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记得住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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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镇

张静

一直以来,很喜欢闲暇时将自己淹没在旅途颠簸中,看天南地北的陌生面孔和乡俗文化,迷恋暮色四合时天边的那一抹夕阳,罩着大片大片的原野和村落。甚至那些有着各种烟尘味的气息杂交在一起,弥散在村镇或集市里,给人一种从躯体到灵魂的皈依和归属感。

回家第三天,和母亲、妹妹带着孩子们去了一趟小镇。孩子们很少这样聚在一起逛街道,他们快乐地穿行在街道里,打打闹闹,笑声不断。不一会儿,个个脸上汗水如雨,脊背也湿了,却全然不顾,继续乐着。

算起来,我已有半年没有徜徉其中了。上次是大年初三,从公婆家回我家路过小镇,下着雪,路很滑,一跌一绊的,没怎么停留,只匆匆买了串亲戚少不了的礼品驱车走了。记得那天,风雪弥散的小镇是安静的、洁白的,像一幅隽永的黑白水墨画。

小镇早已不是我年少时的模样。记忆里,小镇到处是低矮的瓦屋,糊着剪纸的木格子窗,脱了漆皮的黑色木门,还有坐在门口裹着三寸金莲、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太太和哇哇叫的婴儿。有时也会碰上下地回来的媳妇,看孩子饿哭了,赶忙搁下锄头,一屁股塌在门槛上,抱起孩子解开纽扣喂奶,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我一个姑娘家会羞涩地用手捂着眼睛急急走过去。最恼人的是,每逢有集的时候,我都要把书包夹在怀里,猫着腰从人声鼎沸的缝隙和一家挨着一家的摊点过道中挤过,等我从最东头蹿到最西头的学校门口时,我通常要大口大口地喘几下气。那时的我,穿很旧的衣裳,吃很粗的饭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读书,我要出去,早日走出这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鬼地方!

其实,小镇的集市当时是很有名的。北到召公南到塬下,东到太白西到武功的人们,大清早一边啃着干粮,一边马车、架子车、自行车一拨又一拨地从方圆几十里的地儿都往这边赶。杂沓的脚步声、说话声、叫卖声一起涌向集市,不一会儿,小镇就被这一番喧嚣的景象吞噬了。

可能是没有养家糊口的负担吧,一心读书的我对这种车水马龙的热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御,总觉得它们会一分一分消磨和耽误我背单词写作业的时间。一到有集的前晚,我临睡前总要趴在炕头祈祷:老天爷,明儿赶紧下场大雨或刮个八级风,把集市给搅黄了最好!偶尔半夜里,也会梦见自己插了翅膀变成蝴蝶从人头攒动的集市中飞过,那些想法现在想来多么幼稚好玩!

不过,小镇仅有的这条街,还是有很多让我开心和怀恋的记忆。没有集市的时候,若是离上课时间还早,路过唯一的新华书店时,我会进去匆匆浏览一下。那个时候,我会囫囵吞枣地读三毛,读她漂泊在漫天的黄沙里,在细碎的驼铃断续之间,那飘舞的纱巾、翻飞的裙裾,这是一张多么美的画卷!也读徐志摩,透过字里行间,读他忽远忽近、忽隐忽现的身影,读他一袭长衫在康桥边徘徊又徘徊……这些书,我虽然没有钱买,但却经常翻,翻多了,内心滋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欢喜和对文字的向往来。当然了,更多的时候,我会很安静地走在小镇的街巷里,一边心里默记课文,一边抬头看那些粗壮婆娑的杏树、枣树和槐花树,从家家户户的土墙或檐下伸出来。三月杏花迎风而舞,五月槐香沁人心脾,八月枣儿绽开笑脸……这些清甜的香气从春到秋一直渗进我的五脏六腑,带着梦一样的呼唤,成为我后来喜欢文字和墨香的渊源。

步入中年后,那些曾经肆虐过的年少轻狂和激情浮躁一日日地消退了,骨子里多了一份怀恋和回忆,也多了一份沉稳和淡定,我驻足小镇的时间也稍微多了。每次只要回来,就带着家人老小一窝子来到小镇,吃一碗老刘家的传统豆腐脑,买几个酥软香甜的糖糕,或者把父亲和母亲硬拽到羊肉泡馍馆,看二老吃肉喝汤的满足感和惬意状,会让我的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安慰和幸福。

如今,小镇旧貌换新颜。十字街口那棵我曾熟悉的、碗口粗的老柳树和树下供路人歇脚的、被磨得油光锃亮的磨盘石早已不在。新修的六米宽的水泥路面干净整洁,街道两边统一规划设计的二层小楼红砖灰瓦,显得既古朴又气派。一家家超市、时装店、五金店、理发店、水果店,小吃店比肩林立。门面房的前面,沿着街道东西方向圈出的临时摊点,也是整整齐齐地一家挨着一家,五颜六色的帐篷下,扯布的,裁衣的,绱鞋的,修理的,各自吆喝各自忙活。只是,逛集市的人少多了。尤其是近几年,一些青年人拖家带口去了城里落脚,小镇比以前安静了很多,再也见不到摩肩接踵的拥挤盛景了,我们一行七八个说说笑笑行走其中,倒感觉有些显眼了。

