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中庸》发端
一 《中庸》之由来
《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著录《礼》十三家,五百五十五篇,中有《中庸说》二篇。其下颜师古注云:“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颜氏所说《礼记》盖即《小戴礼记》,颜氏所谓“此”,盖对《中庸说》而言。
《汉志》无“礼记”之名,而单称《记》,《记》百卅一篇。《记》百卅一篇,班氏自注:“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总之是儒家嫡派。
至宋,朱子始自《小戴礼记》单提出《大学》《中庸》两篇,与《论语》《孟子》合称“四书”。(《大学》,亦《小戴礼记》的一篇。)故欲讲《中庸》,先讲《礼记》。
朱子以《礼记》为秦汉诸儒详解仪礼之书。梁任公先生以为《礼记》乃研究战国秦汉儒家思想之重要史料。(《礼记》不能算儒家思想史,乃史料。)
礼——形式,礼必合乎理。然《中庸》但讲“理”而不讲“礼”。理,偏于思想——内;礼,偏于形式——外。故礼虽合理,然讲礼时不讲理。
孔子后,儒家思想分荀、孟两大派。《礼记》与荀子甚有关,尝抄荀子《劝学》篇二三百字之多,故《礼记》与《荀子》相近,此不得不承认。然就《中庸》考之,则又抄《孟子》。总之,《礼记》乃孟、荀之后学者所记。
以上说《礼记》与儒家思想。
在《礼记》中,《大学》《中庸》两篇为研究儒家思想重要史料,朱子摘此二篇使之独立与《论语》《孟子》并称“四书”,诚有见解。
二 《中庸》所以列于《礼记》
近代心理学家有所谓行为派,礼便是讲儒家的“行”。无论心地如何光明、品格如何高尚、经济如何广大,皆可自行为(礼)观之。
行为,合乎“礼”,即合乎“仁”。(仁,人也。标准的仁即完全的人。)仁、礼有内、外之分,而非二:有内在的仁,便有外在的礼;有外在的礼,便有内在的仁。《论语》颜渊问仁: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
宗教仪式、宗教戒律,皆礼也,限制身,所以限制心,使其合乎最高境界标准。佛所谓戒律,今所谓仪式,即儒家所谓礼。孔子所谓视、听、言、动,佛所谓行、住、坐、卧,皆有礼。唐有道宣律师[3]得道,每日天厨送天食。窥基[4]大师闻之(窥基,乃尉迟敬德之侄,唐三藏弟子,锡杖上挂酒肉。窥基建唯识派,后之唯识派宗之,主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与近代哲学家认识论近似)。至道宣律师处居三日,天厨不送天食。后窥基走,天厨始来,曰:真菩萨在此,不敢至。[5]
一部《礼记》皆讲外在的礼,唯《中庸》篇讲内在思想。然则《中庸》一篇为《礼记》一书之灵魂,读《礼记》不读《大学》《中庸》,则只有躯壳、无灵魂。故孔子说: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论语·阳货》)
明乎此,则明《中庸》所以列于《礼记》矣。玉帛所以成礼,而非所以为礼。林放[6]问礼之本(玉帛乃礼之末),子曰:
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论语·八佾》)
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
仁必用礼来表示,故重“行”,礼与行有关: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论语·卫灵公》)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论语·雍也》)
子曰:“……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游于艺”即文)
颜渊喟然叹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论语·子罕》)
“约”,束之也,使之就范、上轨道。然行与约,其礼之本与?制度、仪式,皆其末也,只是外表。
如此,则《礼记》一书可分两大部分:一讲仪式,如《仪礼》《曲礼》《内则》《丧服》等篇,是外;它如《大学》《中庸》《经解》等篇,是内,是礼之本。
三 中庸与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代表人物孔子。孔子重学。
《论语》第一章开篇: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又曰: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
“罔”,如网,惑也;“殆”者,危也。“学”与“思”,看似二者并重;而孔子实重视“学”,认为“学”比“思”重要: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
而夫子所谓“学”,所学何事?
