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献与传统文化(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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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希圣”到“中和”

——试述朱子早期为学之进程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汉宋礼学的秩序理路嬗变研究”(18CZS07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李旭

一、朱子早年体证延平“理一分殊”教的历程

1.圣学命题

隆兴二年甲申(1164,三十五岁)前后,本文纪年之法,举南宋年号、干支,并于括号内注明公元纪年与朱子年岁,后仿此。又本文中所引书信编年,大体根据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有待辨析处,则另作说明。朱子自述学问进程曰:

熹天资鲁钝,自幼记问言语不能及人。以先君子之余诲,颇知有意于为己之学,而未得其处,盖出入于释老者十余年近岁以来获亲有道始知所向之大方。竟以才质不敏,知识未离乎章句之间。虽时若有会于心,然反而求之殊未有以自信,其所以奉亲事长、居室延交者,盖欲寡其过而未能也。朱熹:《答江元适》,《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八,《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00页。

据此可知朱子早年之学大致可分作两期:其先,从乃父而知“为己之学”,又从父执刘子翚(字彦冲,号屏山)、刘勉之(字致中,号白水)、胡宪(字原仲,号籍溪)三先生“出入释老”,然“未得其处”;绍兴二十三年癸酉(1153,二十四岁),朱子赴同安任职,经延平见李侗(字愿中,号延平),此下逐渐服膺其学,乃“知所向之大方”。

赴同安任前,朱子出入佛老的思想与避世求静的生活,可由文集卷一《牧斋净稿》观之。参考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三册“朱子从游延平始末”篇,《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及至赴同安前夕,朱子对此前学问进行反思,作《牧斋记》曰:

余为是斋而居之三年矣,饥寒危迫之虑,未尝一日弛于其心,非有道路行李之劳、疾病之忧,则无一日不取六经百氏之书以诵之于兹也。以其志之笃、事之勤如此,宜其智益加明,业益加进,而不知智益昏而业益堕也。以是自咎,故尝间而思之。夫挟其饥寒危迫之虑,以从事于圣人之门,而又杂之以道路行李之劳、疾病之忧,有事物之累,无优游之乐。其于理之精微,索之有不得尽其事之是非;古今之成败兴废之故,考之有不得其详矣。况古人之学,所以渐涵而持养之者,固未尝得施诸其心而错诸其躬也,如此则凡所为早夜孜孜以冀事业之成,而诏道德之进者,亦可谓妄矣。然古之君子一箪食瓢饮而处之泰然,未尝有戚戚乎其心而汲汲乎其言者,彼其穷于当世,有甚于余矣,而有以自得于己者如此,必其所以用心者或异于予矣。孔子曰“贫而乐”,又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然也。岂以饥寒者动其志岂以挟策读书者而谓之学哉予方务此以自达于圣人也,因述其所以而书其辞于壁,以为记。朱熹:《牧斋记》,《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七,《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99-3700页。钱穆认为此文作于绍兴三十年庚辰(1160,三十一岁),参见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三册,《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33-34页;束景南则认为此文作于绍兴二十三年癸酉(1153,二十四岁),参见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61-162页。按《晦庵集》卷一有《牧斋净稿》,收集朱子绍兴二十一年辛未(1151,二十二岁)至二十五年乙亥(1155,二十六岁)之诗,《牧斋记》云“为是斋而居之三年”,自辛未而后三年即癸酉,束说是。

此间隐含两重紧张感:首先,生计穷迫,以致未能从容涵玩群书;更重要的是,耽于读书,而涵养躬行功夫有所不足。如果说前者是不得已的、暂时的,则后者可说更为根本,读书与涵养无法贯通,然则关乎为学方向的正确与否,乃是亟待解决的问题。朱子作此记,立意从事“为己之学”,“以自达于圣人”,而所取法者,乃是“一箪食瓢饮而处之泰然”的“古之君子”。此处有一隐含的语境,当予注意。据前引《答江元适书》,朱子“有意于为己之学”,是受到其父影响。朱子之父朱松(字乔年,号韦斋)与杨时(字中立,号龟山)门人罗从彦(字仲素,号豫章)游,为《大学》《中庸》之学。陈荣捷:《朱熹》,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0年,第15-16页。因此其家学本源在程门龟山一脉。程氏论学有一基本发端,在于对颜子之学的理解。据程门弟子追忆,伊川先生(程颐,字正叔,号伊川)始冠,游太学,胡安定(瑗,字翼之,号安定)以“颜子所好何学”之题试诸生,得伊川所论,“大惊异之”。其文曰:

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圣人可学而至欤?曰:然。学之道如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乐、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是故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中正而诚,则圣矣。……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河南程氏文集》卷八伊川先生文四,《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77页。

