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班侯话踏雪 凤池有名荣
杨露禅在咸丰五年到旗营充当武术教习,教了万春、凌山、吴全佑三个弟子,其中万春得其刚劲,凌山善发人,吴全佑得其柔化,后来更与其子吴鉴泉在杨氏太极拳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吴氏太极拳。
同治五年,杨露禅被端王府载漪聘为武术教头,与肃王府的杂役八卦掌始祖董海川一场大战后,更是声震武林,誉满江湖,连王公贵族也纷纷递帖学习。
杨露禅心想,教这些人学拳,却不好轻易泄露技击之秘密。杨露禅据这些人的身体素质,重新编配了拳路,将陈氏太极拳老架中的一些高难度动作,如跳跃、跌叉、震脚等,改作不跳、不跌、不震,或缩小动作,使姿势变得简单,动作柔和易练。这样,不仅适合穿长衫、留辫子人练习,更有益于健身的需要。时间长了,便形成了一种新拳式,称作“太极小架”,又称杨氏太极拳。杨氏太极拳刚柔内含,轻沉兼有,甫一问世,便在京、津一带影响很大,练习者也越来越多,杨氏太极拳之名不胫而走。
杨露禅本有三个儿子,长子杨锜表字风侯,已经早夭,次子杨珏表字班侯,三子杨鉴表字健侯,他们都是杨氏太极拳的正宗传人,压倒当时众多武林名手,皆为晚清年间第一流的高手。
杨露禅三子之中又尤以杨班侯最负盛名。杨班侯于道光十七年生于直隶永年县,样貌清瘦,富有膂力。武禹襄曾评价杨班侯,说他自幼“读书不甚聪敏,习拳颇领悟”。每当杨露禅教他拳式,讲解应用方法,他都能举一反三。他从学到的招式,从攻防进退中琢磨出制伏对手的绝招,能跟随对方千变万化,最后战胜对方,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杨班侯跟随杨露禅进京时年仅十七岁,当时北京的天桥是藏龙卧虎之地,杨班侯游逛到此,观看人摔跤。这摔跤本是蒙古的武术,满人入关后,由于皇室大力提倡,因此盛行于京津道上,北京、天津都有专门摔跤的跤场。不过奇怪的是,蒙满人练的倒少,汉人倒十居八九。
杨班侯看了一会儿场子里的人摔跤,不禁冷笑道:“这不是花拳绣腿闹着玩儿吗?”
这话让人听见了,传到当时人称“天桥八怪”之一张宝忠的师父宝三的耳中。宝三本是师从北京摔跤大师王东林学摔跤,担任清军善扑营的教习,一向少逢对手,今天见一少年口出不逊,不禁着恼,一定要杨班侯下场比试。杨班侯年少喜事,就下了场子。
杨班侯十年苦修,出手不凡。二人一搭手,杨班侯连续两次将宝三打倒在地,宝三问明他原来是杨露禅的儿子,甘拜下风,二人从此结为好友。从此天桥练“挂子活”的武术艺人提起他,都尊称为杨爷。
杨班侯性格与杨露禅不同,他对挑衅闹事的人来者不拒,不管来人在江湖上有多大名头,无一不败在他手下。
当时有一横扫七省擂台无对手的“万斤力”,双手号称能够搓石成粉。他来到京城,下帖子要与杨班侯在西四牌楼比武。万斤力身材魁梧,一望就知道力大无穷,而杨班侯却颀长瘦削,状若无能。比武处有一巨大石碑,高一丈六,宽四尺,厚两尺。杨班侯如约来到比武处,二人对战,万斤力先发劲,举拳怒击,杨班侯偏身闪过,拳中碑石,中拳处立刻粉碎,观者喝彩,皆认为杨班侯必败无疑。没想到万斤力再进一步,杨班侯不退却用“七星步”侵至万斤力面前,双手上下一分,万斤力已打横摔出数丈之外。
杨露禅闻知,担心儿子年轻有失,总是为儿子把着拳场,同时也为儿子拳技精纯而高兴。杨露禅年老之后,凡是来比武或学艺的,多由杨班侯代比代教。
有一次,从山东来了个体形粗壮的大汉,善使大枪,要和杨露禅比枪,杨露禅推说年迈,叫杨班侯代比。这大汉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挺枪便刺。交手不到三个回合,两枪相交,杨班侯手中的枪支一颤,这人的身子已被挑得腾空上了屋瓦。枪虽还在他手中握着,枪头却胶着在一起,像被杨班侯的枪粘住了似的,抽也抽不出,挑也挑不动,只急得一身大汗。
杨班侯从容问道:“行不行?”
