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瞬间

姥姥看着我，她没有说话。但我依然感受到，她的失落。我把剥好的橘子，一分为二。将另一半递给她。她一手接过橘子，一手抚着我的头。

“澄澄。昨天夜里，我梦见你姥爷了。那老头子，话都不跟我说一句。就转身走了，姥姥想去追他。可跑到一半，我就听见你哭着喊，要找姥姥。姥姥不忍心啊！不忍心看我带大的小心肝哭啊！姥姥舍不得你啊！我的好澄澄！”

我的手环住她的腰，轻声细语的说到：

“我也舍不得你。”

我们就这样，谁也没说话。窗外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的醉入黄昏、坠入黑暗。每每和姥姥这样时，我总是想到杜甫的一句诗：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后来，我妈把饭送来。在医院把饭吃了，回家的路上我看了眼手表。也才七点多，入冬天黑得比较早。

我妈开着车，头不回，眼不斜的跟我讲：

“我觉得你，开学摸底考成绩不太理想。这样，妈妈呢已经给你报了补习班了。准备让你去提高提高。还有我已经和你的那些个朋友说过了，高考之前你少和他们来往。”

我转过头，蹙着眉说：

“你下次做什么有关于我的决定。能不能先问问我？”

她转头，眼神古怪就像听了什么，很可笑的话时的样子。她呵呵一笑，马上止住。说道：

“韩澄，你觉得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连个决定都不能替你做吗？”

“我没说不可以。但是决定之前，你能不能先问问我的意见？我的想法？我不是小孩了，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判断。”

“行！妈妈知道了！你觉得自己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

“我没说……”

“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当初就不该生你，更不该养你。”

我手紧紧撺住，眼眶有些酸胀。

“易禾女士，我并没有强求你一定要把我生下来。还有一点，你并不算养过我。从来都是我姥姥，从来！”

她手紧握方向盘，抿着嘴。明显能感受到她开车的速度，开始快了。可能，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淡然的回了我一句：

“我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更应该考虑我的感受。你知道你做母亲最失败的是那点吗？就是陪伴不够，理解不够，还自以为是。”

“我怎么就是失败了？我生你还不够吗？”

“够了！怎么能不够？光你给我造成的童年阴影，就足够了！”

“停！……澄澄，妈妈现在不想和你吵架。我是在和你好好的说。”

“……”

“澄澄，妈妈只是和你沟通下。你需要，我说一句，你还一句吗？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是谁先挑起的？我还是有些气不过，但也没说什么。只听着她好好说。

她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杵着头。我按下按钮，把窗户打开。头转向右面，风呼呼的吹过。空气从耳孔进入大脑。

心情好了一些，它仿佛是在窃窃私语，然后又在安慰我。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我妈又开始：

“澄澄，你姥姥现在的身体。你也清楚，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好好的。好好考个大学，好好工作、结婚、生孩子……这也是我的心愿，所以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我“嗯”了一声。有些话，想着不说了，说了也没用。但，越想我心里越难受。还是开口和我妈说：

“妈，我清楚你是为我好。但下次我真的希望你要，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刚到小区停车场门口，我妈停车了。她没开进去，转头对我说：

“我怎么没考虑你的感受？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你考虑吗？”

车停着的位置，有些逆光。一旁的路灯，微弱昏黄的光芒。沿着窗户射进来。

我觉得好烦啊！一点意思也没有。吵来吵去还是那几个问题。我对她说：

“我要下车！”

“你这孩子，跟谁说话呢？！”

“我要下车！”

“这些年真的是让你学坏了。”

她边抱怨我，边按下按钮解锁车门。我翻了个白眼，就下车了。我关上车门，背后传来我妈的声音：

“你去哪儿啊？”

我答了一句：“溜达溜达。”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去哪儿？能去哪儿？漫无目的地走着，但起码我心里有一点是明确的：

我不想回去！

H市的夜，在我眼里有三种样子。

第一种是，刚刚入夜。天似墨色，霓虹灯一盏一盏亮起。月亮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只若隐若现的透出一点。小巷里的酒馆，刚刚开张。老板正忙碌着。

这种夜的样子，是可爱的！

第二种是，霓虹灯闪烁耀眼，夜的繁荣逐渐升华。此时，酒馆里坐满了人。最顶潮繁华的时期，莫过如此。

这种夜的样子，是妩媚的！

第三种是，夜深，繁华落尽。霓虹灯闪耀的灯光，换成了昏暗低沉的灯光。酒馆里，人走了，热酒也凉了，酒馆也要打烊了。但依旧还有一两个人，喝的不省人事。看着这些烂醉的人，难免让人觉得孤单落寞。

而，这种夜却也是最悲凉的！

我现在身处的，也是最后一种。路灯所照耀的地方，昏黄明亮。它所照耀不及的地方，是最黑暗的。

按理说，我们身处路灯，所能照耀到的地方。我们应该感到幸运，可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幸运。十岁就被父母留在姥姥身边，十五岁父母离婚......每次感慨，都觉得自己很矫情！但，又好像避不开、逃不掉。

我恨、我恨、我恨、我恨、我恨......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明明已经很好了，但为什么又感觉什么都不好。明明已经什么都拥有了，但有感觉缺了什么。明明有很多人比自己过得更不好，但又好像自己活得最差。总感觉自己像个，自矛盾体一样。

寒风刺骨，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恶魔，要撕碎你的骨肉一样。经历了温暖，再来经历寒冷。你是承受不住的，不要把自己想象的很强大。你其实很弱，也很不堪一击。你弱到命运对你轻轻一弹指，你便崩溃；你不堪一击到生活，递一颗黄连给你，你就苦不堪言、活不下去。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转了多久，腿都抽筋。面前有棵电杆，隔着大概五十厘米，有一盏路灯。