伊川此论,引发一基本命题,即圣人可学而至,而学之有道,为此学者,以颜子为典型。在《牧斋记》中,朱子所谓“古之君子”,即指颜子,“自达于圣人”,即颜子之学。可以说,这一圣学命题,启发了朱子毕生学问的展开。钱穆云:“濂溪有言:‘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此为理学家之最大宗旨与最大目标,亦可谓理学即是一种希圣希天之学。”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一册,《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75页。从思想史的脉络来看,先秦儒家如孟、荀,皆认为圣人可学而至。汉代以降,儒家思孟之学衰绝,荀学影响有限,儒门普遍认为圣人不可企及。与此相对,南北朝以后,释家认为“圣道”可经“积学”而“顿悟”。唐代皮日休仍云:“圣人,天也,非修而至者也。”直至中唐以后,李翱撰《复性书》,始从性情角度系统探讨圣学的可能性,为宋学之先声。参考陈弱水:《〈复性书〉思想渊源再探》,《“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九本第三分,1998年;王忠江:《儒家“圣人”观念的早期形态及其变异》,《中国哲学史》1999年第4期。朱子早年即关注的圣学命题,乃在这一思想脉络下孕育而生。

但从《牧斋记》来看,当时朱子并未能明确进学的阶次。朱子晚年回忆曰:

初师屏山、籍溪。籍溪学于文定【胡安国,字康侯,谥文定】本文中,凡独立引文自注,皆以(小括号仿宋体)标识,笔者所加按语,则以【中括号仿宋体】标识。又好佛老,以文定之学为论治道则可,而道未至,然于佛老亦未有见。屏山少年能为举业,官莆田,接塔下一僧,能入定数日,后乃见了老,归家读儒书,以为与佛合,故作《圣传论》。其后屏山先亡,籍溪在。某自见于此道未有所得,乃见延平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一〇四,《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436-3437页。

胡安国《春秋》学以攘夷为主旨,偏重外王层面的“治道”,籍溪承此家学,又好佛老,其学盖以儒外释内,屏山则以儒释相通,是为六朝以来论儒释关系的两类流行观点。朱子受屏山、籍溪影响,对禅学颇有兴趣,但心中仍存乃父“为己之学”的遗训,故颇能反思自身学问进境。朱子所言“自见于此道未有所得”,盖即《牧斋记》撰写时期的思想状态,此下“乃见延平”。朱子初见延平问学,心中蓄疑,盖为儒释之辨。延平当时所言,具体内容如何,难以详考,唯赵师夏《延平答问跋》曰:

文公幼孤,从屏山刘公学问。及壮,以父执事延平而已,至于论学,盖未之契。而文公每诵其所闻,延平亦莫之许也。文公领簿同安,反复延平之言,若有所得者,于是尽弃所学而师事焉。则此编所录,盖同安既归之后也。文公先生尝谓师夏曰:“余之始学,亦务为优侗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于小,于延平之言,则以为何为多事若是,天下之理一而已,心疑而不服。同安官余,以延平之言反复思之,始知其不我欺矣。”盖延平之言曰:“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其要也。赵师夏:《延平答问跋》,见《延平答问》附录,《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54页。

师夏为朱子孙婿,所言当有根据,若然,在朱子赴同安任职之前,延平向其所陈要义,盖为“理一分殊”。然当时朱子对此并无深切体悟,仅接受专注读儒经一项:

赴同安任,时年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却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是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一〇四,《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438页。

然儒家经典,朱子自幼诵读,为何在同安任上乃有新进境?这必须结合朱子在同安的日常状态理解。

朱子就任同安之前,与世事牵涉不多,究心方外之学,力避俗缘,癸酉春所撰《诵经》一诗,颇可见其精神状态:

坐厌尘累积,脱躧味幽玄。静披笈中素,流味东华篇。朝昏一俯仰,岁月如奔川。世纷未云遣,仗此息诸缘。朱熹:《诵经》,《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朱子全书》第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40-241页。

及至同安,为繁剧吏事所烦,心中扰扰,始终怀念避居山林的清静生活,故撰《述怀》曰:

夙尚本林壑,灌园无寸资。始怀经济策,复愧轩裳姿。效官刀笔间,朱墨手所持。谓言殚蹇劣,讵敢论居卑。任小才亦短,抱念一无施。幸蒙大夫贤,加惠寛棰笞。抚己实已优,于道岂所期?终当反初服,高揖与世辞。朱熹:《述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朱子全书》第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44页。

此种心态,说明朱子前期所治学问,与世俗行为相隔。在《牧斋记》中所存在的紧张感,至此更充分呈现;同时,《牧斋记》所致思的圣学命题,也益显迫切。当时,朱子留心县学,遂发为《策问》,命县学诸生讨论:

问:古之学者,“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此言知所以为士,则知所以为圣人矣。今之为士者众,而求其至于圣人者,或未闻焉,岂亦未知所以为士而然耶?将圣人者固不出于斯人之类,而古语有不足信者耶?颜子曰:“舜何?人哉!予何?人哉!”孟子所愿,则学孔子。二子者,岂不自量其力之所至,而过为斯言耶?不然,则士之所以为士,而至于圣人者,其必有道矣。二三子固今之士,是以敢请问焉。朱熹:《策问》,《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四,《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569-3570页。