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孔子之所谓“学”与行有关,故学与习有关。一回是偶然,久则必然,故与习有关,所以学与行有关。
孔门之学经意在行,且绝不大言欺人,重在“易行”,其学必重“行”,故取易知、易行。《中庸》不易知、不易行,是儒家思想,不是孔子思想。
宋王晋卿[7]得耳疾,求方于东坡,东坡回信(return)曰:“限三日疾去,不去,割取我耳。”晋卿悟,病已,与东坡诗:“我耳已聪君不割,且喜两家皆平善。”[8]
can能
shall(should)会
must必
may可
will(would)肯
老子曰: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道德经》七十章)
老子所谓“能”,当译为would,肯义。“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道德经》七章),不是不能,是不肯。老子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德经》八章)子贡所谓“君子恶居下流”(《论语·子张》),与老子所指非一,子贡在水上看出一个不应该,老子看出一个应该。老子是败中取胜,世人但欲身先身存,不肯后、外。
孔子道理易知、易行,从来不说莫能知、莫能行。《中庸》不是孔子思想,而不能不承认其为儒家嫡传,亦犹禅宗之于佛。
禅宗有“平实”一派,后人讥之曰“无事甲里坐地”。[9](见《宗门武库》,《宗门武库》乃禅家最后一大师宗杲大师语录。)“无事甲里坐地”,白受罪也没干了什么。而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立地,犹立着也)。
所有道最忌讳“知”,须要“悟”。想学游泳,只读游泳教科书绝不能会,须要到水里淹一淹,即因但“知”不行。知是旁观的,悟是亲身体验的。学佛须亲眼见佛,须是亲见始得,常人病在不亲,皆是旁观,“悟了同未悟”(提多迦尊者语)[10]。
参——疑——悟
不参、不疑,不足以言学。大疑,大悟;小疑,小悟。悟了,“悟了同未悟”。
赵州八十犹行脚,只为心头未悄然。
及至归来无一事,始知空费草鞋钱。
(张商英《赵州从谂禅师公案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宋尼悟道诗)
先是疑,后是悟。山何以是山,水何以是水,如此是山,如此是水。
学佛在悟,学儒在行,三岁孩儿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孔子所谈甚易知、甚易行,《中庸》所说不易知、不易行。
白杨顺和尚[11]病中示众:
久病未尝推木枕,人来多是问如何。
山僧据问随缘对,窗外黄鹂口更多。
道可遇而不可求。禅之所以为禅,即因从世谛(世法)看去是没道理不可解的。
世法——出世法
吾辈不出家,固无须出世法,然有时须打倒世法,如此方能勇猛精进。看苹果落地者,何止千万;而发现地心引力者,仅牛顿(Newton)一人。人皆是凡夫,牛顿是勇猛精进。一切皆用世法看,既辜负天地间现象,亦辜负自己心灵。无论何种事业,创立特别学说者多非常人,虽有流弊,然不可忽视其一片苦心。
用世法看,天地间事物皆相对的。文学、哲学、科学最高境界皆是打破世法的,一切学问精妙之处皆是绝对的(绝,无也)。子曰:
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
佛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皆是此意。阿,梵文音译,相当“无”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意译“无上正遍知”。“遍”,绝对,即儒家所谓“一”。无所不用其“一”,不一,不能成为力(量)、知(儒所谓德、道)。公教只一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一章),不可用世法看。一切学问最高境界皆是“一”,大无不包,细无不举。不是一,便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须“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
咱把性命交与了上苍,此非消极,而是积极。子曰: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
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一头倒在娘怀里,是有信仰,此绝非消极。而消极即积极,积极即消极,是绝对,非相对。
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辛弃疾《鹧鸪天·重九席上再赋》)
如今病起衰颓甚,只似年前带病时。(苦水仿辛词之断句)[12]
六朝思想发达而非儒家正统,虽然佛已染上东方色彩,老已染上儒家色彩,而究竟是佛老,魏晋六朝唐对义理之学无可发见。宋之义理之学,虽非绝后,而的确空前。宋人性理之学(道学),只做到孔门之学一半,只知不行。至明王阳明识“知行合一”[13],始悟宋儒之弊。(宸濠作乱,王阳明一役而平。吾人固不能以成败论英雄。)王阳明第一次贬官贬为龙场驿丞,作有《瘗旅文》。“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为不得永年矣。”(孔融《论盛孝章书》)忧,即佛家所谓“无明”(愚)。阳明少年进士,遭此打击而能不死,是无忧,而非麻木。鲁迅先生说:可怕的是使死尸自己站起来,看见自家的腐败。[14]而孔夫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可见老夫子是何等精神,即在前两种情境中杀出一条路来。看见自己腐败,为的是使自己不腐败,而结果仍不能免。糊涂的,浊气,固不行;聪明,思前想后,亦不行,必能用聪明打破无明,杀出一条路来始可。如明末黄梨洲[15]、顾亭林[16],真了不得,能知能行。黄梨洲作有《原君》《原臣》,在专制时代能有此思想,真不易。明清之能超过宋理学,即因“知行合一”。
