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残士兵苦难记
下面的故事讲述了一个伤残士兵的不幸遭遇,包括他悲惨的童年、他的监禁生涯、他被逼参战的历史、他在私掠船上的恐怖经历等等。借此短篇,哥尔德斯密斯辛辣讽刺了英国社会,揭露了其残酷性、虚伪性以及其他罪恶。同时通过与富人对比,哥尔德斯密斯对穷人所遭受的苦难给予极大的同情,并高度赞赏他们在困难面前的忍耐力。
世上有一半的人并不知晓世上另一半人的境况,这句话再平凡也再真实不过了。大人物们所遭受的不幸往往会被当作典范大肆宣扬,甚至不惜慷慨激昂地夸大其词,弄得全世界都得瞩目这些受苦受难的高等人士。灾难当头的大人物们能够享受到他人的同情,同时也会从他们的赞赏和怜悯中得到慰藉。
在世人瞩目下坚韧地去承受痛苦算不上什么崇高: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人都会表现英勇,甚至出于虚荣也会如此。然而那些虽然一文不名却仍能在逆境中百折不挠的人;那些虽无朋友给予鼓励,虽无相识施与同情,甚至虽无希望减轻痛苦却仍能泰然处之、漠然置之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伟大。无论他是农夫还是伺臣,都值得我们赞赏。这样的人才应该被立为典范,让人仿效、受人尊敬。
当大人物们一丁大点的不顺被夸大成灾难的时候,当这些灾难以悲剧的形式言不由衷地穷其雄辩之能事大谈这些大人物们有多么不幸的时候,穷苦人们所承受的痛苦却丝毫无人问津。然而,有些下等人一天所经历的痛苦要比那些上等人一生所经历的来得更为真实。无法想象出身微贱的普通水手和士兵们承受了何等的痛苦。他们毫无怨言或是懊悔;没有大张旗鼓地去对抗天命或是招来同胞目睹他们的英勇无畏。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意味着苦难,但是他们却接受着这一切,无怨无悔。
当我听到奥维德、西塞罗或是拉布汀之流的人抱怨他们的不幸和苦难时,我真是气愤不已。他们最大的灾难不过是无法到地球的某一景点观光而已。这些人愚蠢地认为能去那里就等于实现了幸福。他们所谓的苦难跟那些每日险里求生的穷苦人默默承受的苦难相比简直就是享乐。他们吃得好、喝得好、睡得香;他们有奴隶服侍左右,毫无生计之忧。相比之下,他们许多同胞们却被迫四处流浪。他们得不到朋友的鼓励,也看不到援助之手,甚至连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都没有。
我的这一番感想还得从几天前我与一位可怜同乡的邂逅说起。他是我儿时的旧相识,当时他穿着水手上衣,拖着一条木制的假肢,正在城里一家商店乞讨。记得在乡下的时候,他是一个诚实又勤奋的人。我很好奇他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因而在适当地给了他一点接济之后,我便开始询问起他的生活和不幸的来龙去脉。眼下这位伤残士兵,身穿水手服,斜靠在拐杖上,挠着头,答应了我的请求,向我述说了以下的苦难史。
“说起我的不幸,先生,我可不能假装比别人经历得更多。除了断了条腿,被迫成了乞丐之外,我真不知道我有任何理由,谢天谢地,可抱怨的。我们团的比尔·比波兹两条腿都没了,一只眼还瞎了。但是,谢天谢地,我还没那么惨。
“我出生在什罗普郡,父亲是个出苦力的,在我五岁时就过世了,之后我就被送到了教区那里。由于我父亲居无定所,所以教区的教徒们搞不清我到底属于哪一个区,也不知道我具体生于何地,所以他们就把我不断地从一个教区送到另一个教区。我心想,他们这样送来送去这么长时间,肯定不想接受我在任何一个教区出生。不管怎样,最终他们还是收养了我。我的愿望是想当个文化人,至少不应该目不识丁,但我刚刚能拿得动木槌,劳动救济院的院长就把我拉去干活了。在那里我待了五年,日子还算轻松自在。白天只要干上10个小时的活就能有肉吃,有喝的。说真的,他们不让我踏出救济院一步,理由是怕我逃跑。我干嘛要跑?在救济院里我不受约束,门前的院子也可以自由活动,这就足够了。从救济院出来后我就去给一个农场主干活了。在他那儿虽然没日没夜地干,但吃喝不愁。我还是很喜欢那里的生活,直到农场主过世了,我才被逼无奈开始自谋生路。于是我决定出去闯荡闯荡。
“就这样,我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如果能找到活的话,就干上一阵子,找不到的话就只能饿肚子了。有一天,我从治安官家的一块地上经过,碰巧看见一只兔子从眼前跑过去,当时我肯定是中了邪了,随手把手里的棍子朝它扔了过去,你猜怎么着?竟然一下把它砸死了。我刚要把兔子拎走,却跟治安官撞个正着。他骂我是个窃贼、恶棍,并揪住我的衣领让我交代一下身份。我跪了下来,求他饶了我,并一五一十地自述了我的身份、家系和祖辈的情况。虽然我所说的并无半点虚假,可治安官根本不相信,说我压根就澄清不了自己。于是我就被告上了治安法庭,因为贫穷而被判有罪,随后又被关进了伦敦纽盖特监狱,从那里被当作流浪汉流放海外。