所谓“古之学者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其根据在《荀子·劝学篇》,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但对于“今之为士者”而言,士是否可以至于圣人,如何可以至于圣人,程子虽然作出积极的论述,但朱子仍存疑惑。以下一则策问提出更为具体的问题:

问:圣人远矣,六经或在或亡,诸子各自为家,与夫诸儒之说经者,又皆杂乱而无所统一。士之有意于圣人者,舍是三者,亡以见之矣。是将因是以求之耶?则其绝亡者不可以属,其杂乱者又易以惑人,求以自通,不亦难哉!或者又以为道非言说所载,顾力行如何耳。二者之论,仆未能得其中,亦诸君所宜讲而思也。朱熹:《策问》,《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四,《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571页。

此处,朱子提出士而至于圣人的两类进路:其一为研读经典,但存世文献的复杂性与局限性,使读经求道的取径存在相当困难,从《牧斋记》所述读书甚勤而无所自得的经历来看,朱子对此是深有体会的;其二为脱离经典而专重力行。朱子的看法,则是二者兼顾,读经必考诸日用,日用须征诸六艺,故与县学诸生研习《论语》,其宗旨曰:

古之学者,潜心乎六艺之文,退而考诸日用。……诸君第因先儒之说,以逆圣人之所志,孜孜焉蚤夜以精思,退而考诸日用,必将有以自得之,而以幸教熹也,其有不合,熹请得为诸君言之。诸君其无势利之急,而尽心于此,一有得焉,守之以善其身不为有余;推之以及一乡一国,而至于天下,不为不足朱熹:《论语课会说》,《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四,《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584-3585页。

基于此种认识,对于延平之“只教看圣贤言语”,朱子乃切实用功,“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这一突破的关键,恐怕正在于“六艺”与“日用”交互为用的读书法。盖公务繁杂,释老之道不足以消解俗念,而儒学的深层意蕴,反而在日用间呈现了。

2.圣学阶次

由研读“圣贤言语”而体认到“日用”为学的深长意味,这一进境,体现于朱子二十六至二十九岁间读《论语》所获致的悟解上。

绍兴二十五年乙亥(1155,二十六岁),朱子读《论语·子张》“子夏之门人小子”章,深有所悟。当时有诗抒发感触曰:“王事贤劳只自嗤,一官今是五年期。如何独宿荒山夜,更拥寒衾听子规。”朱熹:《之德化宿剧头铺夜闻杜宇》,《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朱子全书》第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7页。“闻子规”这一印象,至朱子晚年论学犹提及:“旧为同安簿时,下乡宿僧寺中,衾薄不能寐。是时正思量子夏之门人小子章,闻子规声甚切。”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四九,《朱子全书》第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69页。盖当时彻夜思考所获,为其早年学思进程中的一大突破:“看文字却是索居独处方精专,看得透彻。某往年在同安日,因差出体究公事处,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论学一段分明。”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一〇四,《朱子全书》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431-3432页。所谓“子夏论学一段”,见《论语·子张》: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此章描述孔门高弟子游、子夏之间关于为学之方的分歧。子游批评子夏之门人小子只是在日用间的末节上学,而对于学问的本原,却尚有未达。子夏回应说,君子为学之道必须循由合理的次序而进,真正能够做到“有始有卒”者,则为圣人。此章蕴含子夏之徒是否可以、如何可以上达“圣人”境界的问题,亦即朱子《牧斋记》《策问》所思考的圣学命题,宜乎其引起朱子的充分重视。对于此章,自二程以降,多有讨论,然朱子对诸先生之说,不能无疑:

某向来费无限思量,理会此段不得。如伊川门人,都说差了。且是不敢把他底做不是,只管就他底解说,解来解去,只见与子夏之说相反,常以为疑。子夏正说有本有末如何诸公都说成末即是本?后在同安,出往外邑定验公事,路上只管思量,方思量得透。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四九,《朱子全书》第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66页。

所谓“末即是本”的看法,朱子所编《论孟精义》引述甚详,盖自二程始已作如是观:

明道曰:“洒扫、应对、进退,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

伊川曰:“圣人之道,更无精粗,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通贯只一理。”又曰:“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又曰:“尽性致命,必本于孝悌。后人多以性命别作一高远事,殊不知性命、孝悌只是一统事,就孝弟中便可以尽性至命;洒扫应对进退与尽性至命亦是一统事,无有精粗,无有本末。”朱熹:《论语精义》卷第十上,《朱子全书》第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19-620页。

二程此数语针对子游谓洒扫应对为末而发,盖贯通只是一理,不必区分为学对象的精粗本末,在日用间便可体认形而上之理。程氏门人的看法,可以谢良佐(字显道,号上蔡)说为代表:

谢曰:“下学而极其道,则上达矣,然上达师无与焉。洒扫、应对、进退,乃动容貎、出辞气之事,必正心诚意而后能,与酬酢佑神之事何以异?孰以为可而先传,孰以为不可而后倦,如草木区以别矣,其为曲直一也。所以圣人克勤小物,而必有始卒,盖本末无二道。”又曰:“道须是下学而上达始得,不见古人就洒扫应对上做起?”曰:“洒扫应对上学,却是大琐屑,不展托?”曰:“凡事不必须要高达,且从小处看,只如将一金与人,与将天下与人,虽大小不同,其实一也。我若有轻物底心,将天下与人,如一金与人相似;我若有吝底心,将一金与人,如将天下与人相似。又若行千尺台边,心便恐惧,行平地上却安穏。我若去得恐惧底心,虽履千仞之险,亦只与行平地一般。只如洒扫,不着此心,怎洒扫得?应对不着此心,怎应对得?如曾子欲动容貎、正颜色、出辞气,为此。古人须要就洒扫应对上养取诚意出来。”朱熹:《论语精义》卷第十上,《朱子全书》第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20-621页。

上蔡发挥师说,提出日用间的“正心诚意”工夫。盖“洒扫应对”看似粗,“精义入神”看似精,但在洒扫应对之间,便可精义入神,关键在于“就洒扫应对上养取诚意出来”。为学须下学而上达,则日用间天理流行,对此,朱子本无异议。但就《论语》此章的理解而言,诸先生的看法,乃是直接回应子游说洒扫应对是学问末节这一看法,却未能充分重视子夏所论为学当有大小先后之序的见解。因此,程门凭借《论语》子游所提出的一话头,径自“发明本末一致之理”,与《论语》本义不甚相应;而且,直接在圣人地位上立言,恐说得过高,而对于一般学者而言,其为学之次第当如何,却并无发明。但朱子注意到,明道有一语切合子夏论学之意:

明道曰:“先传后倦,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近者、小者,而后教以大者、远者,非是先传以近小而后不教以远大也。”朱熹:《论语精义》卷第十上,《朱子全书》第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19页。

据此,朱子终于“看得子夏论学一段分明”:

某少时都看不出,将谓无本末,无大小。虽如此看,又自疑文意不是如此。后来在同安作簿时,因睡不着,忽然思得,乃知却是有本末小大。然不得明道说“君子教人有序”四五句,也无缘看得出。圣人“有始有卒”者,不是自始做到终,乃是合下便始终皆备,洒扫应对、精义入神便都在这里了。若学者便须从始做去方得。圣人则不待如此做也。黎靖德辑:《朱子语类》卷四九,《朱子全书》第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65页。

经文明白指出,“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故与“学者”有别。在学者方面,“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确乎有本末小大之别,“学者便须从始做去方得”。而在种种本末小大有别之事中,皆有一致之理,故学者循序渐进,亦有可能上达圣人之境界。这是朱子早年思考“自达于圣人”之道的一大进境,即注重为学之次第,而在日用浅近处,循序以进。

绍兴二十八年戊寅(1158,二十九岁),朱子又有关于《论语·里仁》“忠恕一以贯之”章的讨论,其思路与“子夏门人小子”章相表里。《论语·里仁》云: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此章主题,仍是关于日用功夫与圣学规模,而重点在于曾子之上达,与“子夏小子门人”章之侧重下学次第者有所不同。在《中庸》中,有“忠恕违道不远”一语,说明“忠恕”去“道”尚有一定距离。正因如此,程门有疑“忠恕”不足以称“道”者:

【游酢,字定夫】曰:“忠所以尽己,恕所以尽物,则欲求入道者,宜莫近于此,此忠恕所以‘违道不远’也。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使曾子之知不足以及此,则仲尼不以告,而曾子不自诬。今曰忠恕而已者,所以告门人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仲尼告曾子之道也。‘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此曾子告门人之道也。然则曾子岂有隐于是耶?盖门人智不足以及此而强告之,适足以滋其惑,使门人诚于忠恕,则于一道亦何远之有?”朱熹:《论语精义》卷第二下,《朱子全书》第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4-155页。

游氏认为仲尼告曾子之道,与曾子告门人之道,实有差别。朱子认为游氏之说非是,撰《忠恕说》,认为“一以贯之”与“忠恕”并无异旨: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之学主于诚身,其于圣人之日用,观省而服习之,盖已熟矣,惟未能即此以见夫道之全体,则不免疑其有二也。然用力之久,亦将自得矣,故夫子以一贯之理告之,盖当其可也。曾子于是默契其旨,然后知向之所从事者莫非道之全体,虽变化万殊,而所以贯之者未尝不一也。此其自得之深,宜不可以容声矣。然门人有问,而以忠恕告之者,盖以夫子之道不离乎日用之间,自其尽己而言则谓之忠,自其及物而言则谓之恕,本末上下,皆所以为一贯,惟下学而上达焉,则知其未尝有二也。夫子所以告曾子,曾子所以告门人,岂有异旨哉!朱熹:《忠恕说》,《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七,《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72页。