我走过去，蹲在那儿，头靠着电杆。满脑子都是，小时候坐在爸爸肩上笑，又或是躺在妈妈怀里哭。

以前的场景就在眼前。我笑了笑，一阵寒风打破了我的幻想。我一转头，远远看到一对母子走来。我这样蹲在路边笑，怎么都有些怪。所以，我就站起来了。身体斜倚，依旧靠着电杆。

他们走近时，我转头看了一眼。那男孩的妈妈，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今天穿的衣服，在他们眼里或许，是挺怪异的。

我把头转过来，掏出手机翻了翻微信。也没注意，只是手指翻来翻去。耳朵却竖起来，听着他们的话。小男孩说：

“妈妈，那个姐姐怎么还不回家？”

“哎呀！你就别管人家了。赶紧走！”

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的那句赶紧走里，我感觉到一丝可笑。明明自己没见得多好，但总是要摆出，一幅对谁都嫌弃、厌恶的样子。

直到远了点，她才低头教育小男孩：

“看见没？你以后一定不要像她一样！”

“为什么呀？”

“因为，她是个坏孩子啊！”

“姐姐为什么是坏孩子？”

“我怎么知道？父母没教好呗！一小姑娘大晚上，穿的怪模怪样的。还不回家。”

我依然听得见她的话。我转头，她眼睛朝我这边瞄。对上我的目光，明显心虚了。拽着男孩就走了。

等他们的身影，在黑暗里没了影儿。我才收回目光，继续蹲下。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就像把脸溺在水里一样。微信消息提醒音的响声，把我拉回来。

是许盎发来的消息。我手机之前一直关机，刚刚开机才注意。

［橙子，你在那儿呢？］

我拨通了许盎的电话。

“橙子，你现在在哪儿？”

“我啊……”

我抬头一看，路标画了个箭头，写着绿阳巷。

“我在去能绿阳巷的那条路上。”

“……等着我。”

我感觉自己说话，都带着鼻音。我现在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憋着难受，那个人刚刚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像回到小时候，被邻居带着怪异的目光嘲讽一般。

我冷的缩成一团，一件大衣从天而降。我一抬头就是许盎的脸和笑。

她没说什么，只是抱着我。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但，她没说话，也就是无声的安慰。那天我没说，现在我没说。我在心里已经对她说了千百遍了：

许盎，遇见你一定是，花尽我毕生好运。遇见你，就是我最好的开始。

我们总是在一瞬间，厌恶否定一个人。也总是在一瞬间，颠覆对一个人的看法。我们总是在一瞬间想到，和一个人的千百种未来……

那天晚上，我什么没想通。但，我懂了一件事：

深秋的天，很冷。

人心的深处，很可怕。

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是你的怀抱。唯一让我，无所畏惧的是身后有你……

许盎陪着我回了家，到家门口许盎看了我眼对我说，“我知道你委屈，但那是你妈妈，一会儿有什么事一定好好说，知道吗？”

我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不说补习班的事，她去和我的朋友说不要和我多来往，让人家怎么看待我。

她怎么就一直不明白？

我有适合我的圈子，她却非要我和那些我融入不了的圈子里的人来往。

“对了，在图书馆门口的时候你怎么了？情绪一直不高。”

“啊？我……”

我要说，自己是因为看到她和杜泽一起而不高兴，会不会很丢人啊？

许盎见我的样子，一声笑了出来。

“傻姑娘，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他的，放心吧！你喜欢的，我不可能和你抢。再者，他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啊！”

我低下头，脸不自觉地有些烫，“你千万别和他多说什么啊！”

“好，你自己不亲口和他承认前，我半句不会多说。”

她来开了门，我们坐在沙发上谁都不说话。许盎见这样子，笑着对我妈说：

“阿姨，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家了。”

“嗯好，我送送你吧！”

“不用不用，我先走了。”

我见许盎要走，起身陪她到门口。她小声说：

“好了回去吧！有什么好好说。记得早点睡，明天我等你一起上学。”

“嗯。拜拜。”

“拜拜！”

她朝我温柔一笑，就把门轻轻关上走了。我转身，也不打算再和我妈多说，准备会房间。

正准备开门，我妈又突然说道：

“澄澄，对不起。妈妈今天……语言有点，过激了。”

听到我妈软下声来和我说对不起，心里忽然就难受了。之前的怨她、恨她也霎时间消散。

“没事……我也有不对。”

“妈妈想和你聊聊。”

我走过去坐下。

“许盎之前和我说所有事情都是有起源的，没人会无缘无故变好，没人会无缘无故变坏。她觉得你变成这样，如果追溯源头，你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她顿了顿，“今天妈妈就好好的来和你道个歉。”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对我说：

“没能给你一个好的童年，对不起……没能当个称职的好妈妈，对不起……澄澄，原谅妈妈。”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抱住她抽泣着，要说从前的那些事，我没怪过她是不可能的。

初中我为什么要认识潘婧？为什么要认识鞠姐？因为，小时候我怕被人欺负。我从没预料过原来，在初中父母离异这种事，会受这么大的歧视。

以前每次回家，和她说她还要责怪我一通……

在追溯到更小的时候，天黑了被她关在门外。一声一声的哭喊，却无人应答。

今天听到她的这一句一句对不起，心里埋藏已久的委屈轰然释放出来。

她抱着我，在我的耳畔对我说，“给妈妈一次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我点点头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