志也,从心从之,之亦声。”[47]即“心之所之”。说白了,“志”就是“意”,但比“意”更能揭示“意”的本质——那就是“心之所之”,就是“心思所到之处”,也就是“内心想到的事物”。《毛诗序》的这段话通过“诗论”具体描述了由“内心想到的事物”到变成“言”到“言不足”的曲折而迷醉的历程,形象地揭示了“言”与内心之“志”、外显之行为“嗟叹”“手”“足”“舞”“蹈”的紧密联系。其中有两个基本道理:其一,“言”是可以通过“诗”表达“意”的;其二,“言”表达“意”总有不及的时候,这时候要靠“嗟叹”“手”“足”“舞”“蹈”等外显之行为来补足了。

《文心雕龙·神思》也有差不多的表述,只是更宽泛一点,更有普遍性。“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48]内心藏有万千时空声色,与万事万物纠结不已,语言文字是通道。通道畅通,则内心万事万物从心中走出来;通道堵塞,则内心万事万物潜藏行迹隐遁不出。

这就是那个世人永远无法破解的“语用”难题。以“意”为枢纽,世人总是试图把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经由“象”以语言文字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但总是不能如人意。内心那么狂野,那么充盈,那么景象万千,然而要把它化为线性序列的语言文字,春蚕吐丝般一丝一丝抽出来,一丝一丝地编织起来,并试图严丝合缝地形成心中的那个“意”,那是多么地可望而不可及。

这当然也是“语用”性质的语文课程与教学的难题。

学生写作明显体验到个中三昧:

“今天的作业,啊,试分析林冲称呼的变化及其作用,三百字以上。”王老师断句分明,张弛有度的话语。没想到这新老师第一次留作业就这么“猛”。三百字以上怎么可能写得了啊,以前的语文作业顶多是抄抄词,翻一翻古文,作个分析?三百字?

大部分的作业都写完了——就差那“三百字”。台灯银白色的光照在桌子上,我直直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支去掉笔帽的钢笔,笔尖下是一个崭新的语文作业本。左手接过右手中的钢笔,好让右手能放松一下,蹭蹭右手心里的汗,接回笔,继续紧握着。“你都坐了多长时间了,那语文作业还没动笔呢?啊?”是妈在外面喊。催也没用呀,怎么想也觉得这三百字,我凑不上。可这不写也不行呀。“从地位、称呼人及人的态度方面分析。”我一边嘀咕一边从头到尾看了遍书。看着课上在文边记的笔记:噢,这柴进一直护着林冲,这洪教头一直看不起林冲,然后……,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写下来。“五六、五七、五八。唉,还差得远呢!”我又“被迫”继续投入了我这“新款”语文作业的研究中去。

第二天早上查作业时,我盯着面前摊开的本上一排排羞涩的、断断续续的文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自豪——这可是我自己研究的结果,不再是老师“给”的了。这个新老师的新教法,似乎给了我一些我从未有过的东西。

随后的一个个三百字,让我渐渐地“有了思路”,它既是一个结果,也是一个过程。现在,我惊喜地发现,分析文章或事物,于我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是一种情感与观点的自然流露。

教师上课也明显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难处。

学生:老师,我想对最后一句话提个问题。恩格斯说“他的英名和事业将永垂不朽”。现在我们在悼念谁的时候,都只说“某某永垂不朽”,这里却说“将永垂不朽”,这和我们现在的说法好像不太一样。

教师:哦,你认为多了一个“将”字不好理解,是吧?

学生:对。

教师:你这个问题,是杀出了一匹“黑马”。(众笑)说实话,你这个问题,也是我这次备课遇到的问题。是啊,江总书记在邓小平同志的追悼会上说的是“邓小平同志永垂不朽”,他没有说“将永垂不朽”。同学们想想,这里恩格斯为什么要说“将永垂不朽”?好,你说。

学生:我认为,这要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理解。马克思当时所处的环境是资本主义社会,相对来说,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还比较遥远,因此,恩格斯认为马克思的事业“将永垂不朽”,就是说共产主义事业的胜利是将来的事。

教师:嗯,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将”表示的是一种预见,是吗?

学生:是的。

教师:的确,现在马克思的思想至少已经在中国变成了现实。而当时,马克思主义的追随者还只是少数,就连当时参加马克思葬礼的人也只有十来个人。而共产主义运动还刚刚兴起,在那样一个时代,恩格斯说“他的英名和事业将永垂不朽”,而我认为他的英名就活在他的“事业”之中。虽然他离开了世界,但在恩格斯看来,“人类失去了一个头脑,而且是在当代所拥有的最重要的一个头脑。”但无产阶级革命并不会因此而停止自己的运动,而且,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因此,我也认为这个“将”是表明了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不朽生命力的信心。好,又有一个同学举手了。请说吧。

学生:但是……(欲言又止)

教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不要紧的,说吧?

学生:“永垂不朽”说的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事业,……[49]

这是著名特级教师李镇西先生上《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遇到的情形。一个“将”字,学生疑惑了,思想受堵了,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又冒出来了。

这就是语文课程与教学永恒的困境。无论阅读还是写作,口语还是书面语,“语用”过程中常常遇到的情形就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货拿不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而这正是语文课程与教学的用武之地。从小学到初中、高中,语文课程与教学就是要引导学生克服这种窘迫,达成语言文字与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的无限接近——当然,最终结果还是不可能零距离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