此说实含为学三层境界:孔子之学彻上彻下,一以贯之,日用间即见道之全体,此为圣人之学;曾子作为孔门高弟,其学主于诚身,真积力久,渐趋融释,唯于一贯之理,尚未达一间,经孔子开示,遂悟万殊间有一贯之理;门人日用间未若曾子深造自得,未能领悟孔子所言,因而发问,曾子以忠恕告之,盖就自身用力亲切处直截道出。虽在学问境界上有此三层区分,但就圣学规模而言,圣学一以贯之之道,与日用万殊之变化,未尝相离为二。其后朱子以此说质诸李延平,蒙其印可:

先生曰:伊川先生有言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忠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体会于一人之身,不过只有尽己及物之心而已。曾子于日用处,夫子自有以见之,恐其未必觉此亦是一贯之理,故卒然问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于是领会而有得焉,辄应之曰:“唯。”忘其所以言也。东坡所谓口耳俱丧者,亦佳。至于答门人之问,只是发其心耳,岂有二耶?若以谓圣人一以贯之之道,其精微非门人之问所可告,姑以忠恕答之,恐圣贤之心不如是之支也。如孟子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人皆足以知之;但合内外之道,使之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精粗不二,衮同尽是此理,则非圣人不能是也。《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特起此以示人相近处,然不能贯之,则忠恕自是一忠恕尔。朱熹:《延平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19-320页。

此处延平说曾子领会夫子之言,道理与朱子所言无二致,而形容更为亲切。所论圣学规模,揭示“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精粗不二,衮同尽是此理”,这正是朱子《忠恕说》有别于游氏的关键。

透过朱子对二则《论语》的疏解,可知其对圣学进阶次第,逐渐形成一些基本的看法,大致而言,乃侧重于日用万殊中着力,这无疑与其同安为吏的经验息息相关。正因如此,绍兴二十八年戊寅1158,二十九岁),朱子再见延平,乃对其“理一分殊”之教有所会心。

3.延平“理一分殊”教

关于朱子师从延平所受教益,近儒所论颇有分歧。牟宗三认为朱子所记取者,大抵只为以下三端:①静坐验未发气象以求所谓中;②重视涵养;③理一分殊。然此三者皆不得延平之要领。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三册,《牟宗三先生全集》第7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3年,第32页。钱穆则以为:“盖朱子所获于延平者有三纲:一曰须于日用人生上融会;一曰须看古圣经义;又一曰理一分殊,所难不在理一处,乃在分殊处。朱子循此三番教言,自加寻究,而不自限于默坐澄心之一项功夫上,则诚可谓妙得师门之传矣。”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三册,《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40页。钱、牟所举诸项,大体可涵括朱子从游延平的基本内容,而偏重各有不同。牟氏之说,最重“静坐”一项,认为在延平学中,静坐乃“超越体证”之工夫;而第二项“涵养”乃与“静坐中之超越体证即函一超越之察识”并行不悖:然朱子不知延平之实义。实际上,关于静坐的体悟,延平的看法亦在变化之中,不可静态地理解,对此,后文将涉及。关于朱子不取延平静坐工夫一项,钱氏评价则颇为积极,以为朱子“妙得师门之传”。钱氏所举三项,层层递进,第一项“于日用人生上融会”,据前文所述,朱子正是因为在日用人生上有所反省,乃就教于延平,延平所教盖有两项:一曰理一分殊,二曰读古经。对于第一项,朱子赴同安任前,领悟不深,然经历为吏同安时期,“于日用人生上融会”与“看古圣经义”二者交互进行,乃于圣学规模有新的悟解,隐隐然见及“理一分殊”这一义理架构。如《忠恕说》所见“日用”与“一贯”之合一不离,实际上已含有“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之义,只是未能如延平般亲切明白地道出。因此,牟氏批评朱子所解理一分殊,“理一只成为太极之只是理,分殊只转成道问学,与致知格物之博文”,“此非延平之于日用处下工夫以期‘浑然一体流浃’之融释上之理一分殊”,此说对朱子体证延平“理一分殊”教的日用经验,缺乏同情的了解。相对于“静坐”一项,陈荣捷亦特别重视延平“理一分殊”教对朱子的影响:“《延平答问》之讨论理一分殊之义,比默坐澄心,观未发以前气象为详为多。辛巳(1161)问仁,延平告以理一分殊。此问答长达千字,为《延平答问》最长之对话。……理一分殊为朱子哲学之基本概念。谓经李侗而得于程颐,不为过也。”陈荣捷:《朱熹》,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0年,第32-33页。关于延平“理一分殊”教的具体内涵与朱子的体认历程,此下拟进一步论述。

绍兴二十九年己卯(1159,三十岁),朱子作《存斋记》,详言日用间的存心功夫:

抑尝闻之,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见得,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君子于此,亦将何所用其力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则存之之道也。如是而存,存而久,久而熟,心之为体,必将了然有见乎参倚之间,而无一息之不存矣。朱熹:《存斋记》,《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七,《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98-3699页。

此据《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朱子论心学工夫,往往引述。盖以“心”为日用工夫之枢要,“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透过心学工夫,乃欲上达圣学规模,此圣学规模,一言以蔽之,则曰“仁”。绍兴三十年庚辰(1160,三十一岁)七月,延平答朱子书云:

所云见《语录》中有“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一句,即认得《西铭》意旨。所见路脉甚正,宜以是推广求之。然要见一视同仁气象,却不难。须是理会分殊,虽毫发不可失,方是儒者气象。朱熹:《延平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4页。

由此可见朱子于“仁”学特予注意。延平答语,以“理一分殊”论“仁”,并强调“儒者气象”特重分殊义,极为扼要。此下师徒二人对此应陆续有所讨论,及至绍兴三十二年壬午(1162,三十三岁)六月十一日,延平答朱子问“仁”书,所言甚详:

承谕“”一字条陈所推测处,足见日来进学之力,甚慰!某尝以谓“仁”字极难讲说,只看天理统体便是。更“”字亦难指说,唯认取发用处是“心”。二字须要体认得极分明,方可下工夫

“仁”字难说,《论语》一部,只是说与门弟子求仁之方。知所以用心,庶几私欲沉、天理见,则知仁矣。如颜子、仲弓之问,圣人所以答之之语,皆其要切用力处也。《孟子》曰:“仁,人心也。”心体通有无,贯幽明,无不包括,与人指示于发用处求之也。又曰:“仁者,人也。”人之一体便是天理,无所不备具,若合而言之,人与仁之名亡,则浑是道理也。

来谕以谓:“仁是心之正理,能发能用底一个端绪,如胎育包涵,其中生气无不纯备,而流动发生,自然之机,又无倾刻停息,愤盈发泄,触处贯通,体用相循,初无间断。”此说推扩得甚好。但又云:“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乎禽兽者,以是而已,若犬之性、牛之性,则不得而与焉。”若如此说,恐有碍。盖天地中所生物本源则一,虽禽兽草木,生理亦无顷刻停息间断者,但人得其秀而最灵,五常中和之气所聚,禽兽得其偏而已,此其所以异也。若谓流动发生自然之机,与夫无倾刻停息间断,即禽兽之体,亦自如此。若以为此理唯人独得之,即恐推测体认处未精,于他处便有差也。又云:“须体认到此纯一不杂处,方见浑然与物同体气象。”一段语却无病。又云:“从此推出分殊合宜处,便是义,以下数句,莫不由此,而仁一以贯之,盖五常百行无往而非仁也。”此说大概是,然细推之,却似不曾体认得伊川所谓“理一分殊”,龟山云“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之意,盖全在知字上用着力也。谢上蔡语录云:不仁便是死汉,不识痛痒了。字只是有知觉了了之体段,若于此不下工夫令透彻,即何缘见得本源毫髪之分殊哉?若于此不了了,即体用不能兼举矣。此正是本源体用兼举处,人道之立,正在于此。仁之一字,正如四德之元。而仁义二字,正如立天道之阴阳,立地道之柔刚,皆包摄在此二字尔。大抵学者多为私欲所分,故用力不精,不见其效。若欲于此进步,须把断诸路头,静坐默识,使之泥滓渐渐消去,方可。不然,亦只是说也,更熟思之。朱熹:《延平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31-333页。

其后,师徒二人再就此问答:

问:熹昨妄谓“仁”之一字,乃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乎禽兽者,先生不以为然。熹因以先生之言思之而得其说,敢复求正于左右。熹窃谓天地生物本乎一源,人与禽兽、草木之生,莫不具有此,其一体之中,即无丝毫欠剩,其一气之运,亦无顷刻停息:所谓仁也。(先生批云:有有血气者,有无血气者,更体究此处。)但气有清浊,故禀有偏正,惟人得其正,故能知其本,具此理而存之,而见其为仁;物得其偏,故虽具此理而不自知,而无以见其为仁。然则仁之为仁,人与物不得不同,知人之为人而存之,人与物不得不异。故伊川夫子既言“理一分殊”,而龟山又有“知其理一知其分殊”之说,而先生以为全在“知”字上用着力,恐亦是此意也。(先生勾断批云:以上大概得之,他日更用熟讲体认。)不知果是如此否?又详伊川之语推测之,窃谓理一而分殊,此一句言理之本然如此,全在性分之内本体未发时看。(先生抹出批云:须是兼本体已发、未发时看,合内外为可。)合而言之,则莫非此理,然其中无一物之不该,便自有许多差别,虽散殊错糅,不可名状,而纤微之间,同异毕显,所谓“理一而分殊”也。“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此二句乃是于发用处该摄本体而言,因此端绪而下工夫以推寻之处也。盖“理一而分殊”一句,正如孟子所云“必有事焉”之处,而下文两句,即其所以有事乎此之谓也。(先生抹出批云:恐不须引孟子说以证之。孟子之说,若以微言,恐下工夫处落空,如释氏然。孟子之说,亦无隠显精微之间。今录谢上蔡一说于后,玩味之,即无时不是此理也。此说极有力。)大抵仁字正是天理流动之机,以其包容和粹,涵育融漾,不可名貌,故特谓之仁。其中自然文理密察,各有定体处,便是义。只此二字,包括人道已尽,义固不能出乎仁之外,仁亦不离乎义之内也。然则理一而分殊者,乃是本然之仁义(先生勾断批云:推测到此一段甚密,为得之。加以涵养,何患不见道也?甚慰甚慰!)前此乃以从此推出分殊合宜处为义,失之远矣。又不知如此上则推测,又还是不?更乞指教。

