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甲或小说家(鲁敏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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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背叛与冒犯

1998年的某个下午,站在一座高楼上盯着世界看,栏杆拍遍,心念一动,坐到电脑前,就此踏上这条神秘多变的小说之路,从此,在细雨中奔跑,忍受迎面击打的枝条……然而,每当从狭窄到渐宽,荆棘化为花朵,繁华摇曳,我反倒警觉且严厉了,行了,下一个路口,必须拐弯!要跑到草莽里,要跑到小兽出没处,跑到天地更深处。那才是粗糙、坚硬的万物之核。

是的,对写作,我的逆反心理非常严重。喜欢拐弯和走岔路,因为那预示着异样景致的可能性。可能这跟胃口有关,餐桌上的胃口,阅读的胃口,人际交往的胃口,我都偏爱变化与杂芜。“东坝系列”的创作前后,表现尤其明显。

“东坝系列”之前,2006年左右,我是写实主义的忠诚枪手,翻一翻,也能排出诸如《镜中姐妹》《方向盘》《白围脖》《超人中国造》《小径分叉的死亡》一批以市井生存及伪中产者苦闷为主题的小说,笔调成熟光滑,嬉笑怒骂,似略有风格,然而焦灼与轻蔑与此同生,我深深怀疑起这种对景写生、数码快照般的写作,它是否就是我辗转以求、闪闪发亮的小说?凌晨的微光里,我忽然强烈地思念起我寂寞辽远的故乡,那么个令人心疼的小地方,我想到岁月的深处去寻找它,我要离开这太过熟稔的大道,而开辟一条去往东坝的、杳无人迹的小径——在最初,写东坝就是为反现实主义,就是为了建造我一个人的乌托邦。

此后两年,我醉酒般地尽兴写作了一批以东坝为背景亦是为主角的小说,《思无邪》《离歌》《风月剪》《逝者的恩泽》《纸醉》《颠倒的时光》……这条路慢慢成形了,宽大了,更得到许多的鼓励与认同,那日月缓慢、人情持重的东坝,用评论家的话说,这成了我“邮票大小”的故乡、“一口可以不断深挖的井”。是的,这条路简直都不要费力气了,这已获得认同的审美与图景,它是安全的、顺利的,可以稳妥地诉求到更多的掌声与呼应,并确立起似是而非的风格与领土。

可是,我逆反的天性再次躁动起来了!不安与怀疑再一次从纸笔后浮现,像一道苛刻的目光:不要再这么美滋滋地原地盘桓吧,东坝真的就对了吗?总嚼同一块甜馍是不是太胆怯了?你难道不想试试逆流而上,哪怕是火中取栗、水中捞月?

事实上,作为乡下的孩子,我有好多年没有回去了,除了在梦中,除了在小说中,除了在淌不出来的泪水中。这泪水不是因为挚爱那个地方,而是因为这爱已开始变得老练和残败——就这么的,东坝的故事就此按下了暂停键,虽则我的心中对它还有着婴孩对母乳般的留恋,一些人物仍在心中流连不忍离去,但未知的风景更加令我颤抖和紧张,这是天性的暴动与欢愉,我必须信任它的直觉!去吧,信马由缰,去往下一个也许仍是寸草未生的荒芜处……

这样,我伤心地背叛了东坝,与之吻别了。在路口歇了歇,我重新起程,开始了都市“暗疾”的书写,它们不再是对普世价值观的代言,而带着摇摆与蜕变中的生涩气息……而我对城市小说的钟情也就始于这个时候。

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作家,真正在乡村生活的时间其实都非常短,有的甚至一出生就在县城、小城市,又由于后期的阅读,在古典欧美文学的基础上,深受大量当代译作及各种现代艺术的影响,这样,不管从个人经历还是审美训练上,我们都自觉不自觉地跳脱开了“乡土文学”这一重要传统的影响焦虑,自然而直接地踏上了城市小说的道路。

自然,此路自有崎岖。以我为例,居于都市,即如同身在高山画此山,几乎没有可能获得远观、冷静、周全的视角,因此,我的笔触与目光便常常是局部的,带着弧度,带着变形和变态的……可是,我又认为,这样的弧度与局限性,可能也正是一种蛊惑之魅的存在——都市“暗疾”之种种,从光照不足的人性皱褶处层层涌现,我饶有兴趣地研究这些从伟大的“现代化”生活中滋生出来的增生品,像从大海深处打捞奇特的珠宝,这一期间,我写了“暗疾系列”。N种的狂人、病人、孤家寡人、心智失序之人、头破血流之人、心灰意冷之人,他们像野花一样在路的尽头朝我微笑,这是献给拓荒者的礼物!他们进入了我的小说。我毫不回避甚至细致入微于他们的可怜可憎与可叹,而他们的病态每增加一分,我对他们的感情便浓烈一分。我深爱我的这些病人,以致舍不得他们遭遇非议直至遭遇非命。因为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病得同样地久,同样地深。我常会在小说中写到他们的死,他们兴味阑珊地跃向虚空,他们自以为是地一意孤行,他们宿命地踏上最后一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他们写得死了,同时又像失去了至亲、失去了我本人一样地压抑,以及在压抑之后获得奇异欣悦——我自己无法,也不愿意去判断这样的写法,个中的高下与正谬,我只知道我的情思为之耸动,日月为之增色,我获得了数倍于我的我。而这,本就是我对写字的最大寄托。

但“暗疾”亦非我久战之地。我一向如此,追求变化、动荡,追求危险与冒犯,我反感那种咬了一块大肉就死死不放的战略。下一步,我其实已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沉默的影子了。我向它摸索而去,而它也正慈爱地向我慢慢靠近。当然,极有可能就彼此错过了,或者接上头却被我搞砸了。都没关系的,这正是有劲之处。

……可能吧,我的小说之路,永远都是一条旁逸斜出的陌生之径,我须得为之凝神,为之踉跄。然而,摸索与征服,实乃颇为华美的滋味。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