那人只得答道:“不行。”
却见杨班侯的枪又是一震,这人随即一个跟头落下地来。正是原来的地方,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拜服而去。
不过杨班侯弟子虽众,但得到他真传的却很少,因为他为人严厉,秉性刚强,对众弟子要求过高,非打即骂,再加上他心性刚强,艺高胆壮,所以常说:“对拳慑敌胆,举手不留情。”
杨班侯爱用散手,喜发人,往往出手见红,被击者常跌出三丈六尺之外。他同自己长女推手时,就因发劲过猛而将其打伤,因伤致死,但这也没能改变他练拳的习惯。他的大部分弟子都是因为受不了其猛力而半途而废。
杨班侯不仅拳术上造诣颇深,他惯使的太极提放术也是一绝。所谓“提放”就是内气的提放。提能身轻如燕,健步若飞,甚至能腾空跃起;放则稳若泰山,巨力难摧。他的桩步,八条大汉拉拽,也岿然不动。
正值夏季大雨倾盆之后,杨班侯外出访友,路上水洼纵横,泥泞不堪。杨班侯到了朋友家,朋友发现他脚上的布鞋甚是干净,仅在鞋底略有湿迹,大赞他有踏雪无痕之功。
刘凤春此时见杨班侯进了端王府,思忖道:久闻杨班侯功夫了得,今日何不进去看看杨班侯传拳时的武艺如何?这念头一起,竟自遏制不住,于是便从后院溜进了端王府。刘凤春外号“赛猫行”,动作自然无声。穿过安福堂,见院内数十株菊花开得正盛,玉翎管、雪海、玄墨、紫龙卧雪、朱砂红霜等诸般名品都有,刘凤春正想杨班侯会在何处时,却见端王载漪的福晋走了过来,刘凤春赶紧隐起身形。
福晋头戴钿子,内着蟒袍,外套八团四正四行的团龙补褂,胸挂朝珠,手握“十八子”手串,脚穿一双八分底云头二色的薄履。年纪虽已五十多岁,但面容柔润,泛着红光,风韵犹存。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上各提一盏薄纱灯。
一个管家匆匆走来,见到福晋,慌忙打了个千,口中道:“给福晋请安。”
福晋不耐烦地问道:“王爷在何处?”
管家回道:“正在瑞雪阁与杨教头谈论武艺……”
福晋打断管家的话语,厉声道:“而今政局动荡,国情不安,你速去告诉王爷,请他早些安歇。”
管家忙低下头应了声:“嗻!”
福晋这才摇摇摆摆地走了。
刘凤春心中暗喜:“这才叫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远远地跟着那个管家,见那个管家走进后院的一座厅堂里,抬头一看,正是“瑞雪阁”。他顺着窗户一瞧,但见端王正与杨班侯叙谈着。杨班侯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袍子,腰里别着一杆烟袋,双目炯炯,神光隐然。端王载漪却戴一顶上嵌宝石的青罗瓜皮小帽,身穿外褂,上缀两正两行团龙圆形补子,足穿青素缎绿沿条的薄底靴子,上面起着两道明棱。
堂内壁上挂着一幅上海画家任伯年的《钟馗斩妖图》,画面上的钟馗威风凛凛,手中擒获一个狐化美女,正待诛却,那狐妖上半身还是美女相貌,下身却已然露出了一条狐狸尾巴。那画上面还题着一首七绝诗:“似火榴花五月天,樱花桑葚各纷然。长街买醉囊如洗,尔要佳人我要钱。”
端王的座位之前摆着一盘葡萄,座位的右侧有个玛瑙方瓶,内插一柄三宝如意,如意下端的朱红缨子,垂露在瓶外。地面上铺着绣有杭州“平湖秋月”的地毯,门挂着杏黄色的帘子,帘子两端缠扎着湖色的绒绳,卷放自如。
只见那个管家来到端王面前,打着千道:“福晋请王爷早些安歇。”
端王一脸不耐烦之色,挥挥手道:“知道了,你告诉福晋,我待会儿就歇。”
管家应声退了下去。
刘凤春心里暗笑,看端王爷与杨班侯谈话的兴奋劲儿,又怎会待会儿就歇。
只听端王问道:“这踏雪无痕之功可是否真有?”
