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晚上文姨没有吃饭,早早进屋睡觉了,父亲却不知道为什么吃饭时总是看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客厅里很静,偶尔我坐的凳子发出吱嘎声。
我抬头看看父亲,夹一筷子菜又低下头去。
父亲突然问我“吃完了吗?”
我放下筷子看着父亲,他收拾完碗筷就拉着我要教我俄语。
我抗拒地挣开父亲的手问:“到底怎么了?”我觉得日子平静下来,就像桥下的河水,缓缓地流着,流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但心底里突然泛起一阵巨大的恐慌,就像多年前那个夜晚,我缩在父亲怀里,看不到前面,只感受到父亲冷冷的呼吸。
“没事。”父亲松开我的手说。
其实不止是我,父亲也察觉到了这平静下的洪流,就要掀起一阵巨浪,将我们刚刚平定的生活打翻,就像一个泡沫被吞没在海浪里,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沉落了。
“爸。”叫完这声爸我也愣住了,没等父亲转过身来我就进回屋了。
父亲一个人站在客厅里,他心里装着很多事,越来越多的实验仪器被搬了出去,今天竟然还有一队“小兵”进了研究院。
父亲问老师:“他们是干什么的?”
章老说:“他们是来参观的。”
父亲出实验楼时看了他们一眼,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小男孩拿着一面锣,倒不是像来参观的。父亲能想到的就只是把他会的都教给我,父亲在心里后悔,“现在是不是太晚了呢?”
文姨第二天上班前在门前站了一会,想了想,她放下手里的皮鞋,换了她自己做的那双黑布鞋,这双黑布鞋是文姨自己做的,她一直不舍得穿,就一直放在鞋柜里。
怎么今天拿出来穿了?
我看着文姨,文姨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冲我笑笑:“快上学去。”
我想告诉文姨,其实不去上学也没什么事,最近学校都不讲课,没有老师学生也不像学生,大家都是一阵乱喊乱闹,没有一点学校样子。
只有李薇还安静地坐在座位上。
李薇虽是还想往常一样冲我笑笑,只是她最近总是叹气,写着写着就划掉一大段。
我不知她这是怎么了,怎么最近总是一副忧虑样子。
“乱了乱了,全乱了。”李薇突然转头对我说。
她脸上是气恼的神情,脸红红的已是气急了。
“怎么了?”我问李薇。
身后的同学们大声喊着口号,班级里都是大字报,写得似乎都是不好的话。
李薇看了几张说是满篇错字。
我没有去看,既然是错字,也就没有看的必要了。
“你知道吗?”李薇小声对我说,“现在到处都在贴大字报,抄家。”
“抄什么?”我问李薇,看她脸上肃穆神情,确实反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知道,说是反动派,人民公敌。”李薇用手挡着脸对我小声说,“有好多大学教授都被抄家了,都被打倒了。他们有什么错?难不成是要大兴文字狱?”李薇说着看看身边,同学们仍处在一片亢奋中没人注意我们。
我恍恍惚惚地,一听到“大学教授”四个字心就惊了一下,她接下来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我站起来收拾书包,收拾收拾才觉得没什么可拿的,放下书包对李薇说:“我要回家一趟。”
李薇拉住我问:“你干什么去?”
我摇摇头,没回答李薇就出了教室。
我一路往回走,路上都是小将,他们敲锣打鼓,挡住了街道。
我想想,就绕了远路,从小路往时叔叔家跑。
等我站到时叔叔家门口时,心还是砰砰地跳,我尽量压着呼吸敲门。
“归归。”爷爷给我开了门,我往屋里看看,没看到叔叔阿姨,应该没什么事吧。
“爷爷,叔叔阿姨没回来吗?”我站在门口问爷爷。
爷爷突然把我拉进屋。
“归归,你徐阿姨几天都没回来了。”爷爷说着双手捂着脸,他布满皱纹手僵硬地捂着脸,鬓边白丝贴在耳上,爷爷尽量压住自己情绪。
“或许......阿姨工作忙。”我别过头去,不敢让爷爷看到我的神情。
“你叔叔前天跌了一跤,摔坏了眼镜。”爷爷搓搓脸转过头来看我。
我急忙底下头去,双手背不安地搓着,不知该说什么。
我想起文姨脸上的红肿,也是雪里摔的。
父亲的匆忙也是因为雪太大了吗?
我跟爷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慌张地起身告辞。
我怕爷爷再问下去,我不知怎么答,我怕说出什么来,吓着爷爷。
我慢慢往家走,我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怕一推开门就看到在雪里摔得更厉害的文姨。但无论我走得多慢我都会到家,无论我怎样躲避,无论文姨和父亲怎样隐瞒,我自己怎么逃避,这事总是瞒不住的。
洪流来了,滚滚冲荡着所有人,我,李薇,文姨,父亲,甚至年迈苍苍的爷爷。
我相信爷爷和我一样,就像我知道文姨脸上的伤不是摔的,爷爷也一定知道时叔叔到底怎么了。只是我们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样父亲、文姨,叔叔阿姨才能安心。
要是有一天雪停了呢?文姨该说什么?我抬头看看天空,刺眼的阳光冲我射下来,却没有一点暖,周围都是踩硬了的雪,再大的雪总会踩在脚底,踩实踩硬。
我跺跺脚往前走,又是雪地里,我再一次成长了。
或许我不是这一刻褪去的青涩幼稚,但从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成熟了吧。
门没有锁,我伸手轻轻推开门,父亲和文姨坐在客厅。
他们回头看看我,文姨惊讶地问:“怎么回来了?”文姨声音有些哑。
父亲和文姨面对面对着,两人紧紧握着双手。
“学校早就不上课了。”我到方桌后面坐下。
文姨说着要起身,她想起来今天还没有做饭。她不觉得饿,父亲也是一样。
我们三人坐在屋子里,我看着父亲和文姨,三个人谁都不说话。
文姨突然站起来对我说:“归归,你现在就学,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啊?现在?”我有些不相信,文姨这时候还想着我的学业。
我和父亲到了书桌旁,文姨也在方桌上写起自己稿子来。
我们又一次忘了外面还未化的雪,一场接一场地下,不知什么时候阳光够热,能化了这些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