继续朝前走着,到了老街和新街的转角处,那里曾经有两家比较有名的铺子。一家是当时镇上唯一的照相馆,一家是花圈和寿衣店。如今,照相馆变成了影楼和婚庆店,橱窗里的婚纱照时髦而张扬,城里人婚庆用的司仪、彩车、丝带、花架、礼炮等一应俱全。倒是那家花圈和寿衣店让人耳目一新。当年坐在门口两只手不停歇的大妈和老伯早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儿子和媳妇继承了老人的手艺,早年那些简单的花圈和祭品,也变得异彩纷呈起来。除了花圈和寿衣,还有纸糊的金童玉女、别墅轿车、彩电冰箱、皮鞋袜子、上衣裤子,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薄的厚的应有尽有。更有趣的是,还有以假乱真的手机呢。不过,我在想,这些物品变来变去,但孝子孝孙们思念和缅怀亲人的心意,永远不会变!

要说的是,一个以前没有的露天茶摊吸引了我。这茶摊的位置,我很熟悉。我记得以前这里是镇上的老戏台子,后来,戏台子禁不住风雨侵蚀而坍塌了。再后来,旧街扩建把这里变成新街了,露天茶摊便在旧街通往新街的拐角处,格外醒目。

茶摊很简约。一顶陈旧的白帆布帐篷用竹竿顶起来插在一个水泥墩子里,遮蔽出一方几尺开外的阴凉来,几把长条形矮凳围在茶摊四周。凳子是早年的松木做的,颜色晦涩而黯淡,找不到一个钉子,两条腿的筋板都是卯上去的,用手一摸,却光滑顺溜。烧茶的老伯,年已古稀,满脸堆笑,两只眼睛虽然不很清亮却始终平和而安静地注视着路人,说话的腔调也是慢言细语的。他一直用缓慢的手势拉着风箱,风箱另一边连接着炭火炉子,架着黝黑的茶壶,一遍遍翻滚,一遍遍沸腾。熬到火候刚好时,老伯一只手熟练地夹着粗长的竹筷子挡住茶壶出口,另一只手衬着抹布握住茶壶手把,茶水顺着筷子咕咕地流出来,淌到围成一圈的茶碗里。若是茶叶乏了,老伯会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新茶叶添进沾满茶垢的茶壶里,架到火上继续熬。

茶客大多数是赋闲的老人。他们中很多人也不是住在镇上的,但都离小镇不太远,或步行二三里,或骑车五六里,聚在茶摊上。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习惯蹲着的,你一碗我一碗地畅饮起来。日子久了,不管是北坡的还是西坡的,也不管是王家崖的还是杨家沟的,聊多了相互熟了起来,茶摊因此而兴旺起来。过了不久,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也闻香而来,他们隔三岔五地来这坐坐,文化人也好,庄稼汉也罢,都能在这里找到一种共同的乐子。这些安享晚年的老人们,一边恣意畅快地抿着属于西府人喝惯了的劲道茶,一边悠然安享一段时光。尽兴时,你吼几句秦腔,他喊几声信天游;见多识广的,侃国内外大大小小的时事政治或前尘旧事,那种身份上的距离和隔阂在端起茶碗的一瞬间,荡然无存。

细细看,我发现了一个更为新奇的趣事,想不到这露天茶摊也成了媒妁之事的集结处。你看,有一个老人,显然在撮合一老伯子女的婚事,还带有很浓厚的占卜色彩。他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一边慢条斯理地询问双方属相和生辰八字,一边掐着手指头,过一会儿,眼睛睁开,乐滋滋地说:“命相不克,还有旺夫命,这事能成,回去赶紧让娃见个面定事吧!”还有的儿孙建房动土、出门办大事,老人都要来这里,找所谓仙道深的占上一卦,给个黄道吉日,鸣炮开工择日出行,也算是一种安慰。

我盯着那茶摊好久,心里陡然间感慨万般。这样一个露天茶摊,却能让我善良宽厚的父辈们,把这种朴素的风俗世世代代延续下来。即便这风俗带有明显的迷信色彩,但它毕竟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农家人心中一些朴素美好的夙愿,不知是不是一种传承呢?

当我抽回眼睛告别茶摊的时候,茶壶里的茶水依旧在翻滚,茶摊四周,笑声朗朗,茶香缭绕……

不知这露天茶摊能存在多久,但我真的希望,它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