杨班侯笑道:“那自然是有的。”
端王又问:“那又该如何练法?”
杨班侯说:“踏雪无痕为轻功中极上乘功夫,也是少林伽蓝护法门上乘轻功,此功练成后,可在落叶、密草和厚雪地上行走如飞,不留丝毫足迹。若要练成此功,一是要精于内功修为,二是要研习传统轻功中的跳沙坑、飞毛腿。因为这种功夫虽重于行动,但也绝不可缺少技巧和速度,一个人的身体一般都有百十来斤,若想双足在质薄之物上行走不留痕迹,谈何容易。”
端王听得有些入迷,往前探了探身子,兴奋道:“这里头有什么诀窍没有?”
杨班侯轻咳两声,才徐徐道:“此功的诀窍集中在落足的动作上,当走在落叶、密草和厚雪地上时,不可以使脚硬生生落在上面,而应先将足尖略点后,快速向前滑动,再使整个足底都平搁其上,很像八卦掌中的蹚泥步法。两脚交替行走,又有飞毛腿的速度相配合,则脚与厚雪等物接触只是刹那间的事,当脚微有支撑之力时,已飞速离开被踏物体……”端王叹道:“真是奇功啊!杨教头,这种功法又该如何习练呢?”
杨班侯继续道:“走缸为第一步,目的在于练习足上行走平稳和迅速。先取一个盛满水的大缸,先沿缸沿慢走,两脚交替行走。吸气时臆想身体如飞翔之鹤,在缸沿上飞掠。呼气则臆想脚心涌泉穴发出极强的内气,将全身重量支撑起。等到能在缸沿上行走自如时,将缸中水舀去几大碗,并在腿上缚上沙袋或束铅块,以后缸中水逐步减少,腿缚沙袋的重量逐步增加,直到缸中水尽,缚沙袋达十斤。仍然于缸沿上行走如飞,才可转练走砖。”
端王又问道:“如何走砖?”
杨班侯正容道:“走砖开始要将砖侧立和直立,人走于砖上,行走如飞,以后再将砖改为盛沙的笸箩,练习时将沙逐渐减少,腿缚的重量逐步增加,到能在空笸箩沿上飞走,而笸箩无丝毫摇荡倾斜为止。”
端王忙道:“这就可以踏雪无痕了吗?”
杨班侯摇首道:“这还不行,习练尚未结束,还必须再练走绳、走沙道。”
端王瞪大了眼睛道:“走沙道?”
杨班侯哈哈一笑,道:“此为踏雪无痕轻功的最上乘功法,先取沙子平铺成一条沙道,厚达尺余,上铺较厚的纸层,练至无足印时,逐渐减少纸张和沙道厚度,直至沙土只留三寸,纸只留一张,行走无足印,才算大功告成。”
端王听到这里,长嘘了一口气,额上已布满了汗珠。
刘凤春思忖道:世人都说杨班侯纵跳功厉害,没想到他也通晓轻功,只是没亲眼见过。只听端王又问道:“轻功这一门上,依杨教头看来,以谁的功夫最为拔尖儿?”
杨班侯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依我所知,这轻功上面最出色的,应该是康雍时的大侠甘凤池,他的轻功造诣已登峰造极,可以在海棠花树上面舞剑,而花树不损!”
端王大吃一惊,动容道:“天下竟有此奇人?”
杨班侯一笑道:“甘凤池是江南江宁人,外表并不魁梧,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可性格豪爽,惯于为人打抱不平,做些助幼扶弱之类的好事。”
这时,一个侍从端着两杯茶进来,放在端王面前的方几上,给端王一杯,又往杨班侯面前放了一杯。
端王端起茶杯道:“杨教头,你能跟我讲讲甘凤池的事迹吗?”
杨班侯喝了口茶,赞道:“好茶,这是明前的龙井,别有一番滋味啊!这讲故事又有何不可,不过在说甘凤池之前,得先说一下甘凤池的师父黄百家!”
端王眉头一皱,说:“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
杨班侯微笑道:“这黄百家乃是前明的遗老之后,本朝的监生,还在史局修过《明史》。”
端王恍然:“他是黄宗羲的儿子不是?”