先生曰:谢上蔡云:“吾常习忘以养生。明道曰:‘施之养则可,于道则有害。习忘可以养生者,以其不留情也。学道则异于是,‘必有事焉勿正’,何谓乎?且出入起居,宁无事者?正心待之,则先事而迎,忘则涉乎去念,助则近于留情,故圣人心如鉴,所以异于释氏心也。’”上蔡录明道此语,于学者甚有力,盖寻常于静处体认下工夫,即于闹处使不着,盖不曾如此用功也,自非谢先生确实于日用处便下工夫(又言吾每就上作工夫学。)即恐明道此语,亦未必引得出来。此语录所以极好玩索,近方看见如此意思显然,元晦于此更思看如何?唯于日用处便下工夫,或就事上便下工夫,庶几渐可合为己物,不然,只是说也。某辄妄意如此,如何如何?朱熹:《延平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35-336页。

此论“仁”二书,乃是《延平答问》中对于儒学基本义理的集中讨论。“仁”是天理统体,同时也是圣人气象,理学以希圣、希天为最高宗旨,二者皆可以“仁”言之。然识仁不易,此处朱子所论,只可谓“推测”所见,而真正意义上的“知仁”,则必须有日用心学工夫的支撑,故延平曰:“知所以用心,庶几私欲沉、天理见,则知仁矣。”唯用心之方,仍须略知仁学规模。

宋儒仁学,横渠(张载,字子厚,号横渠)《西铭》一篇乃是重要的发端,深得二程推崇。明道(程颢,字伯淳,号明道)曰:“《订顽》一篇,意极完备,乃仁之体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又曰:“《订顽》立心,便达得天德。”《河南程氏遗书》卷五,《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7页。点明《订顽》一篇乃讲仁之体,心之德。杨时问:“《西铭》言体不言用,恐其流遂及于兼爱,何如?”伊川答曰:

《西铭》之为书,推理以存义,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岂墨氏之比哉?《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殊。(老幼及人,理一也;爱无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迷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子比而同之,过矣。且谓言体而不及用,彼欲使人推而行之,本为用也,反谓不及,不亦异乎?程颐:《答杨时论西铭书》,《河南程氏文集》卷九,《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09页。

龟山领悟此理,曰:“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伊川指出《西铭》“扩前圣所未发”,盖孔门讲仁者爱人,而爱有差等,其道德理性乃在于人伦差序层面展开。而《西铭》将血缘宗法人伦关系放置于天理层面理解,伊川称此乃是“推理以存义”“分立而推理一”,盖重“分”、重“义”,或曰重视伦理道德,乃是儒学旧义,也是儒学所以为儒学的基本义涵,在此基础上推明“理一”,则是《西铭》所发明的新义。据此理解,则仁之为德,获致一重天理根据,是为明道所谓“仁之体”。北宋诸儒讲“理一分殊”,实偏重“理一”。

延平、朱子论仁,亦在此义理架构下展开,故论“仁”之作为圣学规模,而必自“天理统体”讲下。陈来分析论仁第二书,以为:“当时朱熹对‘仁’的理解完全基于本体论的‘体—用’模式,着重于宇宙本体和构成的分析。他的着眼点始终在天地之化与性理构成方面。颇有意味的是,对朱熹这一大套客观性构建的理论李侗并无反应,却在批答中大讲了一套由程明道与谢上蔡问答引发的主体性境界与功夫。”(陈来:《朱子哲学研究》,第60页)若结合延平、朱子师弟论仁第一书观之,可知此种宇宙本体构成的分析,乃由延平提出,而对于朱子的描述,延平屡有批语,并非“无反应”。所谓“天理统体”,延平解释曰:“天地中所生物本源则一,虽禽兽草木,生理亦无顷刻停息间断者。”朱子据此推论曰:“天地生物本乎一源,人与禽兽草木之生莫不具有此理,其一体之中,即无丝毫欠剩,其一气之运,亦无顷刻停息:所谓仁也。”此生生之理,即所谓仁。朱子起初以“仁”为人所区别于禽兽草木的标准,延平正之曰,禽兽草木也具有生理,与人无别,故不可谓其不与于仁,唯以气禀有偏正,故人与禽兽不能无别。正因“仁”乃是从“理”上说,而非从“气”上说,故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这是天地万物之“理一”。