唐宋以来思想多受佛家影响,朱子讲义理多与佛家暗合。后世不受佛的思想影响者甚少。或曰阳明学即禅,而其最与禅不同者,即“行”之一字。能知即应能行,能知而不能行等于不知,如钱,花得不当是浪费,有而不花等于没有。(但视其合理与否,不必管是禅与否。)
读佛教书不但可为吾人学文、学道之参考,直可为榜样。其用功(力)之勤、用心之细,皆可为吾人之榜样。然禅宗亦有弊病。自六祖来,主张自性是佛,即心即佛,心即是佛,能悟则立地成佛。然即使能如此,又将如何?亦不过但为一“自了汉”而已,即孟子所谓“唯我”[17]。然《孟子》亦言“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万章上》),所谓一切众生皆得成佛。
自度——度人
自悟——悟人
自利——利他
后来和尚只做到自度、自悟、自利,是知;度人、悟人、利他、觉后知、觉后觉,是行。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虽如此说,然又说“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始终不承认“穷则独善其身”,其精神始终在“兼善天下”。
一部《论语》就是“平实”,易知易行,如问“仁”,曰“爱人”;问“知”,曰“知人”。[18]崔东壁[19]以为《论语》乃曾子后之弟子所记,尤其曾子,如《学而》一章,“子曰”后即有“曾子曰”,崔氏说盖可信。
凡大师门下得道最多者,不是聪明最高的,而是用力最勤的人。曾子得圣人之传最多。《论语》记: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曾子所言,真能抓住要点。故曾子的弟子所记,亦是“平实”。战国末诸家并出,以其学说悟人,只平实不足以胜人,故有《中庸》一书出。说一点难知、难行道理,故有《中庸》《孟子》。
禅,“说似一物即不中”(南岳怀让禅师语)[20]。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life)发生关系。凡讲学的若成为一种口号(或一集团),则即变为一种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儒家所谓仁义,《中庸》所谓道,与佛之所谓禅,是否同?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禅也者不可须臾离,可离非禅也。禅,可会,不可说,甚至不可知;如用筷子,不可知,不可说,而绝对能会。
文学艺术,代表一国国民最高情绪之表现。说情绪,不如说情操。情绪人人可有,而有情操必得道之人、有修养之人。情操非情绪,亦非西洋所谓个性。每人作品皆有其简单而又神秘之境界,西洋谓之个性,不对。因个性乃听其自然之表现;而文学艺术最高之情操表现,非听其自然之表现。个性与生俱来,故曰:禀性难移,三岁见老。大艺术家所表现之个性,绝与此不同,实为一种禅,以之:
(一)发掘自己(掘出灵魂深处)。然此仍但为原料raw-material。
(二)完成自己。须自己用力始得。可是圣人绝非自了汉,禹之过其门而不入[21],可见儒家精神;佛说“众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22];耶稣背十字架为世人赎罪,担荷人间罪过[23]。
(三)表现自己。人不表现,如何能知是什么。人用什么表现?为人类办一点事情即表现自己,不是自吹,是做一点真正的事。
禅在表现上不成,在发掘、完成上有佛之精神,而无“众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之决心。近人在为学方面,只是发掘、完成两方面,不能踏实去干。必踏实,始真能有表现。
欲了解中国文学艺术,必须了解一点禅。
有《禅学讲话》一书,日本日种让山著,释芝峰[24]译,民国卅二年九月出版,丁字街佛经流通处售。序中提到《禅学讲话》原名《攻禅宗学》,余以为原名较佳。
任公《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论及《礼记》,讲《礼记》之价值有五项,第四项讲《礼记》之价值云:
孔子设教,唯重力行。其及门者,亲炙而受人格的感化,亦不汲汲以骛高玄精析之论。战国以还,“求知”的学风日昌,而各派所倡理论亦日复杂。儒家受其影响,亦竞进而为哲理的或科学的研究。孟、荀之论性论名实,此其大较也。两《戴记》中亦极能表现此趋势。
孔子设教,唯重力行,故易知易行。战国以后,儒家受其影响,为其所迫,不得已,故渐有精深之理,自有玄妙之言矣。《中庸》是儒家,而非孔门之学,孔学平实,《中庸》玄妙。(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以其有流弊也。后世禅宗流于□[25],没用。)
四 “中庸”释义
“中庸”,朱熹章句引程子语:
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
中——不偏;庸——不易,即不变,佛所谓常。以程子之言,则“中庸”二字为对举(并举)。余意以为此二字乃联举,如“国家”实只国意,“庸”字可包在“中”字内,可删去,是联举而非对举。联举乃为文气、语气方便。
第一章:“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只是“中”而未言“庸”。二、三章,始二字皆见,如第二章“君子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第三章“中庸其至矣乎”。
中庸,郑氏[26]注:“庸,常也。用中为常道也。”此说与程、朱[27]有异,可取。
孔子设教,唯重力行,故易知易行。图为清朝释目存《三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