杨班侯道:“正是,黄百家多才多艺,大家知道他从梅文鼎学过天算,不知道他还是技击名家,写过一卷《内家拳法》。”
端王大感兴趣,惊奇道:“哦?他怎么会懂技击呢?”
杨班侯道:“不但懂,而且精通。这个渊源说来话长。”
杨班侯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道:“话要从内家拳的始祖、武当山的张三丰说起。自宋至元,由元及明,内家拳的大宗师名叫王宗岳,写过《太极拳论》。他有个得意弟子叫陈州同,是浙江温州人;陈州同传张松溪;张松溪传叶继美,叶继美是宁波人,所以内家拳又由温州传到宁波。叶继美收了五个徒弟,最小的一个叫单思南,尽得真传。其时已是崇祯年间,离明亡不远了。”
“单思南早年从过军,晚年归隐家乡,摆了个场子收徒弟,一则糊口,二则遣闷,根本就不想找传人。他的徒弟亦没有什么成材的,俗语说的‘穷文富武’,大部分都是些子弟,只想学两招花拳绣腿,在人前炫耀而已。”
说到这里,杨班侯瞟了端王一眼,笑道:“王爷,我这可不是说您。”
端王身子一歪,道:“好你个杨班侯,拿我打起趣来。”
杨班侯哈哈一笑,继续说:“这众弟子中,独独有个叫王来咸的,是有心人。他们师兄弟住在楼上,到得夜深,他人鼾声如雷,王来咸却伏在楼板上,从缝隙中悄悄偷看师父练拳。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
端王道:“令尊杨露禅不也是如此习得的太极拳吗?”
杨班侯点头道:“不错,所以王来咸一声不敢响,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问师父。这样两年之久,单思南的本事,已让王来咸偷到十之六七。再要进步,就除非师父指点了!于是,王来咸尽力讨师父的好。单思南有茶癖,王来咸关照家里办来天下名茶,又学会了烹茶的诀窍,然后打造一只极讲究的银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师父品茗,日久天长,单思南终于以不传之秘,传授了王来咸。”
端王目光一凝,问道:“何谓‘不传之秘’?”
杨班侯答道:“所谓‘不传之秘’,乃是点穴。一举手瞬间可以决人生死,所以王来咸出手极其慎重,非万不得已,绝不轻发。一次有个恶少逼他出手,王来咸始终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点的一个穴道,与膀胱有关。因而此恶少几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头谢过,方始解去。”
端王赞道:“点穴术果然神奇。这后来如何?”
杨班侯道:“行侠仗义,少不得就要替人报仇,有一双弟兄不和,哥哥用重金聘请王来咸去整他弟弟,王来咸断然拒绝,说‘这是以禽兽待我’。因为深明伦理,所以前明既亡,钱肃乐在浙东起事,王来咸也毅然投效。被朝廷剿灭后,王来咸归隐田园,颇有人卑辞厚币,登门求教,而他不屑一顾,自己担粪锄地,种菜为生。他性格孤僻,唯独与黄百家交好,尽传所学。”
端王问道:“甘凤池又如何拜了黄百家为师呢?”
杨班侯道:“您别着急,听我慢慢讲。咱们还得回头说甘凤池。甘凤池自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自幼不喜读书,却爱好武功,结交江湖侠客,十几岁时,就能够提牛上房,力能打虎。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经是名扬江南。刚才咱们说了,明朝以来的内家拳家,多出浙东,如张松溪、单思南、王来咸等人都是称雄江南。甘凤池听说后,决心去浙东求师深造,便离开江宁,只身来到四明山。这四明山,山林茂密,古木参天,经常有猛虎出没其间,当地人都不敢单身入山。甘凤池却孤身在此,每日里与豺狼虎豹为伴,砥砺志魄。为救上山的百姓,甘凤池出手打死了侵扰村民的一头猛虎,顿时声名大噪。几年后,甘凤池感到修炼已满,便下了四明山,路过浙江余姚时,碰到了一位高人。”
端王道:“这位高人想来就是黄百家了?”