但延平向朱子指出:“要见一视同仁气象,却不难。须是理会分殊,虽毫发不可失,方是儒者气象。”盖朱子以此前浸润佛学甚深,针对此节,延平严辨儒释,故抉发儒学旧义而重“分殊”。在第二书中,朱子理解“理一”,大致体认得“浑然与物同体”的气象;而在“分殊”方面,曰“从此推出分殊合宜处,便是义。”延平指出其间有差谬,盖“推出”之说,已将“分殊”与“理一”隔绝离析为两层次。龟山曰:“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由是观之,天地生物,一方面同具生生之理,一方面各有定体,“理一”与“分殊”乃一事之两面。故延平解说曰:“仁义二字,正如立天道之阴阳,立地道之柔刚,皆包摄在此二字尔。”朱子推阐此意曰:“大抵仁字正是天理流动之机,以其包容和粹,涵育融漾,不可名貌,故特谓之仁。其中自然文理密察,各有定体处,便是义。只此二字,包括人道已尽,义固不能出乎仁之外,仁亦不离乎义之内也。然则理一而分殊者,乃是本然之仁义。”其说深得延平赞赏。实际上,对于“理一”与“分殊”的“一源”“无间”之义,朱子在《忠恕说》中已大略见及,但尚未能形成定见。

而龟山之说中,尚有“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一节,延平特重此“知”字,其第二书曰:“全在知字上用着力也。谢上蔡语录云:不仁便是死汉,不识痛痒了。仁字只是有知觉了了之体段,若于此不下工夫令透彻,即缘何见得本源毫髪之分殊哉?若于此不了了,即体用不能兼举矣,此正是本源体用兼举处。……若欲于此进步,须把断诸路头,静坐默识,使之泥滓渐渐消去,方可。不然,亦只是说也。”此即从天理本体层面落实到具体的人生修养,上文从“天理体统”看仁,此则从人道上称仁是“知觉了了之体段”,具备此知觉,方见得“本源毫发之分殊”。此处所讲本源之仁义,是从天、人之际说,故曰“正是本原体用兼举处”。如何着力于“知”,延平提出“静坐默识”之法。延平的说法比较含混,朱子在第三书中,则试图将其推论清晰:“仁之为仁,人与物不得不同,知人之为人而存之,人与物不得不异。……先生以为全在知字上用着力,恐亦是此意也。”“‘理一而分殊’,此一句言理之本然如此,全在性分之内本体未发时看。”“‘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此二句乃是于发用处该摄本体而言,因此端绪而下工夫以推寻之处也。”此处,朱子认为“理一分殊”乃是天地万物的全体状态,人性禀受天理,故在此“性分之内本体未发时”,亦呈现“理一分殊”的本然状态;而人之为人,有别于物者,在于人能体认、涵养性分中的“理一分殊”而发用之,因此,“于发用处兼该本体而言”,则呈现出“仁”“义”之德。基于此一理解,朱子提出《孟子》“必有事焉”的存心之法,隐隐然以发用之“心”与未发之“性”相对,故日用工夫,完全落实于“心”上,前书中朱子谓“仁是心之正理,能发能用底一个端绪”,也是此意。讨论至此,朱子对延平“静坐默识”之教,未能完全相契,故转而提出《孟子》存心之说,实际上是在工夫上以“日用”代替“静坐”。对于朱子援引《孟子》存心之说,延平颇存疑虑,因对于此说的理解,容易偏于“微”的层面,故进而强调其本义乃“显微无间”。为避免朱子的误解,延平另外引述上蔡语录所载明道日用间“正心而迎”之说,这是尤其值得注意的一节,可见延平的工夫论亦在变化之中,今于“静处体认”之外,另提出“日用处便下工夫”之法,可见其晚年学问的新境。

延平答朱子问仁二书,描述其所见仁学之理一分殊架构甚详,这一义理架构,向朱子展现了圣学规模诸层面,由此厘定日用工夫的进路。关于延平对朱子的影响,先行研究往往强调二者不相契的一面,实际上,在圣学规模的体认方面,朱子此后所发展的义理系统,乃以此仁学理一分殊义为基本架构。陈来认为,朱子是“在广泛吸取了包括北宋五子在内的整个古典文化的基础上”,“以理一分殊的宝塔式结构”建立其哲学体系。(详氏著《朱子哲学研究》,第8页。)此言朱子之集大成,与钱穆之说颇为接近,而特别指出其哲学体系结构为“理一分殊”,殊堪注意。但在具体的工夫路径上,延平所论“日用处便下工夫”,就其自身而言也是一种新的思路,尚未充分展开。