“说到坐牢人们可能会众说纷纭,但我倒觉得纽盖特是我一生中待过的快乐之所。起码我能吃饱喝足,而且啥活不用干。然而好景不长,五个月之后我被带出监狱,押上了一艘船。同行的还有其他两百多人,我们将被流放到各大种植园。我们的旅途真是糟透了,由于被关押在货舱里,我们中的一百多人因缺氧而死,而那些存活下来的人也虚弱之极,上帝可以作证。上岸时,我们被卖给大种植园主们,我得服7年多的劳役。由于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一个,我只得跟黑人们一起干活。最终我服满了刑期,责无旁贷嘛。
“刑满释放之后,我靠打工回归了故里。再次见到久违了的英格兰还真是高兴,因为我热爱自己的故土。然而,为了避免再次被当作流浪汉而告上法庭,我没再去乡下,而是选择在城镇里漂泊,可能的话打点零工。
“我就这样生活着,觉得很幸福,但是这种幸福只维持了一段时间就走到了尽头。有天晚上我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冒出了两个人将我打倒在地,然后又命令我站起来,他们是征兵队的。我被带到了法官面前,无法证明身份的我别无选择:要么上军舰,要么参加陆军。我选择了后者,在这个绅士般光荣的岗位上,我参加了佛兰德的两次战役,还参加了瓦尔战役和封特诺伊战役,只受过一次伤,在胸前这个地方。但我们团的军医很快就让我康复了。
“战争结束时,我退役了。由于胸部的伤痛时而发作,我无法再干体力活了。于是我报名到东印度公司当了一名陆地业务员。我曾在六次战斗中与法国人对决。我敢说要不是文化水平低,我们长官肯定会提升我为下士。然而,我的命没那么好,因为没多久我就病倒了。于是,兜里揣着40英镑,我再次踏上了归途。那时正值这场战争爆发的初期,我满怀希望地盘算着上岸后要好好享受一下花钱的乐趣。但是政府需要人手参战,我还没来得及上岸就被迫成了一名水手。
“水手长发现,如他所说,我是一个顽固分子:他发誓他看得出我对水手的职责是一清二楚的,而我却在装病偷懒。但上帝作证,我对海上作业根本一窍不通。他对我大打出手,全然不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管怎样,那40英镑还在我身上,每次挨打,这多少还能给我一些慰藉。这些钱原本可以保留至今,但我们的船被法国人俘去了,钱也就分文没有了。
“我们全体船员一起被带到了布勒斯特,其中很多人由于无法适应监狱生活而丧命;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却没什么,因为我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一天晚上,我裹着毯子躺在木板上睡得正香,我总是喜欢规规矩矩地躺着,水手长过来把我叫醒,他手里拿着一盏昏暗的提灯对我说,‘杰克,想不想把那些法国哨兵的脑袋打昏?’‘我愿意效劳帮一把,’我回答道,竭力保持清醒。‘那么就跟我来,’他说,‘希望我们能干成事儿。’于是我就起了床,将毯子围在腰间,这可是我唯一的衣服,跟着他去找法国人拼命去了。我憎恨法国人,因为他们都是些奴才,而且还穿着木头鞋子。
“尽管我们手无寸铁,但无论何时一个英国人都能干掉五个法国人。我们向门口走去,那儿有两个哨兵把守,我们向他们猛扑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缴了他们的械,并将其击倒在地。之后我们9个人一起逃向码头,看到一艘船就跳了上去,驶向大海。然而我们在海上不到三天就被抓上了一艘叫盗赛号的私掠船,他们很高兴又弄来了这么多的得力人手。我们达成一致再冒一次险,但事情却没像我们预想得那么走运。三天后,我们的船就遭遇了珀姆帕德号私掠船,他们有40条枪,而我们却只有23条。我们就这样冲了过去,桁端对着桁端。这一仗足足打了三个小时。要是我们的人手再多点,我敢肯定法国人不是我们的对手。但不幸的是,眼看胜利近在眼前,我们的人却全军覆没了。
“我们再次落到了法国人手里,要是被送回布勒斯特监狱,肯定会吃不少苦头。幸运的是我们又被送上了一艘名叫维坡号的船上。差点忘了告诉你,在那场交战中,我两处受伤:左手断了四根手指,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当时要是我命好在皇家船队上效力而不是为私掠船卖命的话,那么我的下半辈子肯定会衣食无忧,可惜我没那个命。有些人生来富贵,用的是银勺子,而有些人则生来贫苦,用的是木勺子。不管怎样,上帝保佑,我的身体还很健康,还可以永远享受自由,永远热爱这古老的英格兰。自由、财富、古老的英格兰,万岁!”
说完这番话,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却沉浸于对他的仰慕之中,对他那种英勇无畏而又知足常乐的精神赞叹不已。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只有习于亲身体验不幸之苦方能懂得如何去蔑视苦难,这要比空谈哲学大道理奏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