杨班侯道:“是呀,黄百家当时正住在余姚城中。黄百家听说县城来了个打虎小英雄甘凤池,便特意访问。经过一番试练,黄百家收甘凤池为徒,将内家拳等武术一一传授给他。三年过后,黄百家把甘凤池叫到身边说:‘我的全部本领都已传授给你,你练就一身武艺,为人要行侠仗义,正可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甘凤池的武功善于借力取胜,所以越是强敌,其受创愈甚。”
顿了一顿,杨班侯又道:“甘凤池曾有一段《内家拳论》,写得甚是透彻明了:‘求胜心莫急,心急气必浮,气浮力不沉,先自肇事因,须求绵贴巧,戒绝刚拙劲,总在心能静,何惧身不灵。用招分老嫩,走化要贴身,一则忌刚硬,二则忌乱神,三忌力拼力,何妨假对真,只有巧打拙,自来柔胜刚。进招捷如风,失机变亦快,趁势侧锋入,招进身前迈,捺实再吐力,发声须惊怪,走化如蛟龙,巧拙分胜败。取舍须当决,上下见机行,取自舍中得,实从虚处生,力大虽逾我,势开进莫停,力猛宜借劲,四两拨千斤。’如今读来,我辈也觉受益匪浅。”
端王连连颔首道:“这甘凤池,我倒是听说过他的故事。康熙爷年间,甘凤池应郑王爷的邀请,居于京师藩邸。这甘凤池是武师中之佼佼者,自然受到王府上下的青睐,他也借机结识了不少武林高手。有个叫张大义的大力士,还特地从山东济南赶来与他相会。郑王爷对甘、张的会面十分高兴,特摆宴作贺。在筵席中,王爷提议要甘凤池和张大义比一比武艺的高下。张大义身长八尺,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他精于腿功,一弹一跳,好像是一阵骤然而至的暴风雨,为了增强杀伤力,他还把脚趾裹上了一层铁片。交手前,甘凤池倚柱而立,在声势上,张大义颇占上风,周围助兴的人都为甘凤池捏把汗。可当张大义一跃,把腿踢向甘凤池时,甘凤池只顺手接住脚端,捏了一把,张大义便大喊连声,扑倒在地。原来张大义脚趾上包着的铁片,都已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血水把整个鞋子都浸透了。”
杨班侯笑道:“王爷博闻强记,说得不错。在山东即墨有个马玉麟,王爷想来知道。”端王点头。因为马玉麟在康雍年间的京里很出过一阵风头,庙堂民间都传说过他武功的神奇。此人身体极其魁梧,肚子很大,每天起身,用一幅很长的白布将胸腹之间捆得紧紧的,上墙爬柱,捷如猿猴。膂力之好,更不待言,曾经几次在京城的几家王府中与侍卫角力,无不占尽上风。
端王道:“我听人说,他在京城没过几年就到江南去了,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听见过这个人。不过我倒听说过他的故事。”
端王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杨班侯叠起手指,道:“他的销声匿迹,就是因为甘凤池的缘故。”
端王“哦”了一声,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道:“何出此言?”
杨班侯清了清嗓音,道:“此事咱们还得从扬州城北的古渡口开始说起。”
千年的古运河流至扬州,浩浩汤汤,一派水光天色动人心魄。烈日下,扬州城北的古渡口正有一只客船要扬帆而去,却因为一个客人迟迟不肯上船而耽误了发船的时间,船上已经坐好的几位客人已经久等不耐,开始聒噪起来。
船夫在船头大叫道:“那大汉,你快点儿上船,莫让人家等你。”
岸上的大汉皱眉看着身畔的一匹劣马,怒道:“你奶奶的,再不上船,老子把你扔到江里去!”
那马本来是撅着屁股望着江水后退,听了主人的话,却嘶地叫了一声,后腿一蹬,掉头就跑。
大汉气得大叫道:“你跑不了!”回头对船夫说:“船老大,稍等一下。”言罢转身直追那马。
马虽不是什么好马,但此刻四蹄蹬开,一窜就是三丈远。哪知这条大汉身手很是了得。船上的客人只见烟尘里一条白线,再抬眼,却见那大汉一手扳住马脖子,一手别着马腿,气也不喘一下,扛着那匹马走过来上了船。
惊得船上的众客人嘴都合不上,道:“我的老天,这匹马好生长大,少说也有两千斤,哪里来的好大汉,扛住它如同没事人一样!这人不是孟贲转世也是项羽投胎!”
那大汉扛着马上了船,轻轻放下马,冲众人哈哈一笑,拱手道:“真是让诸位见笑了!这匹劣马,早晚我把它杀了,省得跟我斗气!”
船上的客人叫道:“我等今日真是开眼!如此悍勇,阁下莫非是大侠甘凤池?”
