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众生相
这年头,也许只有没手机的才没网瘾,全车人都在低着头看(玩)手机,只我一个人瞪着双眼百无聊赖地看这看那:
几位老太太簇拥着车厢里一根钢管,列车启停时总要即兴翩翩起一段钢管舞——那是我的金箍棒,还给我!——手里拎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应该是逛完了超市要回家——超市里的新鲜菜全让这群老家伙抢走了,超市还没开门就在拎着塑料袋在外面候着,到点儿后进去一顿疯抢,有点模样的菜全进了他们的口袋,只剩下些歪瓜裂枣留与年轻人,如今又跟上班族抢上地铁了。
刚才被我不小心碰了屁股的美女现在正自拍,手机兑到了啤酒肚大叔的鼻子上——可惜挂不住,不然她就可以对着镜头比两只剪刀手了。
被我踩掉了鞋的大妈始终对鞋后跟那块泥印子耿耿于怀,纸巾都掏出来了,可是身子俯不下去,胳膊又太短,够不着,只能望洋兴叹,抬起头来愤愤地斜着眼睛四处打量,寻找犯罪凶手——这我哪敢承认啊!
在座的一位小学生正膝盖上垫着书包做卷子,旁边几位可恶的上班族出于无聊在帮他检查,这个指示“小哥儿,你这个算错了”,那个笑说“呵,这个也不对”,小学生急红了脸,手捂着卷子直嚷:“你们别看了!”
……
这便是众生相啊,贪婪的,执着的,愚昧的,琐屑的,无奈的……都是无明而可怜的。他们需要被拯救,可是他们不自知,我知道,所以义不容辞,可是如何迈出这第一步呢?——“大妈,你的鞋是我踩掉的!”
“叫谁大妈呢!小崽子,你站那儿别动!”大妈高声叫道,然后奋勇向我挤过来,姿势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自由泳,“还一直不承认!我今天非得让你把我鞋子舔干净了不可!”
“大妈,啊不,大姐你别激动啊!”
大妈变成了大姐,虽然年轻了好多岁,但也没能挤过来,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分出一条道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把她和我分到了两边。一位白发苍颜、衣衫肮脏的乞丐正佝偻着身子捧着双手走过来,人群退避,仿佛他携带着放射性物质,车厢的广播里适时响起:“共同抵制乞讨、卖艺等不文明行为……”
我觉得机会来了,虚有禅师有云:“教化不在多谈,行为好,可以感动人心。”我作为仿教始祖,理当言为世则,行为世范,这正是我抓住机会彰显仿教宗旨的好时候:人家一大把年纪,既不含饴弄孙,也不去广场上跳舞(或者去广场上看跳舞),而是出来乞讨,不论生活是不是真的艰难,都很可怜,我理应慷慨解囊。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这本是我单放着准备买火车票的——递过去。那乞丐大概从来没遇到过别人给他一百块钱,干瞪眼,不接。周围的人可能是因为被我震撼了,感动了,一声不吭。我把钱赶紧塞到乞丐手里,转身挤到别处去了,再待一会儿,我就把钱塞回自己兜里了。现在想想,肉疼!一百块钱能买多少鸡腿啊!
……
总算到了BJ站,还是曾经走过的天桥,还是那个卖桃子的小贩,只不过桃子涨价了,以前是两元一斤,现在变成三元了,口号也改了:“三元一斤,十元四斤”——天冷了,乘法都算不利落了。
我打算买点桃子带回去给师父尝尝。虽说小镇上也有卖桃子的,但千里送的鹅毛不是情义重吗?千里送的桃子应该等同于送了一座花果山吧?师父一定会感动的,说不定脑袋一时发昏,能把欠我的工资还我。再说了,这是晒过BJ的太阳、呼吸过BJ的空气的桃子,跟穷乡僻壤的桃子能一样吗?——它也是在BJ混过的!
我蹲在筐前挑三拣四,小贩一脸的不乐意:“不用挑,我的桃子都是好的。”
“都是好的你还怕我挑?”
小贩语塞片刻,支吾道:“好也分等级啊,有些一等好,有些二等好,你这么挑,我可要给你涨价了。”
“你打算给我涨多少?”
“涨到四块。”
“那些被我挑剩下的呢?你还卖三块?就有点不合适了吧?”
小贩似乎瞧出了我的意图,挥手赶我:“你走,你走,俺不卖了!”
我自己也觉得寒碜,刚白送给别人一百块,这会儿又计较起这块儿八毛的,于是一狠心,爽快道:“四块就四块,结账!”用零钱付完账我下意识摸一下肚子,没想到摸了个空,脑袋瞬间嗡的一声,脊梁骨凉彻,眼睛花了似的看不清东西,一颗心仿佛被谁揪住一扯,扔到了地球外——靠!我的钱呢!
谁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啊,我现在直恨当初没把肚子剖开,把钱放里面,那样就是身内之物了,看谁还能偷走!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该千人踩万人踏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家伙,偷谁不好偷我!我像是个有钱人吗?咦,会不会是因为我之前露财了……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来的时候是个空身,如今要走,依旧是个空身,如果以钱财的多少来定义人生价值的话,我这一段人生等于被剪掉扔了,剩下的缝补起来,倒也平整顺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或许可以把人比作树上的果子,从最初的开花,经过授粉、结果、成长,到最后的落地,也经历过灿烂繁华,但最终都无可避免地烂在地里,而生活的大树依旧成长,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