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凤”的眼泪
白惨惨的灯光,黑沉沉的夜,一样惨白的是她的脸,滴溜溜的大眼睛下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那是通宵没合眼的结果。
她两只手抓着蓝底黄字的囚服在胸前晃,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我不穿,我不穿,我不要穿这种衣服,丢死人了!”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阿姨,我可不可以不要穿,真的好丢脸啊……”
我叹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是“楼凤”。我们是在网上循着“鸡头”发布的交易信息,在她和嫖客交易时将其抓获的。
一共抓了两男三女。
二十二岁的“楼凤”甲,清秀苗条,左眼角下有一大片淤青。
更年轻的,是“鸡头”乙。她才二十一岁,胖嘟嘟的“婴儿肥”脸,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起来温顺又无辜。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微信里的招嫖聊天记录,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乖乖女和做皮肉生意的“鸡头”划等号。“鸡头”和“小姐”四六分成,每笔交易,“小姐”拿四,“鸡头”拿六。
“妈,我‘五一’有点事儿,就不回去了。我那个手机坏了,您别给我打电话。”乙说谎的表情自然坦荡。
把他们送进看守所之前,莫警长用自己的手机让五个人分别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警官,可不可以请您跟我男朋友说一下呢?”“楼凤”丙只有十九岁,瘦弱得像未成年少女。她的男朋友在江苏打工。
“我说?我咋说?说我是警察,你女朋友做‘小姐’被我抓了?”莫警长一脸惊愕。
“您就说是我爸,说我回老家了。”
莫警长“噗”的一下把嘴里的矿泉水给喷了出来:“我可生不出这么大的闺女!”我们几个也全都笑喷了:“老莫,你们家大闺女几岁了?”
最终,丙自己拨通了电话:“小飞,我回老家了……嗯,这是我朋友的电话……”
“老婆,我出了点事儿被警察拘留了,十天。”电话那头大概蒙了一下,他顿了顿,“那个,你带孩子早点儿睡吧。”这个嫖客高大英俊,在某知名互联网公司任职,年薪百万。据他说,老婆是设计师,年薪50万。
男人轻轻地挂上电话,叹了口气,用双手搓了搓脸,手上的铐子明晃晃的。
“你们感情好吗?”我忍不住问道。
“很好,我们几乎没吵过架。”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小姐’?”
“您教训得对,我错了。”男人低下头。
“我不是要教训你,我只是对真实的人性感到好奇。”
“婚姻里的倦怠感吧,我们结婚八年多了,”男人眼神迷茫,“加上我们互联网公司工作压力特别大,就想放松一下。”
男人清了清嗓子:“以后只要她不嫌弃我,我养她一辈子。”
另一个二十六岁的嫖客,在知名科技公司做程序员,年薪60万。他耸耸肩:“我孤家寡人,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空旷的走廊里,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在这深夜里听来格外清脆。
送完这几个人,已是午夜1点多钟,回城的路上漆黑一团,偶有对面驶来的车亮出一星半点儿的光。我又想起甲的眼泪,哭得我心软,也许她是家境所迫,背后有难言的苦衷?
“你可别被她们给骗了!”莫警长瞟了我一眼,“她们呀,嘴里没一句实话,就说这个甲吧,她以前是在工体那儿混的,专找有钱人,一次一两万呢!她们享受惯了,过不了苦日子!唉,也怪可怜的。看到她左脸上的伤了吗,你知道怎么来的吗?”
我睁大了眼睛。
“这些小姑娘啊,好逸恶劳又爱慕虚荣,钱哪有那么好挣的啊?特别是有钱人,好多都变态着呢!”莫警长长长地叹口气,“‘鸡头’最可恶,黑着呢!光今天她就挣了好几千!也不知道她干了多久了,可惜这回没能把她给刑拘喽!”
试看红粉伤心处,桃花落尽见沧桑。苏童有篇小说《红粉》,写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妓女改造的故事。
妓女秋仪和小萼,性格迥然不同。
秋仪泼辣、大胆,敢爱敢恨。在即将被带入劳改所前本能地跳车,大闹喜红楼向老鸨讨回她的血汗钱。投靠老相好老浦却被其母恶意侮辱,到玩月庵削发为尼又被赶出,后嫁给鸡胸驼背的穷光棍冯老五,潦倒困苦不堪。
小萼则软弱、懒惰,缺乏自尊心,在接受劳动改造时仍然忘不了昔日的生活。她出来后与秋仪的老相好老浦结了婚,辞去工作,好逸恶劳。为满足其物欲,老浦贪污公款被判死刑。小萼生下儿子交给秋仪抚养,自己跟一个北方男人走了。
有一种寄生的蔓草叫做菟丝子,它的藤常缠绕在别的植物上,对农作物有害。种子落入土壤,陆续发芽,遇寄主后再缠绕危害。若无寄主,它就很难存活。
菟丝子是小萼的写照,也是一部分女性的写照。看看现今社会,多少女性为了钱心甘情愿被包养、做“小姐”。就像小萼说的那样:“为什么要改造妓女?我就不相信男人不爱逛窑子。”
她们难道不知道,将自己寄托在别人身上,灵魂永远得不到救赎?不,她们只是无法抗拒自己骨子里的懒惰。
甲虽然哭得痛彻心扉,但是出来以后,她可能还是会重操旧业。有些东西会给人的灵魂烙上永远抹不去的伤疤,有的在心里,有的在面上,有的两种都是。和小萼一样,她被贴上了“小姐”的标签,作为“小姐”的自我已留在她的心中,或被溶解,或永远不会,最后的结局都是堕入无边的黑暗。
就像这深夜,那么黑,那么深,那么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