那大汉皱眉道:“甘凤池,甘凤池!天下只有一个甘凤池吗?我乃即墨马玉麟是也!”众人一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船抵扬州城,马玉麟下船后径直来到城中富豪马上禄府前。门人见是马玉麟,忙赔笑道:“马爷,您来了。这次在京城闯荡,不知结果怎么样?有没有遇到甘凤池?”
马玉麟没好气地说:“哼,京城那些王府侍卫不过尔尔,不过甘凤池那厮想是害怕,不知藏到哪里去了!”门人笑道:“他不过浪得虚名,要我们说,放眼咱南北各路豪杰,您是这个!”边说边伸出了大拇指。
马玉麟阴着脸,用力拽住缰绳,把马拖进府中。门人却暗自好笑。
马玉麟正坐在花园中生闷气,却见马上禄的门客广东铁线拳白朝臣笑着走来。他们素来相善,常在一起切磋武艺。白朝臣笑道:“玉麟,这次去京城,你稍露技艺,便名动朝野,当真是可喜可贺!”
马玉麟手起弹发,空中疾飞的乌蝇顿时坠地,随即叹道:“可惜我没有见到甘凤池,不与甘凤池交手,实乃一大憾事。”
白朝臣一笑,道:“今天晚上,马老爷要招呼几个京里来的武士,到时候有好戏看喽!”马玉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谁能强过我!”
白朝臣抚掌大笑道:“那是,谁不知道府中您马爷武功第一,横行江南江北十年没有敌手?不过,你知道今天来的有谁?”
马玉麟皱眉道:“该不会有甘凤池吧?”
白朝臣笑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了,说道:“正是!要不然,我怎会说你北上寻他不得?”
马玉麟闻言怒道:“我不把他打死,就不叫马玉麟!倒要看看谁是天下第一!”
白朝臣正色道:“他从康熙爷在世时就已闻名天下,几十年来无人能敌,你可要当心!”马玉麟伸手揪住白朝臣道:“你敢小瞧我?”
白朝臣负痛大叫道:“啊呀,我是说你别把他打死!”
两人正不可开交间,马上禄的公子马如意跑来道:“师父,你那对头来了!”
马玉麟这才将白朝臣放开,皱眉道:“叫你爹准备口棺材给他!”
马如意惊道:“这……这是要吃官司的!”
马玉麟嘿嘿笑道:“我的‘绵手’功夫刚能折剑劈石,柔能裂人肝胆,即便当时不死,也活不过三日!”
马如意道:“好!师父,你好生准备,让我们都开开眼界!”
再说马上禄听说甘凤池和几个京里的高手要来扬州,欢喜非常,心想:半生结交天下奇士,今天甘凤池能来,真是天大的面子。日后人家说起马老爷,还不说我是当世信陵君,引得奇侠来?
当夜,马上禄在家中的清漪园大摆筵席,招来两个戏班在南厅北院唱戏。扬州城里有头面的达官贵人,府中的各地门客都齐集大厅。
排了座次,甘凤池坐了首席,随行的其他武士坐了二席,马玉麟只坐到四席,心中更是怨怒难平,准备一见甘凤池就打他个鼻脸开花。
马上禄和扬州知府黄鹤鸣满面春风,引了甘凤池和京里武士出来和大家见面。只见那名冠天下的甘凤池,却原来是一个面目寻常的矮瘦汉子,虽已有些年纪,但因深谙练气养形之道,看上去十分干练精神。
马上禄笑道:“诸位,今日马某能请到咱大清的绝顶高手甘凤池到府中做客,实乃三生有幸!鄙人略备薄酒,愿与各位英雄畅谈欢饮,不醉不归!”众人笑着端起了酒杯。马玉麟装作不小心,手中运气,咔嚓一声把酒杯捏了个粉碎。甘凤池盯住他看了一回,点头致意。酒至半酣,有人叫道:“甘大侠,何不比画两下,让我等开开眼界!”众人拍手称是。扬州知府黄鹤鸣也早闻得甘凤池大名,亦有心瞧瞧甘凤池究竟有何奇异,便道:“甘大侠,我们都听说你内家武术精妙绝伦,不如显露一二,让我等不枉见你一回。”
甘凤池哈哈大笑道:“我不过有几分蛮力,受人抬举罢了。既然诸位如此抬爱,甘某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言罢,取来一锭银子,放在掌心,五指合拢,再开手时,那锭银子竟已被捏成饼状,上面五条指痕深入寸许。
马玉麟向旁人笑道:“事先做好的手脚,有何稀奇?”甘凤池同行的武士闻言大怒,其中一个鹰爪门的高手常疾仇冷笑道:“莫不是要甘大侠的金刚指在阁下身上戳几个洞,阁下才相信这是真的?既然不服,何不上来切磋两下?”
马玉麟嘿嘿笑道:“甚好!”身子略一晃,未等常疾仇看清他的脸面,人已到其眼前。常疾仇也不搭话,双掌疾起,扑向马玉麟胸前,隐隐听得空中风声作响,却是他这出手之力激荡起的拳风!
马玉麟闪也不闪,一掌挥出,疾如闪电,常疾仇一时躲闪不及,已被马玉麟一掌击中前胸,身形便似一只断线的纸鸢,轻飘飘斜飞出两丈开外。再看常疾仇,已是面如土灰,胸前衣衫尽裂,赫然印着一只黑色掌影。众人大惊,想不到这京城里给郑王爷做侍卫的高手竟被马玉麟一招击败。马上禄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打伤了京里来的贵客,喜的是自己府上有如此悍勇的高手。
甘凤池扶起常疾仇,看了他的伤势,叹气道:“‘绵手’之力果然非同小可。不过你用心歹毒,难得真正上乘!”他走到马玉麟面前,道:“我便让你打上三拳,好教你知道德能培气的道理,对你不失裨益。”
马玉麟听他口气竟似长者教训小辈,心想:你这矮子,我一掌便击死你!随即运气入骨,一掌击去,谁知竟如击中铁石,震得他手腕生疼。再看甘凤池,动也不动,面色温良地冲他一笑。马玉麟沉下心来,挥出第二掌,这一掌力道加到九成,打在甘凤池身上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溪流入海。
马玉麟心中大怒,他垂手直立片刻,弓步运掌,第三掌击出,力量之大,连脚下的青石都被踏碎。甘凤池眼中寒光一闪,肚皮便如吹了气般猛然突起三圈,只听砰一声,马玉麟只觉大力如同江海袭来,把持不住,身子一歪,单腿跪倒在地。众人齐声喝彩。
黄鹤鸣赞道:“真是神力惊人!”
甘凤池呵呵一笑:“我不过是借这壮士之力罢了。”
马玉麟起身不服道:“技击搏斗,哪里有站着较力的。你若有胆量,与我拳脚上打来,我倒要看看你‘甘无敌’的名头是真是假?”
甘凤池道:“气怒则散,气静则归。你练气的功夫还不够,肯定赢不得我。”
马玉麟却不听,早扑上来。二人打在一处。
甘凤池不愿意丢他面子,只是随手应付,并不还击。这样打了几十个回合,马玉麟已经见汗了,心里更恼恨甘凤池这几近戏侮的应付,咬牙切齿地要抓到他好好羞辱他一番。及至甘凤池退到柱边,忽然腰带断了,正当低头错愕之际,马玉麟见机不可失,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双手是个“大开门”,以为一把可以抱住甘凤池。哪知抱倒是抱住了,却抱的是一根柱子;而且额头碰在柱子上,鼓起一个大包。这一下惹得哄堂大笑。
甘凤池叹道:“气散则心乱,心乱则眼迷,眼迷则拳疲。如此破烂的拳法怎能赢我?”言罢,猛然发力,将马玉麟逼至柱前。
马玉麟见甘凤池一还手自己就落于下风,又羞又怒,却不料肋下出了空当,甘凤池二指击去,正削到马玉麟肋下。马玉麟扑地不起,面如金纸,好半天才喘过气来,这才心服。他又羞又愧,收拾了行囊,连夜离开了马府。
甘凤池见常疾仇伤势严重,便向马上禄要了间静室,为常疾仇运气疗伤,如是七天,常疾仇瘀血散尽,身体恢复如初。甘凤池却疲惫得倒头睡了两天。
此事一了,甘凤池南下江浙,江南的豪强大官都争相结交宴请。一住数月无事。败在甘凤池指下的马玉麟气愤不过,时刻想着找个人来挫了甘凤池的名,以解心头之恨。他想来想去,找到山东泰山的孙迪侯府上。孙迪侯武艺绝伦,在山东、河南一地屡行侠事,声名甚好。马玉麟说明来意,孙迪侯笑道:“马兄,你不说,我也要去找他比试。什么‘甘无敌’,我要教他成‘甘不敌’!你也不用去找别人,等我去击败甘凤池回来请你喝酒。”
孙迪侯南下江南,听说甘凤池到了江宁,便也来到江宁。
孙迪侯刚刚来到江宁城外,正在酒肆饮酒,却见一个头顶铁帽的僧人笑嘻嘻地进了酒肆,那铁帽高逾四尺,想来只怕有百来斤重。那僧人取了铁帽,往柜台上一扔,砸得柜台立刻陷进两寸,台上的物什散落一地。酒肆主人见来者不善,忙赔笑道:“高僧,您有何贵干啊?”那僧人笑道:“我从苏州灵隐寺而来,度化你们世人,僧家行事全靠布施,施主给钱吧!”
店主皱眉道:“人家布施都是好言好语,你倒凶恶。我这里没钱给你,快走吧!”
僧人怒道:“你这算盘精,须知敬佛功德无量。哼,我不与你啰唆,这顶铁帽,你若能推到地上,我便一文钱也不要你的。”
店主看那铁帽四尺高,底下人头粗细,至上则越来越阔,纯铁铸造,好歹也有几百斤。他忙叫来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三人推了半天,那铁帽却似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店主没办法,只好给了僧人十文钱,僧人嫌少,店主见他凶狠,只好加到一百文,恶僧笑着掂着手中的铜板,这才拿走铁帽。僧人出了酒肆,又到别处索钱。
孙迪侯暗忖道:这恶僧能顶着百来斤的铁帽四处游走,非有绝顶内功不可。以自己的修为与他单打独斗,只怕也非易事。如今甘凤池既在江宁,这恶僧必前往有意挑衅,自己不如坐山观虎斗的好。
这一日,孙迪侯暗中尾随甘凤池走进一家酒楼。他寻了个人多的角落坐下,张口便道:“人言甘凤池悍勇绝伦,天下无敌。要我看,也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甘凤池瞧瞧他,装作没听见。孙迪侯心中暗笑,又道:“既然畏刀避剑,却又自称大侠,和街头骗人吃喝的无赖也没有什么不同。”甘凤池知道此人有意滋事,并不与他争辩,问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何故背后论人长短?”
孙迪侯拱了拱手,道:“我是山东孙迪侯。这里有铁帽恶僧在街头强乞,弄得市井人等是敢怒不敢言。我想甘凤池既在江宁,却不为百姓出头,想必是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甘凤池笑道:“你莫装,我便是甘凤池。山东泰山孙迪侯?我倒是听说过尊驾的大名,待我去寻那恶僧来。”二人出了酒楼,沿路打听,果见那恶僧又在一家小店强索布施。甘凤池看也不看那恶僧,径直走向那铁帽,伸出两指一弹,铁帽轰然坠地。僧人并不吃惊,笑道:“可是大侠甘凤池?正要与你比试!”甘凤池冷笑道:“你这恶僧不在寺中修行,却到坊间里欺压良善,我也正要教训教训你!”二人话不投机,斗在一处。那恶僧好生了得,拳脚起处气势惊人,看得孙迪侯暗自心惊。甘凤池毫不在意,此时甘凤池一身气功已尽得练气入骨的奥妙,施展开来,进退轻捷异常。百十个回合下来,竟不分胜负。恶僧心道:若用铁帽砸他,他必然挥拳抵挡,届时必有空当可寻。恶僧猛然来个“狮子摆头”,那铁帽凌空飞出,直冲甘凤池面门而来。甘凤池叫声:“来得好!”左掌一立,托住铁帽,右手变拳为指,戳向恶僧。那恶僧没有想到甘凤池还能腾出一手,躲闪不及,立时扑地不起。众人围上前来,只见胸前赫然四个深洞,命已休矣。
众人不禁赞道:“国士无双,究竟是甘凤池!”
孙迪侯觉得沮丧,摇头叹道:“我不如也!”转身返回山东泰安,终生不提武技。
江宁城内驻扎有八旗重兵。一些自恃勇力的官兵,听到这件事,很想试试甘凤池的本领,便邀请甘凤池到营中表演技艺。甘凤池知道他们的心意,也不推托,笑着把胳膊平放在门口的一块条石上,叫人赶牛车用轮子碾轧。这样来回几十次,胳膊竟毫无伤痕。营兵们看到他深厚的功底,无不惊叹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